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淡聲道:“老爺子活得超然脫俗,連你前陣子出事,他都隻回來住了一晚,有什麽好看的。”
蘇黎笑了下,“他老人家可以不關心我們,但我們做晚輩的終究還得惦記著他。”
“行,你有這份孝心,就去看看吧,記得給寺廟多捐點香油錢。”
“嗯,我知道的,阿爸您早些休息。”
離開藥房,蘇黎一邊上樓回臥室,一邊想著第二天去山上探望老爺子。
老爺子八十多高齡了。
因為前朝覆滅,老爺子接受不了這變了天的世道。
緊接著,兩位子女相繼因為意外過世。
老人家經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楚之後,便索性歸隱山林不問世事了。
爺爺是前朝的太醫,醫術高明,曾官至正一品。
說不定??他會知道那個奇怪恐怖的病症呢?
翌日一早,蘇黎便要進山。
秦鳳雲不放心她一人出門,讓她叫上寧雪迎一起。
恰逢,寧雪迎打來電話,詢問蘇家有沒有蘇黎的下落。
得知蘇黎回來了,寧大小姐立刻飛車趕來。
“你回來了不跟我說一聲,虧我天天為你擔心!”
春寒料峭,前幾天還下了場大雪,可寧大小姐一身戎裝幹脆利落,軍靴落地,鏗鏘有聲,一股子英姿颯爽的豪氣。
蘇黎被她一拳頭不輕不重地捶在肩頭,伸手捂了下,歉意地道:“我本打算今天去找你的。”
“行了,你剛說要去哪兒,我陪你吧!有話路上再說!”
“嗯。”
兩人跟秦鳳雲告別,又上了車,直奔深山老林。
“我哥這幾天不在江城,否則他知道你回來了,肯定要來找你的!”
蘇黎一聽寧偉峰便覺得有愧,索性也不接話。
寧雪迎回頭看她一眼,“幹嘛不說話啊?看樣子你對我哥的確不屑一顧,連客套話都不關心下。”
蘇黎無語,“你明知我不是那個意思的。”
“好啦,我開玩笑的!”
寧雪迎雖然說著是開玩笑,但過了會兒忍不住又道:
“其實我還挺希望你做我嫂子的,既然我哥不介意你過去那些事,你幹嘛不試試?還是——你已經心有所屬?”
說完,她回眸瞥了眼好友,眉眼間帶著幾分打探的意味。
蘇黎明白小姐妹的意思,試探她是不是對陸宴北有感情了。
她不知如何回答。
她心裏清楚,跟陸宴北是不會有結果的。
然而,當她已經在潛意識裏琢磨這些事情時,不正說明那個人已經對她產生影響了嗎?
她暗暗心驚,如今回想竟不知這人何時叩開了她的心扉。
“又不說話,看來是被我猜中了。”
寧雪迎對她何其了解,她一個眼神不對都能被看出。
蘇黎連忙反駁:“沒有,我隻是覺得經曆了陸辰九這事,我現在沒心思想這些??”
頓了頓,她又說:“而且,就算你哥不介意,你父母不可能不介意,我還是不給你家添亂了。”
寧雪迎突然沒話說了。
蘇黎見她沉默,也明白自己說中了。
寧夫人他們肯定是反對的。
不然,那天就不會是寧偉峰上門提親,起碼也該是寧府請了媒婆過來說這門親事。
“蘇黎,老一輩人的觀念還停留在封建時代,可現在年輕人都嚷嚷著打倒封建,你不必在意這些的。”
“雪迎,不用解釋,我能理解你父母的想法,別說他們接受不了,我自己都接受不了。”
反正說來說去,就是她跟寧偉峰萬萬不可能。
寧雪迎想著兄長年紀也不小了,好不容易遇到個喜歡的姑娘,結局又是這般,心裏不禁也添了幾分惆悵。
山路難行,車子不得不停在山下,兩人徒步上山。
好在,那座山也不算太高。
寧雪迎常年在軍中,體力多少強悍一些。
她提著東西,時不時還要拉一把蘇黎,趕到晌午時分,兩人終於到了寺廟外。
這座寺廟並沒有什麽名氣,香火也不夠旺。
蘇黎進去後,找到一位灑掃的小和尚,秉明來意,小和尚立刻帶著她們朝寺廟深處走去。
“我去跟老爺子打聲招呼就出來,四處隨便逛逛,你多陪會兒老人家。”
進屋前,寧雪迎說道。
蘇黎巴不得,她也需要單獨空間跟老爺子打聽事情,於是點頭。
兩人敲門進去,蘇老太爺剛誦經禮佛完畢,看到孫女兒,愣了下才反應過來。
“是黎兒?”
“爺爺,我來看看您。”
蘇黎提著東西進去,恭敬地招呼。
寧雪迎也跟進去。
老爺子一襲長衫,連頭發都還保留著前朝的樣式,隻不過已到耄耋之年,頭發花白枯燥,稀稀拉拉沒剩幾根了。
編起來的一根小辮跟筷子一般粗細,垂在身後略有幾分滑稽。
寧雪迎心想,這是個老古董了。
蘇黎介紹了小姐妹,但老爺子隻淡淡瞥了眼,顯然沒記起寧家丫頭是誰。
“蘇黎,你陪著老爺子,我出去轉轉。”寧雪迎碰了碰她,壓低聲。
“好。”
蘇黎目送著小姐妹走出庭院後,才在老爺子書桌對麵坐下。
“爺爺,其實我過來,是有事請教您。”
蘇老太爺點上了旱煙,往破舊的老式官帽椅裏一靠,跟過去抽大煙一樣的架勢。
蘇黎看著他的悠然自得,知道老爺子雖然住在寺廟裏,看似清貧,但實則滋潤著。
聽到孫女兒的聲音,老爺子蒼老眯起的眼眸微微一斜,咳嗽了聲才問:“遇到什麽疑難雜症了?”
蘇黎見老爺子通透著,笑了笑,也開門見山。
“爺爺,您行醫一輩子,有沒有遇到過一種病,或者是一種毒,能讓人定期發病?一發病,整個人變得像野獸一樣,狂躁不安,渾身長滿毛發,身體異常高大威猛——”
她話還沒說完,官帽椅上靠著的老爺子捏著煙鬥便僵了住,布滿皺紋與滄桑的那張臉震驚地看著孫兒。
蘇黎突然停住,看著老爺子的反應,激動起來。
“爺爺,您知道?”
蘇老爺子皺了皺眉,臉色從又恢複如常。
“你在哪兒聽說這些的?”
“我遇到的一個病人。”
“什麽病人?男的女的?”
“男的??”
蘇黎心虛,不敢告知實情,隻好說:“我年前出去躲避風頭,在洛城那邊遇到一個這樣的病人,我當時被嚇壞了。”
“那你逃脫了沒?”
蘇黎越發心虛,顯然,老爺子不僅知道這種怪病,還知道怎麽化解壓製。
“我逃了??那人被鐵鏈鎖著,掙脫不開。”
蘇老爺在桌子邊緣磕了磕煙鬥,等裏麵的旱煙又重新冒起火星後,才又送到嘴邊抽了口。
蘇黎暗暗著急,壓著小心,輕聲問:“爺爺,您知道這種怪病?”
“嗯??以前宮裏有,聽說過。”
“宮裏?!”
蘇黎大吃一驚,難怪她從沒聽說過,難道是宮廷秘藥?
“那這種病到底是怎麽來的?”
“聽說是一種毒蠱,具體怎麽來的我也不清楚了,那藥方早已失傳,隻剩極少量的成品藥物還遺留在不知名的地方——”
蘇黎聽得渾身發涼,一陣一陣的雞皮疙瘩席卷而來。
“這麽恐怖的毒物,為什麽會有人研製它?”
蘇老太爺看向她,笑了笑,“毒物?這也不一定。”
“什麽意思?”
“你從四五歲就跟在我身邊研習醫術,難道不知是藥三分毒的道理?多少藥物都是有毒的,但用的對,毒也能治病。用的不對,補藥也能變砒霜。”
蘇黎當然知道這個,頓時明白過來,“您的意思是,那個藥原本是用來救人的?”
“是。”蘇老爺子歎息了聲,語調愈發蒼老,“太久了??好多事我都記不清了,隻記得,那藥是從西域傳過來的,一開始用來救人,後來好像是操作不當,使用劑量太多,出了事??”
“被過量使用的病人,難道就出現我說的這種情況了?”
“嗯,聽說是的。”
“那??沒得救嗎?”
“說是有的救,但這麽多年過去,解藥的方子肯定也沒了。不過,毒發時,有個最簡單的方法。”蘇老太爺不愧見多識廣。
蘇黎一驚,突然想到陸宴北對自己做的事,臉上尷尬極了。
“什、什麽方法?”
“那藥物至剛至陽,隻對成年男性起作用,若能有女性圓房,陰陽互補,就能讓毒性快點過去。隻是,毒性發作時,好端端的人變成了恐怖的野獸,凶猛殘暴,姑娘家嚇都嚇死了,誰肯去做這事。”
蘇黎僵住,沒說話,可整個人從頭到腳,緩緩劃過一股冰涼的戰栗感。
果然跟她心裏想的一樣!
陸宴北既然知道這種方法,是不是說明他這些年也去四處打聽探尋過?
可這也隻能解一時之苦,等下次月圓月虧之時,他依然要飽受這種痛苦折磨。
幾年來,他是用怎樣一種心情等待著每月兩次的毒發時刻?
從人前尊貴顯赫風光無限,突然墜入漆黑絕望的地獄深淵,化身為獸,咆哮嘶鳴。
蘇黎沉默著,心如亂麻,好一會兒,又緩緩抬起視線。
“那爺爺??關於這個病,您還知道些什麽?”
蘇老太爺想了想,遺憾地說:“不記得什麽了??前朝覆滅時,很多古籍都被燒了,若是那些宮裏的醫書還能找到的話,興許還能尋到這解藥的方子。”
“您是說,解藥方子有文字記錄?”
“有,這雖是宮中禁忌,記錄不多,但肯定還是有人偷偷記錄的。”
蘇老太爺說著起身,走向身後一個落滿灰塵的破舊書架。
“我已經好多年不行醫了,當初來這山裏,就帶了這些東西,你要麽來找找看吧。”
蘇黎順著老爺子的話,看向書架最下方一個用布裹著的行囊。
她走過去,皺眉。
那行囊也不知多久沒動過了,落滿的灰塵已經看不出裹布原本的顏色來。
她蹲下身,把行囊從書架上挪下來。
“爺爺,這裏麵都是醫書嗎?”
“嗯??原本,是想留給你們的,可如今世道變了,中醫成了人人喊打的庸醫,你們一股腦的都跑去學西醫了,我想著你們也用不上,就帶走了??”
老爺子那會兒想的,等自己死了,這些東西就跟他一起入土陪葬好了。
蘇黎知道自己當初留洋學西醫傷了老爺子的心,這會兒也不便說什麽。
在她心裏,她沒覺得中醫全部是糟粕,隻是有些人學藝不精,壞了名聲。
而西醫也並非萬能大法,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有時候還不如中醫治本。
所以,她現在所做的是將兩種醫學方法相交融合。
她給人看病時,也是按照具體情況來選擇療法的。
並沒一味地捧高踩低。
打開行囊,蘇黎一手扇了扇,趕走灰塵。
那些書放了好幾年,又在書架最下麵,潮氣重。
很多扉頁都已經發黴蟲蛀了,別說字跡看不清,就連紙張都已經成了碎屑。
她粗略翻了幾本,發現裏麵不止有醫書,還有一些手寫摘抄的記錄。
“爺爺,這些東西,可以讓我帶回去嗎?”
蘇黎心裏重新有了希望,抬頭問道。
老爺子坐在官帽椅上,無所謂地道:“你喜歡就帶回去吧??我這也不知還有幾天好活,留著也無用。”
老爺子早就視力不清了,哪裏還能看書。
蘇黎聽聞,立刻道:“爺爺,您身體健朗,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老爺子聞言笑笑,不甚在意。
裹書的布匹已經全都爛掉了,根本提不起這些書。
蘇黎出去找到寧雪迎,又跟小和尚重新借來一塊布。
兩人把上潮受損的書籍挪到太陽下,簡單整理之後再重新打包。
“這些書都壞掉了,你還要帶回去幹什麽?”
寧雪迎一邊用力拍著書上的灰塵,一邊扭過頭去,滿臉嫌棄。
蘇黎見她動作太粗魯了,連忙攔住:“你放著吧,我來弄就好,像你這樣拍,一本書都拍成雪花了。”
寧雪迎把書遞給她,不知她在寶貝什麽,站在一邊看著她小心翼翼地收拾。
捐了香油錢,告別了蘇老太爺,兩人弄了根棍子,穿過行囊,抬著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