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債
福全逝世的那一刹那,我暈倒在康熙懷中。
醒來之後,卻大病了一場。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等我病好的時候,福全的靈堂已經擺設多時了。
帶著允祾前去拜祭,一路上,我臉色蒼白如紙。
“娘,你不舒服嗎?”允祾依偎著我,乖巧的臉上充滿擔憂。
我看向他,勉強一笑:“不……沒有,祾兒。”
“可是,娘,你的臉色好白哦!”小孩子聰明而執著,並沒那麽容易被敷衍過去。
我無言一歎,轉變了話題:“祾兒,待會兒去到伯父靈堂,你要好好磕幾個頭,知道嗎?”
“嗯。”他使勁點了點腦袋。
我撫摸著他的頭,仿若電影倒帶,往昔的點點滴滴一一浮現在眼前。允祾不會知道,當年,若不是福全護送著我回宮,如今,便也沒有他的存在了!
馬車穿過熱鬧的街市,在王府前停了下來。我拉著允祾,走下馬車。
王府下人對我是熟得不能再熟,自然不敢怠慢,將我趕緊迎了進去。
入目是滿眼的白,雖是酷熱難當的天氣,天地卻一片雪白,仿若嚴冬的提前來臨,卻比嚴冬更加寒冷……
那是滲透到骨子裏的冷!
我覺得有些頭暈,急忙深吸了口氣,拉著允祾,走向靈堂。在抬腳邁入的一刹那,心頭的某處,升起永遠失落的空洞。
福全的妾室跪在一旁,哭得花容失色。最前麵的是瓜爾佳氏,福全最“寵愛”的側福晉,嫡福晉的位置卻空著,我看了一眼,心裏沉甸甸的。
磕了頭,上了香,卻流不出眼淚,仿佛所有的眼淚都在那一晚哭完了,心在哀嚎,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等允祾也磕完了頭、上完了香,我便轉向一邊的家屬致意。不出意外地,看見了保泰眼中的抵觸。
很想為福全守靈,可我有什麽資格呢?連他的孩子、他的遺孀……都是那麽討厭我!
沉沉地歎息一聲,我隻能帶著允祾走出靈堂。後麵,有供前來拜祭的人們休息的場所。
“敏敏。”
低沉的呼喚聲在前方響起,我愣了一下,抬頭看去,隻見一身素白的胤禛正站在樹下。
“四阿哥……你怎麽在這兒?”
“不隻是我,老八、十三、十四都在這兒。”他笑了笑,看向允祾,“小弟,好久不見了。”
因為允祾並沒有入宗籍,自然也就沒有排序,康熙的兒子們便一律以“小弟”稱之。
允祾似乎有點瑟縮,往我的身邊靠了靠,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四哥好。”
我緊了緊他的手。
小孩子通常是無比敏感的,能夠察覺很多常人難以體會的氛圍。
“原來如此。”我沒有問為何他們都在這裏,也不必問。
“敏敏……你的臉色很差!”他仔細打量我一番,“前些日子聽說你病了,原想去探你,但伯父這邊又走不開。”
我笑了笑:“多謝四阿哥關心,奴婢沒事。”
“敏敏……”他近乎歎息,“在我麵前,你還要豎起那道屏障嗎?……你看,小弟都那麽大了,我們好歹也算是一家人了啊!”
我看了看兒子,又看了看他,苦笑一下。
他並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隻是望了一眼靈堂的方向。
“剛剛病好就來祭奠伯父嗎?敏敏……你跟伯父的感情,果然不同一般呢!”
我沉默了一下,低聲說道:“因為我們一起經曆了太多事情。”
“……而且,他至死仍帶著對你的愛戀,是麽?”他說。
我渾身一顫,看向他:“你怎麽知道?!”
他笑了,分不出那是怎樣的笑容:“這在宮裏並不是秘密……而且他的嫡福晉之位,是為你留著的吧?”
我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他急忙過來扶住我:“抱歉,敏敏,我不該說這些的……”
我搖搖頭,卻不知是想要否定他的話,還是要搖去心頭的歉意和痛苦。
淚水潸然而下,他歎息了一聲,輕輕抱住我,呢喃中,說著我無法理解的話語。
“不知,我死的時候,你會否為我流淚呢?”
我聽見了,然而無底的悲傷已經將我淹沒,無暇去深思他話中的意味,也無法分心去回避他的逾矩,隻想找一個地方,一個能夠痛哭的地方!
我現在,隻想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
“四哥,你在這兒幹嘛?”話音剛落,胤祥的身影便轉了出來,“啊,敏敏也在!你……在哭什麽?”
胤禛放開了我,淡淡地說:“還能為什麽?當然是為了伯父。”
“哦!”胤祥點點頭,“確實,敏敏跟伯父相處的時間,比我們都長!四哥,明珠大人來了,你要不要過去?”
他看了我一眼,道:“好……敏敏,你進去休息一下,別太傷心了!”
我點了點頭,淚眼朦朧中,漠然看著他的離去。痛苦,令我的知覺變得麻木,直到允祾拉了拉我的手,叫著我。
“娘……”
低頭看他,蹲下身抱著他,卻仍舊止不住啜泣。
乖巧的允祾,一動不動,任由我抱著他哭。
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傳來,有人輕輕拍著我的肩,歎道:“敏敏,別再哭了!你病才剛好!”
“八哥。”允祾叫了一聲。
我一驚,回過神來,這才想起自己還在別人家裏,居然就這麽放縱地哭起來!
不過,哭了許久,悲傷得以宣泄,心中倒是沒那麽堵得慌了。擦了擦眼淚,我站起身來,看向身前的胤禩。
他是康熙的兒子中最漂亮的一個,若純就容貌而言,胤礽、胤禛、胤祥、還有胤禵,都比不上他。但偏向於陰柔的臉龐卻不會被人冠上“娘娘腔”等類的貶義詞,因為在他眼中永遠充滿了不甘的眼神,執著而努力,掩蓋著蓬勃的野心,構成一種難以名狀的耀眼,讓他看起來是那麽的與眾不同!
“八阿哥,奴婢失態了。”我輕輕地說。
他搖了搖頭:“人都有悲傷的時候,敏敏你又何能幸免?隻是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你大病初愈,經不得這樣哭的!”
我沒有說話,靜靜等待著他的下文。
與胤禛不同,他來,不會隻是跟我說這些話的。
果然,沉默了一陣,他似乎斟酌好了,慢慢說道:“敏敏,剛才那樣……似乎不妥。”
“什麽不妥?”我明知故問,雖然知道方才的失態已經闖下禍事,卻隻能硬撐到底。
“敏敏……”他歎息了一聲,“聰明如你,該知道我的意思的。剛才的事,若被皇阿瑪知道了,你不會有事,四哥卻怕不會麻煩上身。”
“那,八阿哥準備去告發嗎?”我的口氣有點衝,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你……”他愣了一下,隨即苦笑,“敏敏,我不是……若是要去告發,又何必在這兒跟你說話?”
我悵然一歎,低聲道:“八阿哥,抱歉……奴婢有點累,失禮了!”
他籲了口氣,輕輕地說:“敏敏,你不要多心,我隻是……”他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息了一聲,“敏敏,希望你健康快樂的人,並不是隻有皇阿瑪、伯父、太子或是四哥啊!”
我默然。
“你看你,臉色都白得透明了!這麽虛弱的身子……我扶你進去休息一下吧!”他說。
我搖了搖頭:“多謝八阿哥,奴婢想在外邊兒待會兒,這裏……透氣。”
他頓了一下,歎道:“既是如此……那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八哥!”一聲叫喚傳來,我們同時轉頭看去,卻是胤禵在那邊叫他。
站在廊簷下,陰影遮住了胤禵的表情,但我卻能感覺出,隱藏在陰影下的那份冷凝。
“就來了!”胤禩回了一聲,又轉頭向我,“別曬太久太陽了,天氣毒辣著呢!要是不願進去,就回去休息吧!伯父已經走了,若他地下有知,定不願看你如此不珍惜自己的!”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
他這才向著胤禵的方向跑去。
我看著他們一起走開,不由心中一黯。如今,壁壘已經分明,十四和老八走在了一塊兒,老四卻還是站在太子一邊,十三則跟著老四。
親生兄弟站在了不同的壁壘裏,這種局麵的形成,要說德妃沒有起任何作用,誰信?
心寒!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坐視兄弟的反目?
“娘!”允祾拉著我的手,小臉上充滿了疑惑。
今天所見的一切,想必已經超越了他所能理解的範疇許多!
我無聲地歎息著,蹲下身子與他平視,輕聲說:“祾兒,或許你還無法理解這一切,但你要好好記住今天所看到的、聽到的。等你長大了,便會明白在高高在上的皇家,會有多少惡意的眼睛在陰影處看著你,會有多少隱藏的毒箭瞄準著你,尋找著所有可能的機會,一擊必殺!”
允祾睜大了眼睛,他該是聽不懂的,臉上卻露出一絲驚懼,我知道,是我的語氣嚇著了他。
不由自己也是一愣。我這是怎麽了?怎麽對這麽小的孩子說這種話?
急忙想要亡羊補牢,勸慰一番,卻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你倒是看得透徹。”
我再歎一口氣,怎麽愛新覺羅家族的人都喜歡聽人牆角,然後突然冒出來嚇人一跳嗎?
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麵對時,我需要鼓起更大的勇氣,因為——
麵前站著的人,是保泰。
“世子……”我叫了一聲,便發覺竟然無話可說。
他深深地看著我,再沒有出聲,場麵於是陷入無可救藥的沉寂。
“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讓皇上、阿瑪、還有那些阿哥們,如此維護著你!”
半晌,他終於發話,卻是一貫的咄咄逼人。
我苦笑:“世子,你……似乎很討厭我。”
不是問句,是肯定句。他撇了撇嘴。
“討厭?……曾經是的。”
“曾經?”
“自我懂事以來,你便是築在我家中的一堵牆,將阿瑪和我額娘、我、姨娘們、兄弟姐妹們,統統隔開。阿瑪的心裏全都是你,他會娶額娘她們進門,隻是為了媒妁之言,為了朝堂,為了傳宗接代,卻從不曾為了自己、為了愛。所以他從來就無視娘和姨娘們的付出,固執地不肯將嫡福晉的位子給任何人,隻因那是你的位子!從小到大,我不知看過多少次,額娘在沒有人的地方獨自哭泣,她把全部的身心都給了阿瑪,卻換不回阿瑪專心的一瞥,其實如她一般的人在王府裏又何止一個?因為你,打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人生亂得一塌糊塗,你說,我還能不恨你、不討厭你嗎?”他看著我,突然散發出森森的寒氣,“有時,我甚至想,為什麽你還存在著?若是你不在了,是否一切都會變得簡單?”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連退了好幾步,為他的話語。
從沒想到,我的存在,竟然讓這麽多人一起痛苦!
“其實,後來,我也明白了,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他輕輕籲了口氣,移開了眼神,讓我覺得好過許多,“唯一錯的,就是命運,阿瑪……他隻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不能愛的人,這,讓我覺得,愛一個人,好可怕!”
我沒有出聲,靜靜聽著他說下去。
“不過,不管怎麽樣,阿瑪已經去了!對也罷,錯也罷,繼續執著下去,又有什麽意義?過去的一切已經無法挽回,未來的事情也不會有任何好轉……阿瑪去了,也算是一種解脫吧!解脫了他,也解脫了我,解脫了我們家。因為,你,不再跟我們家有任何瓜葛!希望王府此後,能平靜下來,能夠擺脫仇恨,輕輕鬆鬆過日子,便是我最大的祈求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糾結的心卻並未因此而舒展。
欠福全的一切已經無法償還,如今才知,原來我所欠下的,還有很多,很多……
“阿瑪臨走前把你交給了皇上,這是他的遺願。我雖不喜歡你,卻也希望他的遺願能夠實現,所以,請你務必保重自己,若你真的覺得欠了阿瑪什麽的話!”他看著我,笑了,笑得無比苦澀,笑得悵然。
“你、阿瑪、皇上,你們之間,究竟是怎樣的糾葛,以前的我很好奇,現在卻隻覺得累、覺得苦。阿瑪好傻,就這麽苦苦等待著、守候著一個人,這樣的感情,太苦、太複雜!我絕對不要像他那樣,不會讓任何女人占據我的心,不會為任何人枯守到老、到死!”
仿佛誓言般的咒語在我耳邊紛飛,恍然間,似乎又看到那個在月下呢喃著“最錯生在帝王家”的人,那個對我許下諾言,“如果有一天你想離開這個深宮,不惜一切代價我也會讓你如願”的身影,那雙將我輕輕推向康熙的手……
英俊儒雅的麵容,近了,又遠了,笑著,消失……
我伸手,時間的細沙卻從我的指間溜走。
走了啊……
他真的,走了……
仰起頭,傾聽著微風吹拂過樹梢,“沙沙”的響聲仿佛是他的告別。
“要幸福啊……”那是他臨走之前,來不及說出的話語。
淚流滿麵。
他走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在這一瞬間,這個認知終於可以在我心中清楚浮現。
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