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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故人

  康熙二十九年九月,佟國綱和一眾北伐死難者的遺體被運回北京,康熙哀慟之餘,下令撫恤所有陣亡將領,同時因北伐死傷眾多,恐傷天和,又下令停了今年的秋決。


  這些我都不在意。待康熙的身體好些了,剛鬆了口氣,月梅從宮外遞進來的消息又令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情匆匆出宮處理。


  一路坐著馬車來到元華飯莊總店的後門。趕車的便裝小太監挑起了車簾,放下凳子,我走下馬車一看,月梅就站在門口迎我。


  驀然間,心中湧起親人一般的親切感。除了康熙,她就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了啊!

  喜中帶著悲,痛苦中他們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再難以克製自己的心情,忍不住緊緊抱住了她!


  放棄了二十一世紀的一切,我並不覺得後悔,卻無法停止悲傷。而唯有他們,是支持我在這錯亂的年代中活下去的支柱。


  月梅被我的行動嚇了一跳。她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問:“小姐,怎麽了?”


  我哭了一陣,漸漸止住了抽泣,搖了搖頭:“不……沒事。”


  在康熙麵前,我不能表現出自己的軟弱讓他擔心,現在哭了出來,感覺便好了很多。


  “進去說話吧。”發現我們還站在門口,我急忙拉著她向裏麵走去。


  雖然月梅滿臉的疑惑,卻善體人意地並沒有詢問些什麽。進了屋,我解下身上的披風,她早已泡好了一壺熱茶,端給我。


  我喝了兩口,精神也穩定了許多,這才開口問道:“你給我的信中說的,究竟怎麽回事?”


  她仔細打量了我一下,然後說道:“近日,京城裏又開了一家飯莊,老板據說是從南方來的,飯莊的名字就叫‘翠名居’。”


  我的手一抖,茶水灑了一小半出來。我急忙放下茶碗,看向她:“這……你可確認過了?”


  她神色凝重,點了點頭道:“如此重要的事,我怎能不查個清楚?確認過了,老板確實是南方人,不過卻深居簡出,我無法確定他究竟是不是……”


  我站了起來,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心情有些緊張、有些急躁。


  “那……我親自去一趟。”


  “不行!”她斷然否決,“說不定……他們就是在等你上鉤!”


  我煩躁地又走了兩步:“可,如何才能知道那飯莊的老板是誰?”


  月梅笑了笑說:“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小姐,你就放心吧!”


  聽她這麽說,我的心稍稍定了一些。真是關心則亂,想不到在那波瀾詭譎的宮廷中尚能閑庭信步的我竟然也會有這麽失態的時候,不禁狠狠地自嘲了一下。


  “也好,這事你就放在心上。”


  她點了點頭:“本來多一家飯莊、少一家飯莊都沒什麽所謂,但這家店來得實在有些蹊蹺。當年皇上收複台灣之後,我們四處尋找南宮淩和……他的下落,都沒有結果,沒想到隔了這麽多年竟然又突然冒出來,還就在這天子腳下!小姐,你看這裏麵,會不會有些什麽?”


  我重又拿起茶碗,歎了口氣道:“當年皇上打台灣實在太過順利,我便擔心其中會有變故。可這麽些年都沒什麽消息,我原也以為他們會就此放棄……算了,現在一切都尚未確定,倉促結論未免不妥。我這兩天不回去了,你趕緊著人去查,務必要盡快查出來!”


  “我知道了。”她說著,轉頭便往外走,旋又停住轉過身來,看著我笑道,“你這大老板,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今兒個既然來了,就把賬查了吧!要不哪天我把飯莊賣了你都不知道呢!”


  我一看到桌上那堆山高的帳簿,立刻頭都大了一圈……


  當下,月梅去探聽新飯莊的消息去了,我則在屋裏埋頭苦幹、查閱帳戶。忙碌了一個晚上,不過看完了三分之一的帳冊,我頭昏腦脹,恨不得就此死去算了!

  天色蒙蒙亮時,月梅回來了,帶著陰沉的臉色。


  “怎麽了?”我頓時升起不妙的預感。


  “查出來了。”她先斟了一杯水,一飲而盡,然後低聲說道,“我使人買通了那邊的一個帳房先生,結果……你可知他們的老板是誰?”


  “難道……真的是他?”


  不自覺間,手中的帳簿被我捏成了一團。


  “不是。”月梅走過來,掰開我的手指,解救下我手中可憐的帳簿,“是南宮淩。”


  “他?”我愣住了,呆呆地任由月梅動作。


  “當年台灣收複後,南宮淩連同他的‘翠名居’一起消失了,為什麽這麽多年後又會突然出現在這京城?”月梅喃喃地說著,也不知道是在問我還是在自言自語。


  我沒有說話,腦中卻急速轉動著,然後做下一個決定。


  “月梅,我們去見見他。”


  “什麽?”月梅差點讓口水給嗆著,“小姐,太危險了!南宮淩是什麽人?若他有心歸附朝廷,當初就不會突然失蹤。這次他在京城出現,肯定不安好心,小姐你還要去自投羅網?!”


  我現在把事情都考慮清楚了,反而鬆了口氣,心情也有些放鬆下來:“正如你所說,他來到京城的動機必然不簡單,但他究竟有什麽目的?”


  我慢慢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窗戶,天邊一抹朝霞正破開重重雲霧封鎖,向人間投灑下今天第一縷光明。


  “他為什麽要來北京?為什麽要打出‘翠名居’的名字?難道他不知道我就在北京,就在皇上的身邊嗎?”我微微笑了,轉過頭來,看著月梅,“他在找我,他的目的就是要引我過去,所以我隻能去,去看看他究竟想做些什麽?”


  “可……這也太危險了!既然知道他對你有所圖,為什麽還要自己送上門去呢?”月梅看著我,苦口婆心,“小姐,不如跟皇上說說,讓他派人抄了‘翠名居’好了,千萬不可自己犯險啊!”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不成的。萬一,其實他們並沒有什麽壞心……皇上若是知道了,抓他們都來不及了,還能讓我去跟他見麵?”


  “這……他們的死活,本就跟咱們無關不是麽?”


  “不……我欠他們的!不論如何,我欠著他一份情,不還的話,始終會是我心裏的一顆刺。”


  “小姐……你還在為鄭公子的事情耿耿於懷麽?自始至終,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小姐又何須覺得負疚?”


  “你不明白的……是我的猶疑不定害了他!若是一開始便能說清楚……”我長長歎了口氣,“別擔心了。既然他們有心引我過去,便不會對我下什麽毒手,否則何必如此費心?若我能找到他,化解他的心結,或許……也算是對他的一個交待了!”


  情債從來最難償,我能為他做的,也就隻有這些了……計議已定,於是,吃過了早飯,我便連同月梅一起,向著新開的“翠名居”出發了。原本我不欲她與我同去,萬一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們兩人都困在那兒了,元華飯莊也就算完了。但她卻堅決不肯,說什麽兩個人好有個照應,我拿她無法,隻好隨她。


  不多時,馬車穩穩當當停在了一家簇新的飯莊門口。我下了車,看著眼前新漆的門楣,額匾上“翠名居”三個大字閃著金光,看在眼裏是那麽的刺眼。


  走進門內,早有一個跑堂的迎上前來,迭聲招呼著:“客官,您裏邊兒請!是要大堂啊還是雅座啊?”


  我沒有說話。月梅皺了皺眉頭道:“我們要找你們東家。”


  店小二愣了一下,旋又堆起笑容道:“二位姑娘不知從何而來?有何事要找我們東家呢?”


  “當然是有事!跟你說了,你能做主嗎?”月梅的聲音有些不耐。


  “這……”小二為難地站在那兒,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好了好了,別跟小二哥為難。小二哥,你家掌櫃在嗎?”我做起了和事佬。


  小二如蒙大赦,頭點得跟雞啄米似的,連聲道:“在的,在的。您二位稍等,我馬上去請掌櫃的出來。”


  他把我們帶到櫃台前,便急匆匆衝進裏屋去了。不一會兒,一個身著藏青色長衫的中年男人在小二的陪伴下走了出來,小眼睛,留著兩撇小胡子,腰杆挺得筆直。


  “是二位姑娘想要見我嗎?”他走到我們身邊,和氣地問。


  “不是找你,”月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說道,“我們要找你們東家。”


  掌櫃的小眼睛中突然閃過一絲精光,被全神貫注打量著他的我抓個正著。


  “原來如此,那兩位姑娘請隨我來。”他側了側身子,然後便自顧自帶著路,向著後院走去。


  我和月梅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警戒。


  連問都不問一聲就把我們帶進去,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對方早已有所準備。但事到如今,便如箭已在弦,沒有回頭的道理。我深深吸了口氣,跟上了掌櫃的腳步。


  跟北京城所有的飯莊布局一樣,經過了一個天井,後麵有一個圍牆隔出的小院子,一般的賬房先生或者小酒館、飯莊的老板就住在這後麵。掌櫃的把我們帶進一間屋子中,裏麵擺著六張八仙椅,分列兩邊,進門正對的主位上放著兩把太師椅,看來是個客廳了。


  “兩位姑娘請稍等,我這就去請我家主人出來。”


  我點了點頭,說:“有勞掌櫃的了。”


  “不敢,不敢。”掌櫃說著,向後麵走去。


  我解下披風,坐到其中一張八仙椅上。月梅打量完房間,也坐到我身邊,輕聲問道:“小姐,情況似乎不大妙,他們好像早就知道我們會來了。”


  “既然有心想引我過來,必要的準備總是會做的吧?”我笑了笑,“他們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會來,隻不過一直準備著罷了。”


  這時,一個丫環走進來,奉上了兩杯熱茶,我和月梅於是閉上了嘴巴。


  端起茶碗尚來不及喝,忽聽一個略帶嘶啞的嗓音道:“靜茹姑娘,稀客稀客!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震蕩,放下了茶碗,站起來微微一笑道:“南宮公子,不是你刻意把我引來的麽?”


  說話間,一個修長的身影大步走了進來,雖然蒼老了許多,卻仍然可見當初的俊美瀟灑。不是別人,正是多年不見的南宮淩。他還是一如記憶中的俊俏,隻是歲月的磨練,眼角已有些皺紋,更觸目驚心的,居然不到五十的人卻已經有了些許白發。


  看來這些年他也並沒有過得很輕鬆啊!我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好久不見了,南宮公子。”


  “是啊……”他看見我,似乎也有些唏噓,話音中有著輕歎,“真的很久沒見了,想不到……靜茹姑娘還是一如往常般青春貌美。子元說的果然沒錯!”


  我苦笑了一下。時間早已在我身上停駐,人人都隻看到我不變的容顏,卻沒人知道我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然而這並不是我關注的重點,因為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鄭公子?他……也在這裏麽?”驚訝中帶著些許激動,我甚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是他要你來找我麽?”


  南宮淩看了看我,帶著玩味的眼神,作了個“請”的手勢:“靜茹姑娘,請坐。這是我新買來的碧螺春,靜茹姑娘喝慣了宮裏的貢茶,也不知道這合不合你的口味?”他端起茶來,慢條斯理地說著。


  我心中著急,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隻好也隨意抿了口茶,勉強笑道:“不錯,這口感,並不比宮裏的差。卻不知南宮公子是從何處買來的?”


  他笑了笑說:“一個朋友,做的便是這茶的生意,所以低價賣給了我些許。我是個俗人,不懂得分辨這些,不過既然靜茹姑娘都這麽說了,那這茶必定是好的,回頭我定要多買幾斤回來。”


  我突然靈光一閃:“南宮公子,你說的這位朋友,難不成就是……”


  “沒錯,就是子元。”這回他倒沒有留難,很爽快地說出了答案。


  方才還清香潤口的清茶頓時變得有些苦澀,萬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無法用言辭表達的心情,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現在在哪裏?”話一出口,我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幹澀得可怕。


  “真是不巧,他前兩天還在這兒,現在卻已經離開京城去了揚州。大概要半個月後才能回來。”


  聽到他現在不在這兒,我有些失望,卻又像是突然鬆了口氣。喝了幾口茶平靜一下心情,這才繼續問道:“那……這些年,你們都還好嗎?”


  南宮淩笑了笑,說:“打從台灣歸附了清廷,我們便遊走於天地山河之間,倒也自在。隻是仍需為了生活奔波,終日勞頓,倒是老得很快了。”


  我從他的話中聽出一絲異樣的感覺,不由微擰了眉頭。


  “南宮公子,不論以前有過怎樣的恩怨糾結,現在台灣畢竟已經並入大清的版圖,你和鄭公子……還是想開一些的好。”


  “想得開!我們當然想得開!”南宮淩哈哈笑道,“如今我們一個做飯莊的買賣,一個做賣茶的生意,日子倒也過得去。靜茹姑娘不必為我們擔心。”


  “那是最好了。”我笑著說,心中卻有一絲陰霾怎麽也揮灑不去,“那……南宮公子為何要來京城,又要用這種方式找我出來呢?”


  南宮淩笑道:“來京城做生意,自然是看中了這裏的商機。不過,我們倒確實是用‘翠名居’這幾個字把姑娘邀來,至於為什麽,我可就不知道了。這是子元的主意。”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問:“難道鄭公子找我有什麽事?”


  南宮淩仍然是那不變的笑容,說道:“靜茹姑娘,不是我不回答你,實在是我不知道啊!要不這樣,你且先回去,留下地址,等子元回來了,我讓他去找你。”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道:“算了,還是我過來吧,免得耽誤了鄭公子的時間。”


  南宮淩也不勉強,說道:“那好,就這麽定了。姑娘十五日之後再來,若是在此期間子元回來了,我便盡力留住他,讓你們見上一麵,當場說清楚可好?”


  事實上,這也是目前唯一的解決辦法了。我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日已近正午,在下難得跟靜茹姑娘一聚,不如姑娘就留在這裏吃個便飯如何?”南宮淩看了看天色道。


  我搖搖頭說:“不了,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就先告辭了。”


  南宮淩跟我一起站起來,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姑娘了。”


  我笑了笑,跟月梅一起,在南宮淩的陪伴下出了翠名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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