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天已黑透。
龍城有夜禁,禁在坊市之間穿行。坊市間閉門落鎖,坊內卻能自由走動。
喧鬧依舊的龍城夜裏,高門大戶有華燈璀璨,貧門小戶也偶有零星燈火,想來能在龍城安居的百姓,哪怕自稱貧門小戶也遠比荒野之民家底豐厚。謝青鶴乘駕從多半早早吹燈歇息的貧窮坊間掠過,尋了片燈紅酒綠的熱鬧街巷,落在酒樓的房頂上,借著夜色與陰影藏好飛鳶,打算混下去弄些吃食。
他剛出道時曾周遊天下,不說遍遊山川,大些的城池古跡,各地江湖名門,都曾前去拜望過。
這些年上官時宜身體衰朽,謝青鶴口中不說,心中也很牽念難過,更惟恐自己去得遠了,無法在恩師西去時即刻趕回,所以這些年他隻在寒山附近活動,已經許久沒來龍城了。
當然,去酒樓打聽消息是順帶的。
——謝青鶴聞著酒樓裏飄出來的羊肉湯鍋味道,馬上饑腸轆轆。
酒樓裏人來人往,各位酒客都專注於自家的飲宴,沒空往門口張望,惟有引門的小二與等活兒的閑漢虎視眈眈。這夥人眼力極毒,打眼一看,來客做什麽營生,是什麽來曆,荷包裏有幾個錢消遣,通常都能看個七七八八。所謂先敬羅衣,起手就是這麽個章程。
謝青鶴捧著時顏魔花往酒樓裏走,他這一身打扮,把門口的店小二與閑漢都看迷糊了。
這年月白衣是個貧寒的象征,衣料使不上珍貴的染料,就是織物本身的顏色,稱之為白衣。謝青鶴穿的是白色的絲衣,須知道絲質衣裳本是個灰撲撲的色澤,這必然是染過才能如此雪白,擱哪時候這樣的衣料都不便宜。
最讓人吃驚的是,謝青鶴這一身白衣從黑夜中行來,居然是點塵不染,連腳踝幾乎觸地的衣擺都幹幹淨淨,沒有一絲風塵之氣。就好像他才剛剛換了新衣服,乘著軟轎馬車,直抵酒樓門口。
所以,哪怕謝青鶴這身衣裳款式有些不時興(鄉土)了,也被理解為“古雅”的審美。
“客官您幾位?二樓中間靠近說書台子的桌子您可喜歡?今日說書先生是城中有名的言叟……”店小二點頭哈腰地將謝青鶴請上樓,瘋狂推銷中庭的桌子。
謝青鶴一手捧著時顏魔花,一邊往樓上走。往上爬了半層樓就明白了,靠窗、倚著闌幹的清靜好座兒,都已經被先來的酒客們占滿。隻有靠近說書台子的幾張桌子還空著。
至於,為什麽空著?
那裏坐著十多個帶著細長包袱的彪形大漢,吃得滿桌子酒水橫流,花生殼、毛豆皮扔了滿地。
就不說這幾個明顯是帶著兵器的大漢有多危險,光是這麽不講衛生、到處噴酒扔垃圾的作派,哪有人願意跟他們坐在近處?
謝青鶴也帶著“細長包袱”。
從酒樓頂上下來之前,他用帶著的布囊裹住了長劍,這也是行走江湖的經驗。
官府不準許百姓帶刀橫行,家中使用幾把菜刀都有詳細規定。然而這世道江湖勢大,等閑地方差役就那麽十幾二十個人,哪裏打得過自幼習武的江湖武夫?見人帶著兵器出門,不去盤問不好,去盤問了麻煩更大——江湖草莽多出愣頭青,一言不合就殺死官差亡命天涯,找誰說理去?
所以,江湖人出門在外,將攜帶的兵刃覆上布帛,做成“包袱”的模樣,朝廷官差衙役也就佯作不知道,抬抬手放過去。這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店小二用毛巾擦了擦桌子,請謝青鶴坐下:“客官您請!”
給引到了那幾個彪形大漢的桌子旁邊。還算這店小二有良心,沒讓謝青鶴坐得太近。
“來一個羊湯鍋子。”謝青鶴左右張望了一下,對遠處幾張桌上的菜指指點點,“那是什麽?給我也來一盤。會不會做鍋邊饃?先上半斤。”謝青鶴吃食很講究,吃湯就不吃酒。
跟上來等活兒的閑漢頓時眉開眼笑:“這位爺您安康。隔壁大爺們吃的是柳街上許記老鋪的瓦罐肉,共有兩個口味,裹上南興芋泥和紅豆泥,再以紅糖澆灌的,要八十二文一碗,雜著梅菜筍絲,填塞花生米的鹹口,那得七十文一碗。您看……”
謝青鶴給了他二兩銀子,說:“都來一碗。勞煩你跑一趟,多的請你喝酒。”
他出手不算豪綽,也絕對不吝嗇小氣,正是酒樓幫閑最喜歡伺候的客人。畢竟,一擲千金的貴客,通常也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掙點錢麽,平安是福。
那閑漢去幫買吃食,店小二則快速將謝青鶴點的涼菜端上來,也得了賞錢眉開眼笑。
謝青鶴一心一意要吃羊肉鍋子,耳朵豎起,聽酒樓各處閑聊。
這一桌客人在聊自家的生意,那一桌在聊群玉院的□□,這家的小舅子想攀姐夫的大腿,卻在請姐夫前頭原配所出的嫡子吃酒拍馬屁,那家男主人到中年,子孫不肖,借酒消愁對老友哭訴……
沒有人討論天子居處多出來的那個大池子。
謝青鶴也不失望。到酒樓裏邊來探聽消息,也可以主動出擊。
過了一會兒,店小二把羊肉湯鍋端上來,夾上炭火,滿臉堆笑:“客官您請用。咱們這鍋子呀,湯能暖身,鍋能暖手。炭能燒上一個時辰呢。有事您隨時招呼小的。嘿,您不來點兒酒水?”
謝青鶴卻不找店小二打聽消息。
喝了兩碗湯,吃了幾個鍋邊饃,去買瓦罐肉的幫閑也回來了。
謝青鶴請他坐下,添了雙筷子,又叫店小二給送了些酒水。那幫閑桌上伺候特別懂事,添茶布菜,還從褡褳裏摸出一塊幹淨毛巾,隨時把桌麵擦得幹幹淨淨,謝青鶴叫他吃菜,他拿了一雙幹淨筷子給自己碟子裏添一些,絕不碰謝青鶴動過的餐食。
——在酒樓裏謀生,得會伺候客人,還不能惹客人嫌惡。這是幫閑的基本素質。
待二人都吃得身上暖和了,謝青鶴才問:“前幾年我來京中,好像不是這麽個風水格局。”
那幫閑端起酒杯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
謝青鶴挑選此人幫閑采買,也是有原因的。
這人口音是老龍城人,雖是幫閑,穿得也很講究體麵,並不似其他人那麽諂媚。
天子腳下想要謀生,無非士農工商。住在城裏多半沒法兒種地,剩下的選擇就很少了。要麽幹點小生意,要麽做門手藝,至於說出仕當官……尋常人家哪有那麽容易?
許多長相體麵、消息靈通的龍城人就會來酒樓幫閑,賺個跑腿錢,運氣好還能混吃混喝。
這樣的活計,外來人是做不了的。一來人麵不熟,二來地頭不熟,酒客們差遣起來也沒有差遣老龍城人那麽舒坦——你爺爺的爺爺就來龍城定居怎麽啦?你這孫子不還是給我跑腿幫閑麽?
謝青鶴給幫閑倒了杯酒,請他詳細說一說,那幫閑的話匣子打開就關不上了。
“客官,您也知道,咱這片是老城區,一棵樹一口井都是千年之前留下來的,都有講究。”
“打我太爺爺開始,我家就住在這久安坊。知道吧?故老傳下來的規矩,誒,就是這個……牆可以推,道不能改,樹不能挪。”
“早年間有不懂事的鄉下人進城,賃了隔壁我老街坊的屋子,嫌院兒那棵樹擋著不寬敞,愣是給砍嘍,你說怎麽著?當年就死絕了滿門男丁……”
“嗐,這可不是我嚇唬您。您問問老成,這個老溫,他倆也是老龍城人,這故事能不知道?”
這幫閑說著就要招呼樓下兩個夥伴,謝青鶴微微一笑:“我信。”
幫閑很滿意他的態度,見謝青鶴又給他分菜,他連忙動手:“哎,我自己來,可不敢勞煩您。”
羊肉湯鍋瓦罐肉,現鹵的鴨子醩毛豆,幫閑吃得滿嘴流油,談興越發深厚。
“還有那井……咱們龍城麽,那是神龍潛升之地。咱這地底下就住了九百九十九條龍。老城裏恰好就是一千九百九十八口井。客官您懂了吧?這井啊,它就是龍的眼睛!城裏九縱七橫十六條禦道,條條通往禦水河,一路匯入玉盤江,那就是龍行禦道懂吧?龍得喝水呀!”
“前朝蠻子滅張,張朝皇室南逃,在湖陽建了個小朝廷,收攏江南兵將,打起來居然還有聲有色的,說是能北伐還京!蠻子這一聽就急了,為滅張朝氣運,請了眉山北的妖僧前來毀壞龍城風水。”
“您說他們幹了些什麽缺德事?嘿,這妖僧指點蠻子,先是修路截斷了龍行禦道,就是咱們現在的玉子街和武運大道,又讓蠻兵往城裏所有的井裏灑繡花針,這且不算呢,直接就填平了不少井!”
“所以呀,咱們這龍城……打從蠻子坐江山的時候,風水就不行啦!”
……
那幫閑已經喝得臉頰坨紅,壓低了聲線,小聲說:“咱們這是遇上好時節啦。”
“前朝蠻子壞了咱們的風水,當今聖人聖明燭照,才升龍禦極就宣召寺裏的高僧進京,在宮牆裏挖了那口太液池。您知道什麽是太液池麽?天上皇帝的禦花園裏才有太液池呢!”
“這個太液池,它就是群龍環聚之所。客官,您想想啊,那麽多龍住在天子宮裏,天天拱衛天子,龍氣能不昌盛麽?這龍氣昌盛了,咱們大周朝當然江山永固,國祚綿長啊!”
寺裏的高僧。
謝青鶴摸了摸手腕,不意摸到了上官時宜賜他的手串。
他借著酒樓中明亮的燭光打量這串珠子。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珠子,沉甸甸的似是玉石,摸著又有些溫軟,似乎有彈性。
再仔細一看,這串珠子,似乎……在發亮?
謝青鶴心中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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藕漢三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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