第四章 邊城花雨

  午後沒多久,我們的船就遇上了一艘小漁船。那漁夫略會說幾句漢話,比劃著告訴我們往北沒多遠就有口岸。我們依言而去,一個多時辰後,果真看見了湖岸邊的城牆和樓宇。


  這座湖邊小城叫貝加,原先北遼還分裂為兩國時,這裏是個軍事戰略要地。現在北方統一,守兵撤離,這裏就成了東西方貿易往來之處。


  因為不清楚情況,我和封崢商量後決定先進城觀察一番再去找官府。我們夾在一群販賣皮革的商販中進了城,一路小心地四處打量。


  “你看。”我輕拉了一下封崢。城牆下的告示欄裏還貼著尋我的告示。


  事發沒幾天,那紙上的紅印還鮮豔得很。旁邊還貼著什麽通緝殺人越獄的強奸犯的告示,我的玉像就和一個絡腮胡大叔的臉擺在一起。


  封崢說:“看來莫桑說的對,他們的勢力並沒包涵到這裏。我們這下可以去官府了。”


  我問:“一會兒去官府,你身上可有什麽憑證?”


  封崢苦笑,“有塊令牌,不過已經在逃跑的時候落了。”


  “那可怎麽辦?”


  “隻有說服官府派人去聯絡下池聯絡蒙旭他們。”


  “他們沒有繼續走?”


  “公主和蒙旭都堅持找到你再走。”


  我聽裏心裏十分感激。特別是對嘉月,她本來那麽討厭我的。


  走到官府門口,我要去擊鼓,封崢又一把拉住了我。他拉著我,又不說話,扭扭捏捏地,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問:“你的傷發作了?”


  封崢搖頭。


  我又問:“想出恭?衙門裏就有茅廁啊。”


  封崢的臉黑了一下,又搖頭。


  “找我借錢?沒有!”


  “不是的。”。


  “那到底是什麽啊?”我急了,這人怎麽這麽不痛快,“你不會也想向我求親吧?”


  封崢一臉菜色,丟了一記白眼,沒好氣道:“我想了想,一會兒你別說你是瑞雲郡主,隻說你是個普通宮女好了。”


  “為什麽?”這麽點小事用得著如此一本正經地?


  封崢躑躅著,說:“若讓人知道郡主被擄過.……你的名節……”


  我就猜著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哼了一聲,“你擔心什麽?莫桑不是信誓旦旦地說要娶我嗎?”


  話一說完,封崢的臉就難看地像被鞋底抽過一樣,一副要撲過來掐死我這個喪權辱國的不孝女的架勢。


  我嚇一跳,忙叫:“老兄,我開玩笑的好不好?”


  如此沒有幽默感,真不知道晚晴除了看中他帥之外,還看中他什麽?

  封崢冷冷哼了一聲,沒理我,轉身敲門去了。我一臉不爽地跟在他身後,要不是他受傷是因為保護我,我早就趁他高燒的時候把他一腳踹進湖裏喂魚了。


  這貝加城的地方官是個黑胖子,名字叫什麽瓜什麽耳朵的,太長了我沒記住。雖然封崢沒了令牌,可大概因為他長得帥,說話有板有眼的,瓜耳朵大人對我們十分慎重。他一邊安置我們,一邊叫差役快馬加鞭去下池報信求證。


  我聽從封崢的建議,自稱是公主的高等女官,之前和大隊走散了。瓜耳朵大人見封崢對我呼來喝去的,倒也沒懷疑我的身份。


  瓜夫人是個又高又壯的中年婦女,穿金戴銀,嗓門奇大。她把封崢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後,臉上笑起一朵花,立刻迭聲叫人過來送衣送食地伺候,簡直比勾欄裏招呼客人的媽媽都還熱情。


  瓜夫人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看過我一下,隻叫了兩個小丫鬟帶我去更衣沐浴,然後把我安置在一個小廂房裏。


  我惦記著封崢身上的傷,問小丫鬟:“剛才那位大人在哪裏?”


  小姑娘說:“夫人和小姐在照顧他。”


  我心想你小子待遇倒不錯,便出門去找封崢。


  封崢就休息在隔壁院子。我才邁進院門,就聽見裏麵鬧哄哄的,有女人在叫著:“給我嘛!你就給我嘛!”


  我納悶,莫非封崢在和人搶東西?我快步走過去,一把推開虛掩的門。


  隻見屋裏一片狼藉,衣服散落得到處都是,像被洗劫過似的。封崢已是衣衫大敞,露出一片精練堅實的胸膛。他身前還有個年輕姑娘,一身綾羅珠翠,正像隻蜘蛛一樣半掛在他身上,撕扯他的衣服。


  這兩人本來正在拉扯,我突然才闖入,嚇得他們如中了咒般定在當場。


  這場麵也太香豔了點,我後知後覺,趕緊縮著脖子退了出來。


  可退到屋外後,我又覺得不對了。


  且不管裏麵是誰主動,這封崢的清白眼看不保是事實。他若將來回東齊的時候還帶了個媳婦回去,我妹妹晚晴怕是眼睛都要哭瞎。晚晴一傷心,我爹肯定會怪罪都我頭上,罵我不懂見機行事、從中阻撓,連個妹夫都看守不好。


  所以這樣一來,隻要我在封崢跟前,他的清白就成了我的責任,那我就不能放任他和那個小妖精同處一室才對。


  一旦想通了,我立刻行動,當下又是一腳踹開了房門。


  屋裏兩人俱是一跳,又定了一下。我看那姑娘依舊八爪魚似的纏著封崢,封崢整個胸膛都已被扒出來了,春光大泄,兩手正徒勞地拽著衣襟。


  我咚咚衝過去,一肘子把那姑娘撞飛,然後抓著封崢的衣襟,三下五除二給他裹了回去。


  封崢滿臉通紅,連聲道:“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我凶巴巴地:“幹嗎?我又不會吃了你!”


  封崢扭扭捏捏,“那個.……男女授受有別……”


  我本想說,我昨夜給你擦身,你哪裏我沒見過。可看他現在一臉堅貞的模樣,怕說出來他還真要給我撞牆自盡,隻好作罷。


  被我撞開的姑娘已經爬了起來,隨即杏目圓瞪,插著腰,張口怒道:“你是什麽人?居然敢對我無禮!”


  我像隻老母雞一樣把封崢護在身後,對她笑嘻嘻道:“啊呀,姑娘,你可別誤會。我是在救你性命呢!”


  那姑娘錯愕,“救我性命?”


  “是呀!”我一個勁點頭,“這個男人之前受了傷,中了毒。這毒可是要過人的。”


  女孩子一聽有毒,臉色大變,結巴道:“你……你不是騙我的?”


  我當然是騙你的。我把封崢拉過來,指著他後背那幾處滲血的傷口給她看,說:“怎麽會呢?你自己看看。”


  封崢背後上了藥,藥膏本是綠色的,所以傷口看著的確很詭異嚇人。女孩子原先沒見過,頓時花容失色。


  我漫天瞎扯,“主要是這毒實在是凶險啊,發作起來,皮膚要爛,頭發要掉,臉上會長這麽大一個瘡。”


  我往臉上比劃,那女孩子嚇得尖叫。


  “那那那,那我剛才碰了他,我中毒了?”


  我問:“你沒碰到他的血吧?”


  女孩子搖頭。


  “那就不會啦。”我安慰她,“沒事的,沒事的!你趕快回去洗個手吧。我懂醫術,這裏我來。”


  小姑娘如蒙大赦,忙不迭跑走了,還打翻了一個送水丫鬟手裏的盆子。


  我朝她的背影揮揮手。


  封崢在我身後無奈道:“你吹牛皮還真不用打草稿。”


  我剜他一眼,“別占了便宜還賣乖。我要不衝進來,你現在已經貞操不保了。”


  封崢皺眉,“年輕姑娘家,說話怎麽可以這麽粗魯?”


  這人真不是一般的愛說教。我們倆認識十來年了,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我言語粗俗。但就是非得說點什麽,不批評人就渾身不舒服。


  封崢脫了衣服,我仔細看了看他的傷。還好,已經不怎麽出血了。傷口有點炎症,倒不嚴重。那箭上的毒也普通,連著服幾副藥就會拔出幹淨。


  我叫下人重新打來水,給封崢清洗了傷口,上好了藥,然後又大筆一揮,開了一張清火解毒的方子,叫下人去抓藥。


  封崢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倒不知道你還懂醫術。”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路。”我低頭洗手,“跟著我師父師兄下山行醫那麽久,頭疼腦熱還是會治的。而且你又了解我什麽?”


  封崢納悶,“我怎麽又不了解你了?”


  我輕笑一聲,“那你說,我生辰是什麽時候?”


  封崢一愣,顯然被問住了。我常年住在師父那邊,逢年過節才回來,這幾年都是在山裏過的壽辰。封崢隻關心晚晴,當然沒在意過我什麽時候出生的了。


  我又問:“那你可知我愛吃什麽,喜歡什麽花,穿什麽樣的衣服?”


  封崢統統搖頭,表示很慚愧。


  我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你閏月二十八生,喜歡吃酸辣魚、荷葉雞,一吃西番果就渾身起疹子。你平時喜歡穿青色衣服,喝十年份的女兒紅,熏的是添加了芷葉的竹香。我還知道你七歲的時候喜歡你一個小表妹,給她送過月季花。你左手肘上那個傷疤是你十歲的時候去你三舅爺家玩時被狗咬的,所以你討厭狗喜歡貓。你第一次看春宮圖是十三歲.……”


  後麵的話就被封崢一臉驚恐地捂在了嘴裏。他老兄俊臉猶如火燒,又是尷尬,又是氣惱,又是慚愧,又是驚愕,總之那表情是相當的豐富,一改他之前板著臉仿佛別人欠了他二五百萬的形象。


  我在肚子都快笑斷腸子了。封崢露出這表情,正是我最最喜聞樂見的,所以我也就沒告訴他,其實我和他小廝阿誌在他陪著晚晴吟詩作畫的時候,曾一起偷過我爹的酒喝。那小子喝高了後,就把他主子的雞毛蒜皮的事都對我傾吐了。


  不過封崢捂了我的嘴後,忽然眉頭一皺,問:“你身子怎麽這麽涼?”


  很涼嗎?我摸了摸,隻摸到一頭的汗。


  封崢又摸了摸我的臉和手。我看他一臉關切的,也就不指控他輕薄我了。他摸完了,說:“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我說我才脫離危險,又飽餐一頓,現在是身強體壯、腿腳麻利、思維敏捷、耳清目明的,哪裏都舒服。


  封崢將信將疑,叮囑我說:“你奔波了一天一夜,昨天晚上也沒怎麽休息。我是怕你受了寒。”


  我說:“我們一路的,你還帶著傷呢。怎麽看都是你比我糟糕。”


  “我是習武之人。”


  “我難道不是了?”


  封崢嗬地笑了一聲,很含蓄對我這個自我評價表示出鄙夷和否認。


  好吧,好吧!我也不和他爭辯。瓜家的下人過來服侍他吃飯,我便告辭回自己屋裏睡覺了。


  他剛才那麽一提醒,我還真覺得渾身酸痛。大概是缺乏運動,猛然一下又是騎馬夜奔,也是劃船逃命的,勞損過度了。


  我走前封崢又喊住我,說:“明天蒙旭那邊就會來消息。你就好好休息吧。”


  我擺擺手,表示知道了。


  回了房,小丫鬟已經給我熏好了床。北燒得暖烘烘的被窩似乎有著無限的吸引力,讓人一躺下去,渾身都軟得連骨頭都沒了。


  我在被窩裏拱了拱,睡意很快來襲,閉上眼睛會周公去了。


  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卻知道睡得並不安生。起先是漸漸覺得發冷,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冷,讓人一陣陣顫栗。冷完了又覺得燥熱,就仿佛身體裏有團火在燒一樣。我想掀被子,卻發覺手腳乏力,想張口喊人,喉嚨裏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暖暖的床鋪漸漸變成了一個火爐,我就像是爐子裏煉的那枚丹藥一樣,被翻來覆去地烤著。可是這麽熱,卻半點汗都沒出。


  痛苦之中,耳朵裏似乎聽到有人在床邊說話,說的什麽卻聽不清楚。過了一會兒,一隻冰涼的手覆蓋在了我的額頭上。


  那感覺實在是美妙,仿佛太陽下暴曬了整日的人終於盼來了一絲清風。我嗚嗚掙紮著,努力向那冰涼的方向靠近過去。但是那隻手很快就收了回去,然後我被人重新按在了床上,被子又蓋了回來。


  我正想罵人,忽然有人用杯子碰了碰我的唇。我久旱逢甘露,張開嘴大口喝起來。


  那人在耳邊低聲說:“別急,當心嗆著。”


  這人一如既往地愛說教。


  我喝夠了水,喉嚨不那麽難受了,又安靜下來繼續睡覺。


  我就這樣睡睡醒醒,神智一直不怎麽清醒。稍微好點的時候,可以張開眼看看,隻見房間裏有兩三個下人,一個男人則坐在床邊。


  我頭腦裏一片亂,恍恍惚惚覺得這幕憑地眼熟,那坐在才床邊的人像我爹。似乎下一刻,他就會和我娘說:“晚晴被她推倒在地,頭破血流。想不到大妹小小年紀,竟然如此惡毒,絲毫沒有手足之情。”


  然後,同記憶裏的一樣,娘就會說:“這肯定是有什麽誤會。光憑封家小公子一句話,也說不得準。”


  可我爹是不信的,他總是自負得很。他說:“你這是慈母多敗兒。該把她送去雲虛道長那裏,好生管教一下。”


  我娘那時候焦慮道:“雨兒還這麽小,送出去了,叫我怎麽放心?”


  我爹斬釘截鐵道:“就是因為還小,現在管教才來得及。”


  別家父母威脅說要把孩子送走,都不過是嚇唬一下。可我爹武人作派,說到做到,就真的把我送走了。


  我就像是一下被人從床上拉到了馬車上,記憶的片段一閃一閃的,眼睛裏全都是霧。我聽到有孩子在哭,又像是我自己在哭,哭得很是傷心。


  我拚命地敲著那扇門,使勁扯著那個門閂,大喊大叫。驚恐、懊惱、委屈,全部堆積在心裏,那感覺讓人很難受,就像呼吸不過來了一樣。


  有人捉住了我揮舞的手,堅定地握住。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好,好,不送你走。噓,不要怕,你哪兒都不會去的。”


  這個聲音似幻似真,卻有著奇妙的安撫力量。我聽著他低沉的話語,漸漸平靜了下來。


  這樣又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的熱度似乎減退了些,我慢慢恢複了一點神智。感覺到有人在摸我的額頭,我便張開了眼睛。


  封崢拿掉蓋在我額頭上的濕巾,然後捏了捏我的被角,“沒事,你在發熱,大夫說你累著了,又受了風寒。”


  “哦。”我腦子裏一團糨糊,沒辦法思考他話裏的意思,“你身上有傷,去休息吧。”


  封崢的眼睛裏有點光芒在閃動。他嗯了一聲,卻沒動。我又睡過去了。


  後來他再把我搖醒,喂我吃藥什麽的,我都沒再說話。我又開始發冷,不停地打擺子,裹著厚被子還覺得冷。封崢一直在我身邊和我說話,讓我放鬆一點。可是這種反應又是控製不住的,把我打昏了我還是要哆嗦。


  “那麽難受嗎?”他眉頭緊皺著問。


  我努力翻了一個白眼給他,話也說不出來。


  他好一陣沒出聲,忽然伸出手來,把我連人帶被子抱在了懷裏。


  我不是不驚訝的,但是實在是哆嗦得厲害,根本沒力氣和他抗議。隻是他這麽一做,我還真覺得暖和了點。有人抱著,也實在是舒服許多。


  封崢很小心翼翼,我靠在他懷裏覺得很舒服,鼻端又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氣。漸漸的,我不再哆嗦了,熱度又上來了,我重新陷入昏睡中。


  我這一睡,又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就醒了。


  張開眼一看,隻見自己置身一片雲霧之中,身子也輕飄飄的,什麽發冷發熱,什麽頭暈嘔吐,統統消失不見了。


  我心想,糟糕了,不會是病死了吧?

  正納悶著,忽然見前方雲山霧海之中亮起一道光芒。那團柔和的光暈慢慢靠近,到我跟前,我這才看輕那是一名男子。


  他身穿白衣,修長倜儻,姿態從容,那容貌竟然是出塵的俊美不凡。那人不過二十多歲,長眉鳳目,鼻梁高直,薄唇似乎帶著一絲笑意,目光清澈溫潤地望著我。


  我呆呆看著他,大半的神智都飛到天外了,腦海裏還有一絲殘留的理智在發問:怎麽莫名其妙夢到這麽一個絕世翩翩佳公子?


  那人看著我,脈脈不語,那雙溫潤的眼睛裏蕩漾著清光,簡直可以讓人一頭醉死在裏麵。


  被一個仙人般的俊秀男子這樣注視著,足夠讓我心跳臉紅了,不過他老不說話,莫非是等我主動打招呼?

  於是我清清喉嚨,打算過去嫻雅得體地行個禮,那神仙哥哥忽然抬起了手。我這才注意到他兩手攏著,似乎拿著什麽東西。


  神仙哥哥微微一笑,氣質清華,他白玉一般的手如蓮花一般展開,左手的手掌中央,托著一枚晶瑩剔透的金色小印。


  我大驚,朝前邁了一步,然後就醒了過來。


  這下才是回到了現實世界裏,床還是那張床,房還是那間房,封崢一張憂心忡忡的臉就湊在跟前。


  他在我大叫非禮之前及時把腦袋縮回去了,一臉關切地問:“你覺得怎麽樣了?好點了嗎?”


  我這才發覺一身汗膩膩的,裏衣已經濕透,非常難受,但是身上不熱了,頭也不那麽難受了。


  封崢扶我起來,給我灌了一大碗湯藥,一邊說:“你都昏睡了兩天一夜了,我很是擔心,好在你終於不再發熱了。”


  我嘴裏苦不堪言,忙對封崢比劃。他又端來準備在一旁的蜂糖水喂我喝了幾口。


  “這蜂蜜衝藥性,你少吃點。”


  我叭嗒叭嗒嘴,終於開口說:“正見到神仙哥哥衝我笑,就醒過來看到你了。”


  封崢怔了一下,柔聲說:“你做夢的吧?”


  我十分遺憾,道:“也隻有夢裏才有那麽美的人了。”


  封崢撇了撇嘴,好一陣沒說話,然後才告訴我:“昨天蒙旭的親兵和公主的信使都來了,說他們接到我們的信後,已經出發繼續北上。因為你病著,我也有傷,就和他們商量了一下,在這裏稍微休養兩日再出發。”


  我對這個安排沒有異議,隻是有點擔心地問:“我爹不知道這事吧?”


  封崢苦笑著攏了一下披我身上的衣服,“你以為瞞得住你爹?我們能瞞住外人,說被擄的是個小宮女就已經不錯了。公主那邊一早就派了人飛馬回去告訴你爹你獲救的消息了。”


  我的頭疼又回來了,五官全皺做一團,汗一個勁往外冒。這下真死定了,我這頓鞭子橫豎是逃不掉的了。看來我回國之前要先給師父寫信,叫他速速來救命才是。


  一想到我爹,就想到他派給我的偷竊任務,然後就想到了我剛才那個夢。略去那個神仙哥哥不說,美人手裏的那枚印,卻是和我爹當初在我臨行前給我看的國寶的仿製品一模一樣。如果不是我病得太厲害了腦子抽經胡思亂想,那麽就是這個夢給了我點暗示。


  暗示什麽呢?暗示我鎮國之寶在一個帥哥手裏嗎?可這樣的美人,若凡塵中真的有,怕也不是平凡之輩,我又怎麽去他手裏偷寶物呢?


  想來想去,最後的結論,就是我們東齊那國師純屬腦袋抽風,好端端的哄著皇帝尋什麽寶,心思都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了,國家還繁榮昌盛得了個鬼!


  那瓜大人自從確認了我和封崢的身份後,就把我們兩個當貴客供了起來,每日好菜好飯地送過來,又叫他那個女兒天天來我們這裏走動。


  我第一次聽瓜耳朵大人叫他女兒“丫兒”的時候,頭皮很是緊了一下,隻好對自己說,這裏是異國他鄉,民俗人文都不一樣,名字怪點不算什麽。


  瓜丫兒小姐(這倒黴孩子)比我小個一歲,個子卻比我高,模樣也還俊俏可人。她爹也算個地方大官,她自然養尊處優地長大,脾氣免不了嬌縱了些。


  小姑娘喜歡封崢,這瞎子都看得出來。貝加這地方除了往來做貿易的商賈,就是牧民和遊俠,不是一身銅臭的盤子就是粗魯莽撞的漢子,突然冒出封崢這麽一個清俊溫雅的貴族公子,也不怪人家小姑娘春心蕩漾了。


  瓜丫兒成天往封崢那裏跑,北遼禮教沒那麽嚴,所以她有恃無恐。人家這麽主動,我自然也不能坐視不管、放任自流,自然也搬著板凳到了封崢的房裏,做一個光芒四射的大燈籠。


  瓜小姐送來親手熬的魚湯,我就說這個是發物,封公子身上有傷吃不得。瓜小姐過來展現她漂亮的新衣服,我就在旁邊嫻雅地繡手絹。瓜小姐說要學東齊的詩詞,我就賣弄道經神學。


  瓜小姐恨不能一劍刺我身上,卻礙於我的身份不好發作。她在封崢身邊就像這討不到骨頭的小狗,隻要急得團團轉。


  封崢就和我說:“你何必和她一般計較,人家還小你一歲呢。”


  我笑道:“北遼這裏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就可以嫁人了,你別當她什麽都不懂。不過你也不要誤會,我這麽做,可都是為了晚晴。”


  封崢停下擦劍的手,一臉嚴肅地看著我,問:“晚晴什麽時候成了你的責任了?”


  我笑,“她是我妹妹,我爹愛她如性命一般,凡事都順著她。她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爹也會立刻叫人去摘來給她。隻是她喜歡你,我爹卻很不高興。你知道的,你爹和我爹,唉.……”


  封崢眨眼沉思,長長的睫毛扇動著,“我爹知道晚晴是個好姑娘。不過,我和她,是不可能的。”


  他話音淡淡的,並沒帶什麽感情,反複隻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可是我聽著心裏一酸,然後微微發疼,就像這話是對我說的一樣。


  封崢又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那天你發熱,我在你床邊守著,聽到你說了點夢話。”


  “是嗎?”我笑笑,“我說了什麽?有沒有罵你是笨蛋?”


  封崢嘴角彎了彎,“你哭了,喊著不要把你送走。”


  我愣了一下,半晌才說了一聲:“哦。”


  原來給他聽到了。


  封崢問:“當初的事,真的對你影響那麽大?”


  你這不是說廢話嗎?

  我要沒被送去我師父那裏,我也就會像一般的貴族千金一樣,成天繡繡手帕,對著花發發呆,日子也就過去了。我現在這樣,又哪點像一個郡主呢?


  封崢又問:“原來真的是我冤枉了你?”


  唉,十年過去了,你才來給我提這個冤案。我就是有心恨你,現在也沒力氣了。


  我丟了手裏繡到了一半,花不像花、樹枝不像樹枝的手帕。


  春日太陽這麽好,身旁的垂絲海棠開了滿樹,粉紅粉白,被風一吹,花就在枝頭微微顫著,看著似乎就要落下來的樣子。小金在院子裏追著一隻粉蝶玩,從我們腳邊跑過來跑過去的。


  我輕咬了一下唇,說:“其實也算不上。晚晴的確是被我嚇著了才摔跤跌破頭的。但是我不是故意嚇她的。我哪裏知道那隻青蛙會突然跳起來。唉,她膽子小,我本也不該拿什麽青蛙給她看的。”


  “可你挨了打,還被送走了。”


  我哼笑道:“沒那麽可憐啦。我爹經常揍我,你這樣文人家裏長大的是不了解的,咱們武人之家,跌一跌,打一下,根本算不得什麽。我被送去師父那修行,又不是被趕出家門。況且,我在山裏的日子過得挺好的,比你可逍遙自在多了。”


  “那王府裏的榮華富貴……”


  “那對我來說,真的如糞土了。”我望過去,直直望進封崢那雙漆黑的眼睛裏,“真的,你若過過那種日子,你就會發現,這世上潑天的財富,都比不過快樂二字。我日日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逍遙快活。我和師兄們一起上樹摸鳥蛋,下河撈魚,下地種菜,進山采藥……”


  “你居然要做農活!”封崢顯得十分驚愕。


  我哈哈笑道:“你真沒見識。做農活又有什麽不對的?世間萬物,皆取自於大地,祖宗都是從土裏長出來的。說近點的,我爹發跡前都還是個泥腿子呢。我們家富貴了也不過兩代。做人不能忘本嘛。”


  封崢靜靜不語,隻是一直注視著我。他這目光又和那夜草原突圍時的不同,裏麵繾綣著,軟軟綿綿的,像是春天的柳條枝一樣,輕輕從我心上拂過。


  我胸口一緊,急忙低下了頭,繼續繡著我那塊帕子。


  封崢看著,輕笑了一聲,“說的也是。我以前見你,你不是在遛馬鬥狗,就是穿著男裝在茶樓喝茶聽戲。隻是沒想到你還真的會繡花。”


  我臉上有點燙,“不會也可以學嘛。女孩子連花也不會繡,說出去也太丟人了。”


  封崢就沒說話了,也繼續擦劍去了。


  過了一會兒,我才說:“那個.……你能去救我,我很感激的。”


  封崢低沉著聲音說:“應該的。你是為了救公主才被他們捉了去的。”


  我其實也覺得自己那番舉動挺偉大的,不免有點洋洋得意,嘴上卻得說:“大局當前,這是義不容辭的事。”


  封崢半晌沒說話,也不知道丫是被我這話感動了,還是被惡心到了。我也不知怎麽的,不敢看他,隻好低頭繼續繡那張帕子。


  時間靜靜過了一會兒,又像是過了很久。


  小金追著的那隻粉蝶飛來飛去,最後停在了海棠樹的花朵上。小金緊追不舍,跟著竄到了樹上。海棠樹枝幹細,被它這麽一搖,花瓣就和下雪似地紛紛揚揚地掉了下來,落得我和封崢兩人一身。


  我抬頭看著小金在樹枝上搖搖晃晃的樣子,不由哈地一笑,站起來把它從樹上拎了下來。


  小金看著那隻粉蝶飛遠了,怪是不舍地嗚了一聲。我笑得越發開心了,轉頭去看封崢,隻見封崢正看著我。幾片花瓣從我們眼前飛過,在他的眼底迎下一抹清光。


  我心突然跳得有點厲害,張開嘴,也不知道說點什麽,怔了怔,隻好又笑了一下。


  “我娘很喜歡海棠花,院子裏種了好幾株。我出生在早春,海棠花落像下雨一樣,所以我娘給我起名叫棠雨。其實我倒覺得,更像是雪吧。”


  封崢眼神一閃,低垂下眼簾。他拍了拍膝上的花瓣,說:“風涼了,進屋吧。”


  我“哦”了一聲,抱著貓兒,呆呆地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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