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五章

  “雲大人。”嶽清歡端起匕首,鋒芒在月下凜冽,“多有得罪。”


  雲錦書望了一眼初月晚的方向,長長地歎了口氣。


  “來。”他轉向嶽清歡。


  眼看那刀鋒刺進雲錦書的胸膛,識海中的初月晚淒厲地尖叫起來。


  就算他不會被一擊斃命,他也會痛啊!

  千刀萬剮,人如何能忍受這般折磨!


  “不……不不不要……不要這麽對他!”她驚慌失措地不斷重複著一樣的話,“師父……師父求求你,不要再逼他了!我跟你走我什麽都聽你的,求求你放過他!!”


  “裕寧傻了,”嶽清歡道,“你越勸,為師越覺得,他實在重要,便更想著,不死不休。”


  初月晚跪在波濤裏,泣不成聲。


  這個時候的自己,又變得沒用了。


  明明剛剛有些希望的……為何現在就又要奪走?


  難道自己的存在就是傷害那些在乎自己的人嗎?難道周旋兩世終究還是一無所有?

  “如果我沒有重生就好了。”


  識海中她自己的聲音空洞地回響。


  “如果我沒有自以為是地試圖改變一切就好了。”


  “那樣至少,不會因為我,毀掉全部。”


  “讓這場夢停止吧,讓我醒來。”


  “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初月晚身下的波濤不斷翻滾,她看到了從海的深處泛起的光芒。


  如果沉下去,就會在前世醒來。


  她看到了茫茫的人海,蒙蒙雨霧中殘損的城樓。


  那個瞬間她仿佛看到了久遠之後的京城,斷壁殘垣,一片生靈塗炭,麵目各異的人在這其中廝殺著,外麵趕來勤王的眾多藩王群龍無首,也陷入了這場漫無目的的混戰。


  為何是這樣的結局?


  師父不是說,若他在,一切都會重組,會恢複到新的秩序麽?

  就算是暫時的混亂,也不會慘烈到沒有一個勢力能站出來控製這場亂局。


  難道……師父到底是算不到了麽?

  她的雙臂被慢慢升起的波濤吞沒,那些洶湧的暗流企圖將她送往彼端。


  灰暗天空中,嶽清歡看著她的身影逐漸湮沒在浪中,露出了些許欣慰的目光。


  她服從了。


  但凡內心真正地屈服,接受了眼前無法改變的現實,放棄了最後的反抗。縱然今後的一切再怎樣發展,她都沒有什麽不可接受的了。


  人隻有享不了的福,卻沒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罪。


  這是遲早要領悟的事實。


  嶽清歡揮去水幕,光暈在周身慢慢放大,幾乎照亮識海上空的晦暗,迎來新生。


  驀地他怔住了。


  天幕並未褪下,前世的煙雨也並未顯露。


  反而是識海的波濤,變得愈發洶湧,掀起了衝天而起的浪頭。


  嶽清歡目視前方,他看到了,一輪逐漸從海的深處升起的明月。


  浪花清冽,送初月晚升高到與他齊平的地方,遙遙對峙。


  “師父,我錯了。”初月晚望著他道,“你當真不是螻蟻。”


  “是麽?”嶽清歡有些失落,他再度試圖操縱識海的波濤把初月晚壓下去,卻並未成功。


  “你在乎我,也不過是因為我是你選中的無可替代的繼承人。”初月晚嗓音清亮地對他說道,“你願意用所剩的時光將我磨平,但你為的終究是你宏大無邊的願景,我……不過是這路上策劃好的一環。”


  嶽清歡不置評斷,但他的沉默已經是明證。


  “可我對師父的感情,卻是複雜的。”初月晚繼續對他說,“從前我以為師父是我需要感恩報答的人,是我最親近的人之一。後來縱然師父做了無數我無法接受的事,我仍想給你最後的體麵。”


  她又思索片刻,道:“可我一直不變的,是覺得師父可憐。”


  清冽空靈的嗓音隨著初月晚的開口,從天而降,籠罩了整個識海的空間。


  “無論哪一世,你都隻是存在於人世的一個意誌罷了,作為‘人’而生的你,不論是真是假,都已經被你自己摒棄。”


  “或許你不會在乎這些,可作為人的我,已經替你感知到了這一切。”


  “酸甜苦辣,悲歡離合。裕寧以你的立場,感受到了你的痛苦。”


  “師父不是最希望我成為你麽?希望我理解你,懂得你的良苦用心。”


  “師父已經做到了,可師父弄錯了一點。”


  “你忘記你自己教導這些與我的時候,你分明……還有著‘人心’啊。”


  “曾經那個,會為了我手下留情,為我牽腸掛肚的師父,裕寧是認不錯的!”


  初月晚將手按在自己胸口:“這裏,是作為‘人’的你,替你在兩世間活下去!”


  “你所有的願望,天下大同也好,萬物平等也好,你要流傳百代去慢慢達成的願景也好。”


  “我都會替你去做!”


  “所以現在……”


  初月晚明眸如星,閃爍著璀璨的光彩,向他望去。


  “所以現在,請師父放下這世間的執念,安息吧。”


  巨浪衝上層雲,海天彌合,一切倒轉過來。嶽清歡所乘的水龍斷裂成飛散的水花,承遞前世的光暈在嶽清歡周身散去。


  嶽清歡仍舊靜默地坐在半空,雙目凝視著崩潰的夜幕。


  明月高懸,渾天儀的光芒在頭頂閃爍。


  這次,當真是他無能為力。


  被送入現實,逼不得接受這一切的,是他自己了。


  ……


  初月晚驟然醒來,她不顧頭昏腦脹,急忙爬起來,看到了屋簷上的二人。


  “小舅舅!!”她喊著翻出圍欄。


  屋簷上的雲錦書猛然間聽見她的聲音,仰起頭看著,眼睛裏露出了欣慰。


  是幻覺嗎?還是嶽清歡覺得自己已經撐不住了,把她放了回來?

  他再也站不住了。


  “……晚晚。”雲錦書呼喚了一聲,搖晃著癱倒在瓦片上。


  嶽清歡手持利刃,渾身鮮血,再也沒有先前大國師的清雅。他看著蘇醒後的初月晚愣了一下,猛得轉頭看著雲錦書。


  初月晚已經翻出了欄杆,順著傾斜的房簷滑下來,一麵踩著不穩當的瓦片朝他們跌跌撞撞跑來:“小舅舅!!是我自己醒過來的!我贏了!我贏了!”


  雲錦書頓時有了一絲精神,忙捂住傷口支撐起來,更多的血從指縫鑽出,下雨般滴滴答答地落在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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