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傳位
幽暗的雪花輕輕飄落在地麵上,將天地間變為一片雪樹銀花。高高的宮牆象條白脊背的巨蛇,伸向遠遠的灰蒙蒙的暮色煙靄裏。沒有了路,沒有了青磚地,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雪天少有人出來走動,少數幾個宮女太監匆匆來去,留下淺淺的腳印延伸向遠方,透露著淒清。空氣仿佛都凍結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努力呼吸著吐出一口氣,形成一片白霧,朦朧了眼前的世界。
我抬頭看了看灰沉沉的天,低得仿佛要向人當頭壓來,再環顧了四周一眼,氣氛沉悶而壓抑,諾大的宮城似乎變成了一座死城。
長長歎了口氣,我捧著藥碗快步走向康熙寢宮。
剛走到門口便看到小六子,站在門邊探望著。
“小六子,你怎麽起來了?不是讓你好好休息麽?”我急忙走過去,說。
他比康熙大四歲,如今已經七十三歲高齡,經不起整日整夜的守候了。我便讓他回去休息,沒想到不過半天功夫,他又回來了!
他搖了搖頭,憂心的眼神看向我:“皇上……還是沒有起色?”
我歎了口氣。
他的眼中泛起淚花,喃喃的,也不知是在問我還是自言自語:“皇上……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吧?”
我卻沒有哭,隻是看了看天,輕輕說:“生死皆天命。”
他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卻緊咬著嘴唇,沒有哭出聲。
顫抖著聲音,他道:“你……快進去吧,藥,該涼了。”
我點點頭,從他身邊走過,走進寢宮。
進到內室,便看見康熙醒了,睜著眼睛看著我。我急忙放下碗,走過去扶他坐起來,靠坐在床頭。
“玄燁,覺得怎麽樣?有沒有舒服一點?”
我觀察著他的氣色,仍舊是一貫的蒼白憔悴,心頭被狠狠地一揪。
他笑了笑:“還能怎麽樣?還不是老樣子!”
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的他,臉上是一片不吉利的蠟黃。頭發已經掉落了許多,銀絲稀稀落落,布滿皺紋的臉上顯露出不容錯辨的疲態,那是他操勞一生的見證。枯瘦的手上,什麽裝飾都沒有,隻有一枚玉石戒指,晶瑩剔透,盡管已經明顯不適合骨瘦如柴的手指,他卻仍然執著地帶著它。
那是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看著戒指,我的心中不由泛起一陣酸澀。但這次,它不再會成為禁錮靈魂的牢獄!
深深吸了口氣,平複一下波動的心情,我拿起桌上的藥碗,說道:“玄燁,先把藥喝了吧!”
他乖乖地喝著我喂的藥,卻笑道:“其實不用麻煩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這回怕是挺不過去了。”
我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道:“誰說的?你乖乖吃了藥,自然就會好了。”
他笑著,輕輕擺了擺手:“不必騙我了……說實話,我真的滿足了!自古為人君者,少有在位六十一年的,我能做六十一年的皇帝,該知足了!還有什麽好遺憾的呢?”
我歎了口氣,喂他喝完最後一口,輕輕替他擦了擦嘴:“你就別想太多了,喝了藥,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卻不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在位六十一年,雖無大功,卻也沒犯過什麽天怒人怨的大過,如此一生,我也算有臉去見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了!但……”他微微皺起了眉頭,“我最擔心的,便是帝位的繼承。若是選人不當,殃及子孫,那我以前所作的所有事情,都將功虧一簣!”
我咬著嘴,麵對他期待的眼神,選擇沉默。
他於是苦笑了,歎了一聲,道:“敏敏,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願告訴我麽?”
我使勁咬了咬唇,幽聲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心中必然已經有了合適人選,又何必問我?”
“那你說說,我心中的合適人選是誰?”
我沉默了很久,方才慢慢說道:“大阿哥已被圈禁,不可能繼承皇位;二阿哥已被廢黜兩次,絕不可能再立;三阿哥一向影附二阿哥,且缺乏主見;五阿哥、七阿哥也缺乏為人君的氣質,不予考慮;八阿哥心氣太盛,不知內斂,沉穩不足,且生母的身份低微,由他繼承皇位,怕是不能服眾。九、十、十二的能力、資質都不是上上之選;十三阿哥雖然能力出眾,心性卻過於柔和,難以為君;十四阿哥……你不是已經把他派到甘州去了麽?”
他看著我細細說來,晶亮的眼神不似一個垂死之人。
“如此數下來,能夠繼承皇位的,不就昭然若揭了嗎?”
他抓著我的手,唇邊帶著欣慰的笑意:“就知道我的敏敏最了解我,若說這世上有人能猜中我的心思,非你莫屬了!那……你覺得我的安排,可恰當?”
見他還念念不忘套我的話,不由抿嘴一笑,不出聲,算是默認。
他的眼神一亮,隨即又黯了下去,仿佛完成了一項使命,長長地、滿足地籲了口氣。
“敏敏,自二廢胤礽後,我便沒有再立太子,也決定終我一生不再另立太子,這麽做,是為了對赫舍裏的交待,也是為了讓胤褆的悲劇不再重演……”他有些喘,似乎開始有些精力不繼了,“傳位詔書,我也沒有寫,因為一直不能確定你的心意……但如今,想要寫,卻已經力不從心了!敏敏……我的筆跡你模仿得來,你幫我寫了吧……”
我愣了一下,看著他。他雖滿臉倦容,卻仍然強打著精神,注視著我。
早知道他為了國事可以不顧性命,我卻無法眼睜睜看著他折騰自己。無可奈何地,我點了點頭。
他笑了,鬆開了我的手。我站起來,走到桌邊,鋪開一卷皇綾,研了墨,細細地寫就起來。不多時,寫好了,轉身欲拿給他看,卻看見他已經靠著床頭睡著了。
深深歎了口氣,放下皇綾,我走過去輕輕扶著他,想讓他睡到床上去,卻沒想他睡得淺,一下子醒了。
“敏敏……寫好了麽?”驚醒過來,思維按理說還有些混亂的,他卻第一句話便是問這個。
我無奈地點點頭。
“太……太好了……”他掙紮著坐起來,我急忙放了兩個枕頭在他身後靠著,“快,給我看看!”
我轉身去拿,嘴裏卻道:“做什麽這麽著急?先休息一下再看吧!”
他接過我所寫的詔書,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不……萬一我閉上眼睛,再也睜不開了怎麽辦?”
我苦澀一笑。
細細看過了上麵的內容,他滿意地點點頭,道:“敏敏,拿我的玉璽來!”
我遞到他麵前。
他想要蓋上皇帝玉璽,無奈病弱的身體沒有半分力氣,手也抖得厲害,怎麽也拿不住印。我強忍住心酸,上前握著他的手,四手重疊,慢慢地,蓋在了詔書上。
蓋完了印,他的手猛地無力地向下垂去,快得我無法反應。再仔細看時,他已經昏迷了過去。
而這一昏,便是整整三天!“敏姑姑!”我方一走出房門,便聽到有人叫我。
循聲望去,卻是步軍統領隆科多,康熙的寵臣。
他快步上前兩步,關切地問:“敏姑姑,皇上的情形如何了?”
今日已經是康熙昏迷的第三日,也是史書上記載的他臨終前最後一夜。
三天三夜,我衣不解帶地照顧著他,睡眠時間加起來還不到三個時辰,此時難免有些昏昏沉沉,體力不支。
康熙的寢宮外,早已等候著他的妃嬪和兒子們,關係稍遠一些的,都隻能在宮門外聽信兒。而康熙的妃嬪和兒子們也不得進入寢宮,除了我和小六子,以及服侍的宮女太監,寢宮裏便全是太醫,太醫院裏所有的醫生都集中起來,希望能為皇帝續命。
聽到隆科多的問話,妃嬪和皇子們都圍了上來,人們的臉上悲傷、關切、緊張和焦慮夾雜著,盯著我。
我環視了一圈,輕聲說道:“隆大人,太醫們都在裏麵候著呢,皇上的情形,他們才清楚。”
我有意回避著這個問題,隆科多等人的臉上不免浮起了失望的表情。他張了張嘴方欲再問,卻聽到有人叫道:“四阿哥到!”
遲到的胤禛自然成了人們注目的對象,他卻不理不顧,大踏步衝到我麵前,問:“敏敏,皇阿瑪究竟怎麽樣了?”
我看著他,平靜地說:“皇上昏迷已經三日了。現下太醫們正在會診,還不知結果如何。”
他臉色一白,踉蹌著倒退了兩步,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四天前,他被康熙指定去代行祭祀事宜,今天才回來,康熙在他走後第二日陷入昏迷,他自是不知道的。
此時胤禩涼涼說道:“四哥還真是忠心耿耿啊!皇阿瑪病重,四哥卻也要等到祭祀完畢才過來探望,皇阿瑪知道,必定會讚你盡忠職守的。”
聽了這番似褒實貶的話,胤禛猛地轉過身去,瞪著胤禩,怒形於色:“皇阿瑪交待的事情,做兒子的自當盡心盡力辦好!況且皇阿瑪總是教導我們,國事大於天,若為了探望皇阿瑪而置國事於不顧,才是真正的不孝!”
胤禩冷哼了一聲,把臉轉過一邊,不再說話。胤祉笑了笑說:“三弟這話雖然不錯,但做兒子的,孝道為先,三弟應該早些回來才對。”
他這番話暗諷著胤禛不守孝道,胤禛的臉上白了一下,正要說話,卻聽德妃低斥一聲,道:“好了!沒完沒了了!這都什麽時候了,安靜些!”
胤祉等人悻悻然住了嘴,把注意力又移回到我身上。
我卻不耐煩聽他們唱大戲。康熙已經進入彌留之際,他們卻到現在還不忘互相攻訐。
笑了笑,我對著眾人行了個禮,道:“各位娘娘、阿哥、大人,奴婢還要趕著去拿藥,先行告退了!”
“這……”
他們雖想留我,卻又不敢阻著我幹活,隻能眼睜睜看著我離開。
於是時間在焦急的等待中來到了晚上。
我按照太醫的吩咐,輕輕按摩著康熙身上一些穴位,希望能刺激他的意識恢複過來。古代沒有現代的醫療設備,不能以注射等方式補充營養,若是人不能醒過來,那就算沒有病,不吃不喝也支持不了多久。
就在我揉捏到他的手心時,忽然肌肉的顫動傳來,我愣了一下,隨即看向他的頭,隻見他的眼睛正慢慢張開。
“皇上!”我欣喜若狂,急忙叫了一聲。
叫聲驚醒了一屋子打盹的人,太醫們迅速圍攏過來,一個個嘴裏高呼著“皇上萬歲”,把脈的把脈、觀氣色的觀氣色,倒是把我給擠到了一旁。
康熙的眼神四處尋找著,看到我,努力地抬了抬手。雖然隻有一丁點兒動作,我卻眼尖地看到了,急忙走過去,緊緊拉住。
他又繼續尋找著,然後輕聲叫道:“小……小六子……”
“奴才在。”小六子急忙躬著身子走上前來。
“去……把阿哥們和隆……隆科多叫來。”
“是。”
小六子顫顫悠悠地去了,不一會兒,便見皇子們以胤祉為首,魚貫走了進來,最後跟著隆科多。
“皇阿瑪!”
胤祉等人一見康熙,眼眶立刻就紅了。年紀小一點的甚至哽咽了起來。
“皇上!”
隆科多雙腿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到了地上。
“起……來吧……”康熙辛苦地說著。
胤禛走到太醫麵前,問:“皇阿瑪究竟得的什麽病?你們研究出方子來沒有?”
太醫們尚未答話,康熙卻先道:“胤禛……讓他們先下去吧!”
胤禛愣了一下,露出不甘的神色,卻不敢違抗,揮揮手讓太醫們下去了。
待太醫們走出去,康熙這才接著說道:“你們……也不必……不必去問什麽了……朕……朕的大限到了……”
話一出,在場的人臉上頓時變了顏色。
胤禩強笑道:“皇阿瑪,別擔心,您是真龍天子,不會有事的,您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康熙微微搖了搖頭,道:“生死由命……時辰到了……管你是什麽人……”他喘了兩口氣,“朕的時間不多了……叫你們來……是想……想說說傳位詔書……的事情。”
我冷眼,旁觀著眾皇子在這一瞬間精彩的各自表情。
“小……小六子……”
康熙顫抖著手,指向枕頭底下。
小六子急忙趨前,從枕頭底下抽出那張皇綾。
“傳位於誰……朕……都寫在上麵了……待朕去了……隆科多可打開詔書……宣示新皇登基……傳我……傳我大清不世基業……”
小六子走到隆科多麵前,隆科多顫抖著雙手,仿佛捧著火藥一樣,小心翼翼捧過了詔書,放在胸前。
胤禩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全凝聚到了那卷皇綾上。
此時,卻傳來輕輕的啜泣聲。我看過去,卻是胤禛,紅著雙眼,強忍著淚花。
康熙扯出一抹笑容,說道:“傻……傻孩子……哭什麽……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便是九五至尊……也不可幸免……罷了……罷了……你們下去吧……”
“皇阿瑪……讓兒子留在這兒陪您吧!”
阿哥們雖然不舍,康熙的態度卻頗為堅決,隆科多見狀,急忙走上前來,一個個勸得他們離開了。
康熙又道:“小六子……你也去……休息吧……隆科多……你……就在外邊兒……候著……哪兒也……不準去……”
這當然是防止隆科多私拆詔書了!
隆科多忙唯唯諾諾應了,退到外間。
小六子含著淚,看了看我,低頭走了出去。
此時,留在康熙身邊的,便隻剩下我一個人。他努力地抬起手,卻怎麽也抬不高。我會意,拉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臉頰上。
他苦笑了。
“敏敏……抱歉……我答應過你要白頭偕老……如今……不可能了……”
我搖了搖頭:“我們已經白頭偕老了,不是麽?”
他看著我,蒼白的臉上浮起朵朵紅暈,眼神也亮了許多,似乎精神好了不少,我的心卻一陣顫抖,知道這不過回光返照而已。
“敏敏……你恨我嗎?”他的聲音,大了些,也鎮定了些,清晰了些。
“為什麽這麽說?”我貪婪地看著他。
過了今晚,我就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再見到他了!此時此刻,恨不得將他的眉眼輪廓、一絲一毫的表情都牢牢鐫刻在心中,好讓我在孤獨寂寞的時候,能夠回味,能夠有所寄托……
三百年的時光啊!那是多麽漫長的煎熬!
“六十一年了,你的容貌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你是來自未來的人,並不是他們口中的什麽天女,所以,如此情形,你必然付出了某些難以言喻的代價吧……而我,明知如此,卻仍然自私地將你留在身邊……隻要你能留在我身邊,我強迫自己無視你的痛苦和犧牲……”
“別說了!”我輕捂住他的嘴,淚中,有笑,“這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沒有什麽犧牲和痛苦,能夠留在你身邊,是我心底最真的祈禱,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他笑了,笑中,有淚:“敏敏……我何其感謝上蒼!從小到大,有你在我身邊,心便有了歸宿,不敢想象,若是沒有你,我會變成什麽樣子……”
“還能有什麽樣子?不過是個小時候的小毛孩兒,長大以後的浪蕩子,老了以後的糟老頭兒!”我故意取笑他。
他卻沒有玩笑,隻是愧疚地笑著:“這一輩子,我最歉疚的事……就是沒能將你明媒正娶……也沒能讓允祾有個正式的身份……”
“這……也都是我們娘兒倆心甘情願的啊!”
“我知道……雖然如此,我仍是覺得對你們不住……隻望來生,能投生在平凡人家裏,與你做一對平凡夫妻,白頭偕老……”
“好啊,那,到時候,你一定要記得我哦!”
我輕笑著,向他討取來世相聚的誓言。
他笑著,臉色更加紅潤:“好,我發誓……敏敏,別哭……”
枯瘦的手指輕輕抹去我的淚水,斷了線的淚珠卻怎麽也抹不完。
“別哭,敏敏……你這麽哭,我走也不會走得安心的……”
“……我才不哭呢……”努力忍住淚水,我在笑,“我會等你……等你來生找到我、想起我……再叫我一聲‘敏敏’!”
泛起不知是欣慰還是辛酸的笑容,他看了看四周:“允祾呢?允祾……沒有來麽?”
“已經去叫了!很快就會來的!”
雖然不許允祾踏入皇宮一步,但這個時候,隻能破例,必須破例!
正說著,一個小太監匆匆走進來,跪下道:“啟稟皇上,允祾少爺在外求見。”
“快……讓他進來!”康熙急促地說。
小太監去了,不多會兒,允祾幾乎是衝進了房間,一眼便看見了康熙,悲叫一聲:“爹!”便衝到了床邊。
康熙慈愛地看著他,抬起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頭,他直直地看著康熙,淚水滑落,隻是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
欣慰地看著兒子,康熙慢慢說道:“祾兒……爹……要對不起你們娘兒倆了……爹,要先走一步了!”
“爹……”允祾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祾兒,爹走了,你娘……便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了!所以,你……要一直陪著她,孝順她,好好兒地保護她……知道麽?”
“嗯。”允祾使勁點著頭。
康熙看了看小六子,說:“小六子……把東西拿來……”
小六子急忙從櫃子的最深處,拿出一個檀木盒子,打開了,雙手捧上來。我看了一眼,裏麵放著一張皇綾。
康熙顫抖著手拿起了皇綾,卻無力地任它滑落。允祾眼疾手快,一手接住了,捧到他麵前。
他卻搖了搖頭,說:“這……本就是給你的。”
允祾愣了一下,看向我,我也是莫名所以。
“這……也是一道遺詔。”康熙臉上的紅暈正迅速褪去,我的心髒不由一陣緊縮,“若是……以後有誰……要對你們娘兒倆不利……你便將它拿出來……凡我愛新覺羅子孫……決不可違逆……”
我呆住了。
整天守在他身邊如我,竟不知他何時寫了這東西!
漸漸的,淚水再次迷蒙了雙眼,我緊抓住他的手,感覺他的生命力正在迅速流失。
“祾兒……你可曾恨過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不……孩兒不曾恨過您,您是這個天下最偉大的父親!”允祾號啕大哭著說。
“是麽……”他的眼中已慢慢沒有了焦距,“敏敏……後世……會如何評價我的一生……”
“康熙盛世,為人所稱道,你是後人們口中的……‘千古一帝’。”
“是麽……”
他的眼睛,輕輕地闔上了。
仿佛睡著了一般,這個清朝曆史上最偉大的帝皇——“爹——”
隨著允祾的一聲哭喊,滿屋子震天的哭聲響徹耳際。相隔不到一秒鍾時間,外麵也開始哭聲震天。
小六子老淚縱橫,顫抖著喊出一句:“皇上……殯天了!”
話音倏發即止,他向後仰倒,竟是隨著康熙去了!
我卻隻是默默地流著淚,輕柔地,在康熙的唇上,印下最後一個吻。
“莫喝忘情水,莫過奈何橋……玄燁,要記得我哦!三百年後,我等著你……”
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
深深的積雪掩埋了整個大地,一落腳便是一個坑。紅色的宮牆、黃色的琉璃瓦,全都被披上了一層銀白。大紅的燈籠取下來了,到處是飄揚的白幡,人們身上的宮裝、官袍,也全都換上了喪服。
天地間,放眼望去,一片慘白。
康熙的靈堂,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布置好了。我跪在梓宮前,情緒非常奇異地沒有一絲起伏,平靜地聆聽著跪了一地的後宮嬪妃們,撕心裂肺的哭嚎。
這裏麵,有多少真哭?多少假哭?
真哭的,是那些沒有任何依恃的妃子們,她們有些是兒女早夭,有些是一無所出,康熙死後,注定隻能在皇宮內孤寂一生,叫她們如何不哭?
假哭的,便如德妃之流。
說她一點沒有悲傷倒也不至於,畢竟是那麽多年的夫妻!但更多的,怕是算計吧?她兩個兒子,皆出類拔萃。四子胤禛近些年來頻頻代理康熙進行祭祀、處理國務等等,做得有聲有色;十四子胤禵,身為撫遠大將軍,在西北邊陲也是戰功顯赫。唯一能與他們相爭的隻有皇八子胤禩。但胤禩的生母身份低下,又早已去世,並沒太多優勢。三個最有可能成為皇帝的阿哥,她一個人就占了倆,在康熙的後宮中,無人能出其右。而她所需要擔心的,不過是如何抓住這三分之二的機會。
一個小太監輕手輕腳走進來,附在我耳邊說道:“敏姑姑,隆科多大人即將打開傳位遺詔,請您過去呢。”
我翹了翹嘴角:“為什麽?我一個奴婢,過去幹什麽?”
小太監愣住了。
我看了看他,譏誚地笑了一下,說:“你回去告訴隆大人,奴婢身份卑賤,沒有資格參與詔書的宣讀。隆大人既受皇上重托,相信必能盡忠職守,完成皇上的遺願。”
小太監無法,隻能唯唯諾諾去了。
眼眉一掃,發現不少妃嬪都豎直了耳朵探聽我們的談話,不由冷冷一笑。
康熙死了,這個宮廷還有什麽值得我依戀的地方?還有什麽事值得我放在心上?
況且繼任人選早已確定,此時不論做什麽,都是徒勞無益。
我微闔起雙眼,隨著超度的經文,默默為康熙祈福。
忽然剛才那個小太監又急急忙忙跑了進來,與剛才不同,臉上多了幾分張皇。
“敏姑姑,你快過去看看吧!幾位阿哥……幾位阿哥快打起來了!”
真是好兒子啊!
我心中的不屑逐漸升溫,怒火難以遏抑。
康熙的屍骨未寒,這些皇子們不想著為他守靈也就罷了,居然隻顧著爭權奪利甚至忘了時間地點就知道內鬥!
倏地站起來,我轉身向著外麵走去。
看見我走,德妃再也按捺不住,跟著站起身來。她一起身,又拖起了一大票人,於是,後宮嬪妃們倒是走了一大串,跟在我身後。
來到暢春閣,康熙的寢宮外間,因為康熙命隆科多不得擅離,卻忘了說這道命令的時效是多久,隆科多隻得就地宣讀聖旨。
而等我走到那裏,裏麵已經沸沸揚揚,鬧成一團。
“隆科多!你是不是從中做了什麽手腳?皇阿瑪的遺詔不可能會是這樣的!”胤祉大叫道。
隆科多的臉苦得皺成了一團,大喊冤枉:“三阿哥,您不能這麽說啊!皇上的遺詔是當著各位的麵兒拆開的,奴才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上麵動什麽手腳啊!”
“不!不可能的!”胤祉固執地叫道,“我們這些兄弟裏麵,你隨便找個人問問,最得人望的是誰?滿朝文武大臣們最敬服的是誰?!皇阿瑪如果要傳位,絕對會傳給八弟,怎麽可能突然就變成了老四?!”
他倒是說得肆無忌憚了。胤禩坐在一旁,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胤禟也說道:“沒錯!論能力、論人望,都該是八哥最有資格繼承皇位。再說了,就算八哥不繼承,不是還有十四弟嗎?十四弟被皇阿瑪委以軍國大政,戰功卓著,皇阿瑪封他為撫遠大將軍就能說明一切。由十四弟來繼承皇位也是理所當然!為什麽現在會變成了四哥?”
十七阿哥胤禮不平地叫起來:“憑什麽四哥繼位就不正常啦?皇阿瑪讓四哥代為祭天,這本是天子的事兒,因為皇阿瑪病重才交給了四哥,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胤祉和胤禟滯了一下,麵麵相覷。
胤禩抬起頭來,看了胤禛一眼。
胤禛急忙苦笑道:“十七弟,別說了!我也覺得挺奇怪的,皇阿瑪應該會傳位給八弟或者十四弟才對……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他臉上的表情真誠,就像真的是這麽想似的。我從門口看進去,心底一聲冷笑。
正愁眉苦臉的隆科多眼神一轉,一眼便瞟見了我,立刻像吃了大補丸一樣興奮起來,高聲叫道:“敏姑姑,你可來了!”
他衝到門口,恭恭敬敬、興高采烈地把我迎進去,一麵走一麵點頭哈腰道:“敏姑姑,您在皇上身邊最久,皇上立意讓哪位阿哥來繼承皇位您最清楚,您就發個話吧!”
我走進去,看見一屋子的阿哥們,眼神全凝聚到我身上。
胤禩看著我,緊張中還帶著些微的期望,就連竭力表現出淡泊的胤禛,也忍不住流露出一絲焦灼。
我環視了一圈,將各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多麽“榮耀”啊!如今隻要我一句話,皇位誰屬便將塵埃落定。
想不到啊,我居然也有“一言九鼎”的時候!
跟來的後宮嬪妃們也擠到了門口,誰都不說話,隻剩下局促的呼吸聲回蕩在耳邊。遠處,誦經聲遠遠傳來,帶來一股佛法的莊嚴,更加使得這個場合如同密閉的容器一搬,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一一走過皇子們身邊,走過胤禩之時,發現他摒住了呼吸。
再走到胤禛麵前,看著他。
沒有說話,腦中不斷回旋著他繼位以後對兄弟的處置——這是個怎樣冷酷的帝王啊!
而如今,隻要我說一句:“遺詔是假的”,曆史就將立刻被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