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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這一次保大

  奶奶出去之後又跟爺爺在堂屋裏吵了起來,爺爺在指責奶奶以前不該做那些事情。我心裏有十萬個問題想問,但是爺爺奶奶這會兒都在氣頭上,我怕稍問錯問題就會挨打,隻能憋著。或許是晚上折騰太久,我沒過多久又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等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晌午時分了,穿上衣服出門去,卻在堂屋看見另外兩個我熟悉的人。


  其中一個叫張秋菊,是我奶奶的親妹妹,我得叫她一聲二奶奶,是個寡婦,二爺爺死後她不知從哪兒學了些風水堪輿的本事,村裏的婚喪嫁娶都是她幫忙看的日子。


  另外一人叫葉承祖,是我爹!

  應該是爺爺奶奶覺得這事兒他們處理不了了,才才把二奶奶叫來幫著處理。至於我爹,爺爺奶奶應該在棺材被挖出來那天就通知他回來了。


  我爹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見到他我自然欣喜不已,但卻因為將近一年沒見麵,我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感情,隻是淡淡叫了聲:“爹。”然後又叫了聲二奶奶。


  爹也隻是淡淡恩了聲,然後繼續之前跟二奶奶的談話,轉過頭去問二奶奶:“二娘,葉安他娘的事兒,您有辦法處理嗎?這次還好發現的早,要是下次再來可咋整。”


  爺爺在旁邊抽悶煙,不言不語,奶奶在灶屋做飯,我不知道該做什麽,就端了個小板凳坐在了旁邊聽他們說話。


  隻是爹問這問題,二奶奶眼角眉梢無端有了點怒氣,看我幾眼後對我招了招手,然後問我:“狗兒,你曉得你娘是咋死的不?”


  農村祖輩稱呼小輩大多叫狗兒,不是侮辱,反倒是親近之語。


  二奶奶這麽一問,爹的臉色馬上變了。


  但二奶奶卻瞪了我爹一眼:“要是她不找上門來,這事兒我爛肚子裏都不會說。現在都找上門來了,你們還能瞞得住麽?”


  爹似乎也認命了,歎了口氣說:“都是我造的孽。”


  之後二奶奶把我娘生前死後的事情原原本本跟我說了一遍。


  我爹是個沒出息的莊稼人,而我娘卻很漂亮,整個鄉找不出一個比她更好看的人了。原本爹應該是幸運的那個,但卻沒人羨慕他,因為我娘精神有點問題。


  奶奶同意爹娘結婚的目的隻是為了傳宗接代,至於我娘是不是瘋子,她根本不在乎。


  爹娘結婚那三年三年,娘懷孕兩次,但每次都在剛顯形時就流產了。


  接連的失望讓奶奶對娘再不抱半點希望,甚至當著娘的麵勸爹早點離婚,再娶個能生娃的女人。


  好歹一起生活了三年,爹自然沒同意,奶奶拗不過爹就開始對付我娘,家中重活盡數交給她來做,活得與牲口無異。


  蒼天有眼,娘在二十一歲那年再次懷孕,懷胎十月生了個女兒,本是喜事一樁,但奶奶又不滿意了,指責娘沒出息生不出個帶把兒的,對娘的態度非但沒好轉,反倒越來越差。


  或許是沒得到奶奶的祝福,娘生的那個女兒隻活了一年,死之前幾個月身子嚴重變形,奶奶把這過錯怪罪到娘身上,說是娘晚上睡覺的時候沒注意,把孩子的脊椎弄斷了才會如此。


  之後又是一年,娘終於懷上了我,但上天似乎在和這個可憐的女人開玩笑,她在生我的時候難產了。


  給娘接生的是奶奶,在麵臨保大還是保小的選擇上,爹選擇保大,奶奶選擇了保小,為此爹和奶奶幾乎打起來。恨就很在爹是個愚孝的人,拗不過奶奶就說了個折中的辦法:“保小可以,去醫院,剖腹產。”


  那會兒家裏窮得叮當響,爹這個折中的辦法依舊沒得到奶奶的同意,理由是以前那麽多人生娃都沒去醫院,她不信我娘生不下來。


  奶奶堅持的結果是,我娘成功把我生下來了,但是娘卻沒來得及看我一眼就死在了床上。爹一氣之下收拾東西出門打工,奶奶抱著我整個鄉裏到處找剛生孩子的婦女討奶吃,這才把我養活大。


  我那會兒雖然小,但聽著二奶奶講的這些事情,心裏莫名難受,想哭都哭不出來,因為這些徹底顛覆了我對這個自以為友好的世界的看法,也顛覆我對爹和奶奶的印象,還有就是對我那死去的娘感到不公。等二奶奶講完之後好一陣,我憋著淚問她:“我娘的墳墓不是在墳塋地麽?怎麽又跑到屋後的棺材裏去了?”


  雖然沒人跟我說門口那棺材裏就是我娘,但我猜應該八九不離十。


  二奶奶沒回答我這問題,倒是一旁一直抽悶煙的爺爺沉默了會兒回應說:“是我埋的。我們老葉家對不起你娘,當時你奶奶隻顧著到處給你討奶,你爹又出門打工,我就合計著每天給你娘燒點香燭求她原諒,但是每次我去燒紙都會發現你娘的墳堆被刨了一個缺口。我當時以為有人在算計我們葉家,就偷偷把娘搬到了屋後麵的墳裏埋了,這事兒我沒告訴任何人,怕被人曉得了又跟過來刨墳,原本以為能瞞天過海,哪兒曾想又給挖出來了。”


  說到這裏我全然明白了,難怪爺爺時常會去給屋後墳墓燒紙,原來裏麵根本不是陌生人,而是我娘。


  這些話,作為參與者的爹全部都聽在耳裏,聽到最後他看起來堅毅的眼中早就通紅,隻要眨眼瞬間眼淚就會掉下來,憋了好一陣才抹了把眼淚說:“是我對不起她。”


  二奶奶之所以氣憤,就是因為八年前爹太懦弱才導致了我娘的死亡,如果爹當時態度再堅決一點,或許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但我爹好歹也是二奶奶的侄子,她不好說太過,隻是訓斥爹說:“現在曉得後悔了,當時你咋不這麽想。不過現在想這些都沒用,還得把眼前的事情先解決。”


  爹恩了聲問:“能有辦法解決麽?”


  二奶奶想了想說:“她生前無所依靠,死後又居無定所,好不容易生了娃,卻連一麵都沒見著,怨氣才這麽大。我就是一個小小的神婆子,這種缺德事情要是放別人身上,我看都不會看一眼,如果她是來找你們娘兒倆,我也不會管,那是你們的報應。但是安娃子無過,看在安娃子的份上,我隻能試試。”


  二奶奶答應幫忙,爹和爺爺明顯鬆了口氣,爹正要開口說感激之話,二奶奶卻打斷了他,說道:“人怕惡人,鬼也怕惡人。對人要先軟再硬,但對妖魔鬼怪要先硬再軟,先給她上七根桃木釘,要是嚇不住她,再用其他手段。”


  我們一家子對這些神神叨叨的事兒完全不了解,我在旁邊聽得懵懵懂懂,爹和爺爺似乎懂了,爹站起身說:“好,我去砍桃樹。”


  之後約莫過了一個多小時,爹和爺爺合力削出了七根手臂長的桃木簽子,交給二奶奶,二奶奶在桃木簽子上畫上了些歪七裂八的紋路,看起來玄乎得很。


  我那會兒好玩,一直坐在二奶奶旁邊,二奶奶畫完站起身來往外看了眼說:“現在太陽大,就趁現在釘進去。”說完又麵朝我,“安娃子是她後人,我們來做這事兒怕會惹怒她,讓安娃子把桃木釘釘進去。”


  之後我便在二奶奶、爺爺、爹幾個人的陪同下,將桃木釘釘入了門口的墳堆裏麵。


  釘完大家都輕鬆了下來,但我卻始終覺得心裏不好受,那會兒不知道怎麽表達自己感情,釘完沒多久,就跑回屋子,趴在床上哈哧哈哧抽泣了起來,連晚飯都沒吃。


  那天晚上,是爹陪我睡的,爹躺床上好久沒說話,等我快要睡著了,他突然來一句:“葉安,莫記恨爹。”


  我迷迷糊糊恩了聲,之後爹再不說話了,我也睡了過去。


  不過剛到半夜,我臉上突然一涼,猛地睜開眼一看,卻見床前正站著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正看著床上,偏著腦袋,披著頭發,透過窗子外麵的點點亮光,隱約能看見,床前站著的正是我那死去的娘。


  當時也不知道怎麽想的,醒過來後支支吾吾喊了句:“娘。”


  我喊這麽一句,她竟然還僵硬地點了下頭。


  不過我的聲音也吵醒了爹,爹醒過來馬上拉開了燈,燈光之下娘的麵貌全部顯現出來。


  依舊是一身大紅壽衣,身體看起來頗為僵硬,就那麽呆呆地站著,那麽紅,那麽豔。


  爹與娘再次相逢,卻是這種情況,爹白天沒掉出來的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然後翻身下床,噗通一聲跪在了娘的麵前,幾乎是嚎啕大哭著說:“是我對不起你,求你莫再糾纏葉安了,他是你兒子啊,隻要你不來纏葉安,我用這條命給你賠罪。”


  我從沒見過一個大老爺們兒能哭成這樣,也從不知道原來我那看起來堅毅的爹,能有這麽脆弱的一麵,想必這些年,他因為這件事情受盡了折磨,時隔八年再見到娘,一直隱藏起來的感情大壩終於決堤了。


  我在床上呆坐著,爹在地上跪著,娘則在窗前僵硬地站著,連看都不看爹一眼。


  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團聚,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畫麵。


  爹也知道娘看都沒看他,眉梢眼角盡是悔恨和傷心。


  但是之後約莫半分鍾,娘突然僵硬地向爹伸去了手。爹看呆了,娘的這個動作,竟然是在拉他起來。


  爹還沒來得及伸手過去,二奶奶、爺爺、奶奶他們三個人聽見聲音衝進了屋子了,見了屋子裏情況大驚,二奶奶大罵:“你個背時的短命鬼,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我曉得你死的冤枉,你有啥冤屈我們盡量幫你處理,但你一直糾纏你兒子做啥。”


  娘這會縮回了手,跌跌撞撞朝著他們三人過去,又一下將奶奶撞得一個趔趄,然後奪門走了,爺爺這次連追都沒追,不管不顧。


  之後二奶奶上前拉起了爹,並訓斥爹說:“她都死了,連知覺都沒了,你給他下跪做啥。”


  “娘有知覺,你們要是不進來,她就把爹拉起來了。”聽見二奶奶說的那話,我忍不住反駁,如果他們不進來,剛才娘真的就把爹拉起來了。


  不過二奶奶絲毫不在意我的看法,隻說是讓爹出去再商量其他辦法,留我一個人在房間。


  我在房間呆了會兒,也穿衣出去,隻是剛好到門口,就聽見二奶奶說:“你們剛才也看到了,要是我們不發現得早,她的手就伸到葉承祖身上了。看起來她可不僅僅是衝葉安來的,恐怕是來報複的。我本事不足鎮不住她,硬的不行,隻能來軟的了。這次你們決定吧,是保大還是保小,保小你們怕是活不過去了。要是保大的話,就把葉安提到墳前燒給她,她就沒理由鬧了。”


  我聽著咯噔一下,他們竟然在商量,是不是要把我提到墳前燒掉。


  而接下來聽見的,讓我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奶奶帶著哭腔說:“這次保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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