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4章 界
正文領導
上班后,王學平按照老習慣,抓起了《仁江日報》,翻開頭版,一排粗大的黑標題立時映入眼簾:“市委書記程輝同志最近在仁東區考察的時候,強調指出,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大項目,尤其是重大項目,各區縣都要進一步加強招商引資的力度……”
程輝越界了,這是王學平的第一印象
王學平點上煙,心想,程輝依然是老思想啊,一心認為,只有抓大項目,才能擴大財源,才能提高GDP的數據。
書記抓人事,市長抓經濟,看似分工明確,黨政分開了,其實,不管是黨的政策,還是國家的法律法規,都沒有清晰地界定其中的邊界。
尤其是,按照現行的體制,市委常委會才是市里的最高決策機構。市委常委會的職權范圍倒是明確規定了,市里的重大事務,必須經過市委常委會討論決定。
在這種彼此掣肘,互相牽制的權力制衡體制之下,市委書記插手經濟工作,又具有相當的正當性和合法性。
這也正是黨委和政府一把手,始終鬧不團結的根本原因性原因。
王學平剛放下報紙,鐘大海就手拿著今天的仁江日報,走了進來。
“老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還是程書記第一次針對經濟工作,公開對外發表看法。我剛才打電話給市委宣傳部問過了,稿件是由市委副秘書長張慶邦親自審定的……”鐘大海異常忠實地履行了貼身幕僚的職責,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查了個底朝天。
“老鐘,你怎么看這事?”王學平笑了笑,信手扔了支煙給鐘大海。
“我想的話,恐怕這一次試探性的行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鐘大海是老機關了,這么些年,見慣了書記和市長內斗,警惕性倒也非常之高。
見王學平只是微笑,鐘大海擔心他疏忽大意了,趕緊又補充說:“老板,市里的資源是有限的,如果上了大項目,勢必會拖累到您目前一直在布局的民生工程,比如說,教育、醫療、住房,養老保障等等。”
王學平自然明白鐘大海話里的意思,市里的錢就這么多,搞了大項目,上馬了大工程,GDP好看了,程輝面上有了光。
可是,老百姓卻無法從中得到實惠,反而極有可能遭受到環境污染的巨大困擾。
在后世,塵肺、矽肺等職業病,甚至是村子里的大多數人,因為環境被嚴重污染,患上了血鉛、白血病的情況,屢見不鮮。
當官的撈足了政績,拍拍屁股高升了,留下的卻是禍及子孫的爛攤子,那還有一點執政為民的基本道德水準?
“老鐘,你過慮了吧?”王學平不露痕跡地反問鐘大海,他想看看,老鐘的政治敏感性,究竟達到了什么樣的境界?
“老板,不是我要多嘴,老話說得好,千里長堤毀于蟻穴,防微才能杜漸。這人啊,只要是嘗到了甜頭,有一必二,有二必三,以至于,無窮無盡。”鐘大海已經決心死心踏地的跟著王學平干工作了,頗有當幕僚敢于直言的覺悟。
“呵呵,你換位思考一下,你來當這個市委書記,如果我啥事都不讓你干,你會怎么想?”王學平吸了口煙,有些意味深長地提點鐘大海。
鐘大海想了想,說:“我會很惱火,從而選擇對抗,嗯,當然了,也得看清楚形勢”
王學平聽懂了鐘大海的言外之意,如今的常委會已經成了他王學平表演的舞臺,程輝雖然一直在拉攏立場不怎么堅定的常委,可是,那畢竟需要時間。
市里邊,目前依然是王學平說了算,鐘大海確信無疑
“老鐘啊,你想過沒有,如果我成天陷入到和程書記的內斗之中去了,還有精力處理民生工程么?”王學平微微一笑,對于程輝的舉動,他一點都不驚訝。
相反,程輝這種主動越界的行為,也早在王學平的意料之中。王學平有理由相信,即使是鐘大海,也必定將這個變化的內幕,看得一清二楚。
說一千道一萬,主要是王學平上任的時間很短,還沒有在市里邊形成絕對的權威。
如果,真要鬧內斗,王學平固然不懼程輝,可是,老程畢竟手握著幾項關鍵性的權力,包括:常委會主持權、議程安排權、投票建議權等,這些可都是實實在在的實權。
真鬧翻了,王學平可想而知,他的很多民生政策,很可能被已經列為中管后備干部的程輝給拖黃拖垮。
“老板,可是,如果就這么退讓了,恐怕對您剛剛樹立起來的威信,大不利啊”鐘大海就象是一個守財奴一樣,到了手的東西,就再也不想放棄。
實際上,王學平的權力邊界有多大,鐘大海這個市政府秘書長的話語權,就會有多大
自從,王學平在市里獨領風騷之后,鐘大海不管走到哪里,下邊的局長主任以及書記縣長們,再也沒人敢輕視他,一一象是變了個人似的,對老鐘巴結得不得了
鐘大海心知肚明,他老鐘還是以前那個老鐘,只不過,他現在背靠著王學平這個主心骨。
如今的老鐘,腰桿挺得筆直,說出去的話,沒人敢忽視。就連以前一直鬧內訌的市府辦的幾個副手們,最近也消停了,張嘴閉嘴都把他老鐘的話拿出來當依據。
說句心里話,鐘大海非常享受目前的地位和待遇,到了手的權力,就不想再放開了。
王學平考慮得則是怎樣和程輝劃分權力邊界的問題,通俗點說,也就是定下勢力范圍的底線。
太祖爺有句名言,在斗爭中求團結則團結存,妥協中求團結則團結亡
雖然時代不同了,形勢也出現了很大的變化,可是,太祖武皇帝這個搞斗爭的絕頂高手,遍數上下五千年的歷史,可謂是無人能及
對程輝一味的妥協和退讓,肯定是不行,王學平心里有桿秤。那就是劃分清楚勢力范圍之后,如果程輝再想亂插手,那就堅決予以反擊。
這就是斗爭求團結的現代翻版
畢竟,王學平在仁江還沒有達到完全可以一手遮天的境界,在這種情況之下,與其和程輝爭權奪利,斗得你我活,不如,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把界限劃清楚。
各取所需的雙贏,這才是玩政治的精髓
很多人都搞不清楚這門政治藝術性極強的學科,直到栽了大跟頭才明白過來,敢情,獨食是吃不得滴
“老鐘,如果,我把財政收入分一半給老程,會出現什么樣的結果?”王學平含笑望著鐘大海。
鐘大海嘆了口氣,說:“即使現在談好了,將來總會出現變數的。我擔心的就是,邊界一直被向后推移。”
王學平微微一笑,說:“楚河漢界,一旦劃分下來,誰敢再越界,我可不是那種只會低頭吃草的素食動物。”
鐘大海眼神一閃,心想,王老板到今天為止,上任不過才三個多月,就已經通過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手段,牢牢地掌握了市里的實權,政治手腕之厲害,可見一斑
成大事者,必有大胸懷,必會懂得有所取舍
鐘大海想了想,問道:“老板,勘測恐怕在市委那邊干不長了吧?”
王學平沒言語,他心里卻有數,程輝當上了市委書記之后,第一個要換的人,恐怕就是劉勘測了。
如果,鐘大海不主動地靠過來,王學平肯定二話不說,就會把老鐘給打發到市政協或是市人大去吃閑飯了。
和市府辦一樣,市委辦就是市委的神經中樞,如果,市委秘書長不貼心,程輝這個當書記的,恐怕睡覺都不可能踏實。
“勘測那邊,我自有安排。倒是老鐘你這頭,可能要暫時委屈一下了,等我找到了合適的助手,再來解決你的大問題。”王學平很少把話說得這么白。
鐘大海一聽就懂,王學平的手頭暫時沒有合適的市政府秘書長人選,他這個市府的大管家,只能先蹲在崗位上,等待時機,再往上進一步。
老鐘也是個明白人,市府秘書長的位置,對于王學平掌握整個市府辦,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等閑之輩,絕不可能放到這么關鍵的位置上來。
第二天早上七點半鐘,王學平吃過早點后,準時地出現在了小樓門口。
一直跟在身后,夾著手包的文光建,快走幾步,趕在了王學平的前頭,拉開了車門。
上車后,王學平吩咐林猛:“去省財政廳”然后,扭頭囑咐文光建,“提前給省財政廳李副廳長的秘書聯系下,看看李副廳長有空么?”
文光建知道,李副廳長分管著預算處,掌握著撥款的大權,點著頭說:“好的我馬上聯系”嘴里說著話,手已經摸進了襯衫的口袋里,拿出省直機關的通訊錄,找到了李光強秘書的電話,撥了過去。
“馬科長,您好,我是仁江市王市長的秘書,小文,文光建……”文光建客氣地招呼說。
“小文?”對方沉吟著,這位馬科長就是李光強的秘書——馬曉光,按照上邊的規定,省財政廳的副廳長并無資格配備專職秘書。
不過,這年頭,只要是手握實權的領導干部,沒人把這種規定當一回事,人人都帶著名義上不是秘書的小跟班。
“有事?”馬曉光淡淡地反問道,他并不認識文光建。不過,仁江市的代市長王學平已經是名聲在外了,他雖然沒見過人,但聽說過這個全省最年輕的市長的一些事跡。
“是這么回事,我們王市長有些事情想向李廳長匯報一下,拜托馬科長幫忙給安排下時間”文光建根本不在乎對方的冷淡態度,客氣地說清楚了目的。
“哦,李廳長很忙啊,整天都有會,你留個聯系方式,等有空了,我再提前告訴你好么?”馬曉光拿著架子,一口回絕了王學平見面的請求。
“我的號碼是……”文光建的耐心很好,笑著說了自己的手機號碼,好象和馬曉光是老朋友一般。
臨掛機的時候,文光建笑嘻嘻地說:“馬科長,有空的話,帶著嫂子來我們仁江玩。咱們市里窮,沒別的東西招待貴客,不過仁江河里的黃貍魚還算是比較鮮嫩可口的,有空我給您幾條嘗嘗吧”
掛了電話,馬曉光心想,這小子碰了釘子還笑得出來,一點也不生氣,是塊干秘書的好材料呢
文光建故意到聽筒的音量開得很大,他和馬曉光的對話,王學平都聽了個一清二楚,心想,這算不算是郁悶了好幾年之后的一次總爆發?比靈猴還要精明呢
“王市長,李廳長的秘書馬科長說了,李廳長今天要開一整天的會”文光建扭頭匯報說。
王學平點了頭,表示知道了,卻沒說話,文光建就閉緊了嘴巴,靠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車外的景色。
當領導的如果身邊沒有幾個貼心人,死心踏地的替領導賣力,這領導只怕是也做得不踏實吧?
反過來看,部下鞍前馬后地替領導排憂解難,不打絲毫折扣地執行著領導的指示,不就是沖著走上那條終南捷徑么?
經過了一段原本十分寬敞,現在卻變得十分顛簸的爛路之后,王學平的車終于在九點半鐘,趕到了省財政廳的大門口。
傳達室的老頭把頭伸出窗外,看清楚了車牌號后,馬上按動了伸縮門的按鈕,放林猛開車進了大院。
文光建有些奇怪,都到了這個點了,王市長為什么還要來省財政廳?更何況,馬曉光已經一口回絕了見面的要求。
為什么呢?他一時間,也想不明白,不過,他不認為王市長會這么無聊地空跑一趟,既然想不清楚,那就先放在心里,暫時靜觀其變。
林猛來過省財政廳,知道廳長們辦公室在六樓,就側著身子在前面引路,讓出了走廊中央的位置。
文光建落后一步半,緊緊地跟在王學平的身后,三個人一起往樓上走。
剛走到廳長辦公室門口,王學平就被馬曉光給擋了駕,話還說得特別難聽,“都和你們說過了,李廳長現在沒空。”林猛氣得握緊了拳頭,恨不得馬上就沖過去揍這個王八蛋。
王學平面色平和,沒有絲毫生氣的跡象,沉聲道:“我有緊急的公務要向李副廳長匯報,耽誤了捅破天的大事,你負得了責任么?”
馬曉光神情一滯,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質問道:“你有什么大事?”
“省里的財政轉移支付如果不及時下撥,市里窮得連工資都發不出了,還不是大事?”王學平臉色一沉,板著臉把馬曉光教訓了一通。
馬曉光的氣勢頓時一挫,瞪了眼王學平,丟下一句話:“你們先等著吧,我去請示廳長。”轉身進了里間的辦公室,反手還把門給帶上了。
見自己的兩個部下面露不忿之色,王學平淡淡地一笑,輕聲說:“咱們坐下等吧,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
果然,馬曉光出來后,冷著臉說:“廳長正忙著,你們要是能等,就等著吧”說完話,抬腿離開了他的秘書辦公室,把三個人撂在室內。
直到十二點過五分了,才見馬曉光陪著李光強夾了包出門。
王學平站起身笑臉相迎,李光強看了眼馬曉光,他好象剛記起來一般,猛一拍腦袋,說:“廳長,都怪我忘性大,這位是仁江市的王代市長,說是為了轉移支付款的事情找您匯報”
“怎么搞得嘛這種事情也能忘記?”李光強拉下臉,訓斥了馬曉光一句,扭頭問王學平:“哦,真是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是怎么個情況?”
戲演得不錯嘛王學平哪能看不出這種雙簧的小把戲,卻故作不知,并沒有當場說破。
王學平就把市里缺錢發工資的事情,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李光強邊聽邊看手表,馬曉光趕緊說:“這樣吧,李廳長一會要去陪省里的領導座談,你的報告我先收下,等李廳長仔細看了,再給你答復?”
李光強本以為王學平還會繼續糾纏下去,卻沒想到他爽快地答應了下來,“那好,我就等你的通知了”
娘的,求著財政廳要錢,態度居然這么囂張,老子要是放一分錢的款子給你,就不姓李
李光強臉色很難看,仿佛高度近視一般,對王學平伸出來的右手,視若不見,連手也沒握,就帶著一臉怒意的馬曉光,兩人一前一后地離開了辦公室。
望著他們倆的背影,王學平心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今天把時間卡得很準,只等了四十多分鐘,還算是不錯,沒浪費太多的時間
“老板,這個姓馬的忒不是個東西,要是在大街上遇到了他,我揍扁了他”下樓的路上,林猛喋喋不休地替王學平打抱不平。
文光建也很氣憤,不過,他稍微想深了點,從王學平到任仁江以來的表現,根本不象是個莽撞的人,今天這么做,肯定有原因。
這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呢?文光建思來想去,一直猜不透王學平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