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鄭睿
雖然我從小生長在南方,卻是個變種的鴨子——死活不會遊泳。此刻當然是隻能在水裏掙紮,載浮載沉。康熙等人自是大驚,但好在船上的船員們都是久經風浪的好手,不一會兒就把我利落地救了起來。饒是如此,我仍然吃了不少海水,康熙急忙抱我入艙,有名人給我準備熱水淨身、薑湯禦寒。
折騰了半晌,終於靠近了岸邊,此時風浪漸小,康熙這才明白了大海的莫測,不由歎道:“海上風雲變幻莫測,實在非人力所為啊!”
我此時驚魂初定,喝著熱騰騰的薑湯暖著身子,笑道:“確實如此,不過對於長久在海上生活的人來說,這點風浪卻是算不得什麽。皇上若真的有心平台,便應該費心找個熟悉大海的人領軍作戰才是。”我一語道破他的憂慮。
他歎笑道:“是啊,一直以來我都太小看這大海了,看來想要平台,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姚啟聖這人不錯,對福建、台灣的情況了如指掌,又是在海邊長大。隻可惜他是個文官,不善武戰。曦敏,以你看來,派誰領軍最好?”
我是不知道誰最合適啦,但我知道曆史上是施琅帶兵收複了台灣,於是笑道:“皇上,台灣將領大多熟悉海戰,這些年降清的也不少,皇上何不從他們之中挑選呢?”
康熙一點即通,撫掌笑道:“對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敏敏,你可是我的賢內助啊!”
我抿嘴笑著,說說笑笑間,忽聽門外納蘭容若的聲音響起道:“皇上,內陸急報。”
“急報?”康熙愣了一下,說道,“進來吧。”
納蘭容若這才推門進來,雙手捧著一個明皇筒子,康熙接過來打開一看,不由大吃一驚。
“出什麽事了?”我也嚇了一跳,如今還有什麽消息能夠令康熙吃驚成這樣?
他沉著臉,低聲說道:“皇祖母病了。”
我愣了一下。需要從北方用八百裏加急呈遞的消息,看來孝莊的病不輕啊!於是急忙勸道:“皇上,我們是不是趕快回去的好?”
康熙顯然有些慌亂,連連點頭道:“這是當然的。必須快馬加鞭趕回去才是。”
我是知道他與孝莊的感情的,見他已經有些亂了分寸,便柔聲道:“皇上不要著急,太皇太後吉人天相,想必不會有什麽大礙。況且有皇上這樣愛戴她、關心她,老天有眼,自不會令皇上失望的。”在我的印象中,孝莊似乎並沒有這麽早死,而他聽了我的勸,或有鼓勵,也不那麽失措了。
我看了看他,又道:“皇上自當星夜兼程趕回去為太皇太後添壽,我卻是不宜跟著,會拖累皇上。”他愣了一愣,看著我。我小心翼翼,揣摩著他的心情說道,“況且……我還有個地方想去。”
“什麽地方?”他追問。
“廣東。”雖然明知那裏不可能有我的父母,但廣東跟福建並不遙遠,我始終想回到二十一世紀的家人所在之處,即使並不能與他們見麵,同出一個地方,也能寥解我的思念之苦。想到這裏,我不禁黯然了容顏。
他默默地看了我半晌,揣度:“那是你的故鄉?”
我愕然回望著他,驚異於他的敏銳,緩緩點了點頭。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忽然緊緊抱住我:“答應我,一定要回來!!”
我察覺他的不安與掙紮,心裏有些疼,有些暖,亦緊緊環抱住他,在他懷中鄭重地點了點頭。
康熙在當天便出發北上,我則仍然輕車簡從向著廣東進發。並不是沒想過讓官府護衛我的一路行程,實際上康熙是頗為擔心的,鄭睿是否對我死心他並不知,也怕他率人來截。但南方仍然形勢混亂,亂黨未清,如果明目張膽招搖過市反而容易惹來禍事,於是隻好作罷。他終是不放心,留下了容若護我安全,自己則帶著福建官府提供的護衛人馬出發。
容若跟著我和月梅一路西進,然而老天爺似乎總難遂人願,你越不想它發生的便越是要發生,就在兩天後,我們遇到了麻煩。
一夥黑衣人擋在路中間,凶神惡煞般,路上的行人見了,紛紛驚懼地躲了開去。那些人也不阻攔,隻是獨獨看著我們的馬車,攔住了去路。
他們顯然是衝著我們來的。容若警覺地戒備著,然而對方有備而來,人數又多,看來我們實在沒什麽勝算。我確實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何方神聖,我自認在福建沒有得罪過任何人物,唯一有瓜葛的便是鄭睿,但若是他,必是不會如此對我的,無奈而又驚疑地,我走下馬車。
容若想要跟著我,被我用手勢止住。為了表示自己談判的誠意,我一個人走到他們麵前。隻見為首的是一個女子,麵容姣美,身段在貼身勁裝的包裹下窈窕豐滿。然而在她臉上,卻有著與那容貌並不般配的怨憤和嫉妒。
我不由愣了一下。那雙眼睛我是見過的,就在鄭睿與康熙對峙的那天晚上,鄭睿氣極吐血的時候,扶住他的那個人,便是這雙眼睛的主人。
那女子嫉恨的眼神望著我,冷冷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跟我走!”
納蘭容若來到我身邊,冷冷一哼道:“你是什麽人?憑什麽讓我們跟你走?”
那女子卻瞟都不瞟他一眼,隻是看著我,重複道:“跟我走!”那聲音中,帶著幾許不甘,幾許傷痛。
我突然間有些了然,同時心裏麵閃過一絲憂慮,忍不住問道:“他……還好麽?”
女子的眼中閃過幾分痛楚,低聲道:“好?總是吐血,飯也吃不下,短短幾日便消瘦得不成樣子,能說好嗎?”
我心裏一陣絞疼,咬了咬唇,我毅然道:“好,我跟你去。”
“曦敏!”容若一驚,拉住我。
我轉頭看著他擔心而疑慮的眼神,不由苦笑道:“他是為我變成這樣的,我不能袖手旁觀。放心吧,我既然答應過皇上,就一定會回到他身邊的。”
容若注視著我固執的眼神,知道不能製止我,隻好說道:“既是如此,那我也去。”
月梅從馬車裏探出頭來,叫道:“小姐不能撇下我!”
我無奈,轉頭又看著那女子。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點了點頭道:“可以讓他們跟著。”
我不知不覺中鬆了口氣。老實說如果隻有我自己,真的不能確定是否能從他們手中走脫。但如今有了容若和月梅的相伴,便似乎多了幾許勝算。我知道我在賭,賭鄭睿的理智、他對我的愛,賭注則是我的一生。然而若不能開解他,那終我一生也終會歉疚難安。
回到馬車上,容若替過馬車夫,趕著馬車在黑衣人的包圍中緩緩前行,我坐在車中暗自慶幸——好在康熙已經回去了,否則這場風波還不知該如何收尾。
跟著黑衣人七拐八彎,末了還被帶上眼罩登上另一輛馬車走了大半個時辰,簡直就像電視裏那些被人綁架的肉票的經曆,我們被帶到了一個土樓。說是土樓,實際上卻應該被稱為土堡,四周石砌圍牆,上築防衛環廊相通,牆外環以壕,有南北兩門與樓外通,樓角各有哨樓伸出,以備防衛。光是這座土樓已經有銅牆鐵壁的感覺,加之四周是蔥蔥鬱鬱的大樹圍繞,放眼望去是連綿的群山,不由讓我驚歎福建反清勢力的隱蔽和堅實,像這樣不為清廷所知的秘密堡壘不知還有凡幾。我估計這是在某座山中,唯一的安慰便是並不曾有棄車登船的經驗,這裏應該還在內陸。
走進門內,兩排房屋延伸開去,容若和月梅便被攔住了,不讓更進。容若便待要發作,我忙製止了他,如今已經來到他們的地盤,更需小心了。他是康熙寵信的人,我不能讓他在這裏有什麽差池。況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想來暫時他們也不會對我動手。
又安慰了不安的月梅,那女子便催我進去,我隻好吩咐他們兩個暫且忍耐,便隨著那女子走進土樓。穿過不知多少間屋子,那女子突然說道:“這院裏,內院三十六間房,外院七十二間房,取象於‘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機關眾多,勸你最好不要有逃走的打算,否則你該知道我並無興趣救你。”
我是不懂這些的,但在電視上看過那些武俠片中被冠上此類名稱的往往都有可怕的效用,便也心下暗自戒懼。同時也有些好笑——既然來了,沒達到目的我自是不會輕易罷休,她這是多慮了。
終於來到一扇門前。那女子遲疑了一下,便輕輕推開門。我從門口望進去,隻見屋子分為兩進,外間擺放著桌椅茶具,裏間拱簾屏風之後,隱隱可見一張大床。
女子並不停留,直接從外間穿了過去,走到床前,俯下身子輕聲說道:“公子,您睜開眼睛看看,舒荷為您帶了誰來了?”話音柔柔的,充滿了感情,與對我說話時那冷冷的腔調真是天壤之別。
說完了話,她便向一邊讓開,讓我看到了床上的情景。我不得不捂住嘴才能壓抑住不自禁的驚呼,淚水一瞬間便盈滿了眼眶——
那個形容枯瘦,奄奄一息的人,便是幾天前還精神奕奕、風姿卓越的鄭睿嗎?
“怎麽會變成這樣?”我難掩震驚地問。
那女子先是滿眼不舍和辛酸地看了鄭睿一眼,回過頭來的眼睛中是毫無掩飾的怨恨和嫉妒:“你什麽都不知道……自從遇見了你,公子不惜跟大公子鬧翻,好在台中仍有大少爺克臧支持公子、居中調停,台灣才不至於造成內亂,但大公子對公子的嫌隙卻是越來越深,以至元武在三年前死於大公子的追殺中;公子一麵要為反清大業奔走,一麵還不忘隨時打探你的消息,積勞成疾;這次又為了你,延誤了回台時間,以至馮錫範等人趁隙篡位成功,大少爺枉死,公子卻不得不為了反清大業與那亂臣賊子媾和,鬱結在心。直至那天,你將公子的心全部打碎,公子便再也支持不了,就此倒下了,昏迷至今……”她哽咽了起來。
我至此才知原來一切都不如鄭睿說的那麽輕描淡寫,突然了解為何重逢之後的他性情已經不若從前。隻覺得雙腳發軟,竟再也站立不住,後退了幾步直碰到凳子便跌坐下來,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那女子看著我,眼中露出難明的神色,接著說道:“似你這種妖女,本不該再讓你接近公子,可心病總需心藥醫,我才會把你帶來。我警告你,若你敢對公子有任何不利,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必先把你碎屍萬段!!”
我轉頭看著她——她,應該是喜歡鄭睿的吧?可……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出癡纏孽戀啊!
我輕輕歎了一聲,轉回頭看著床上的鄭睿,幽幽地說:“你不必擔心。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又怎麽可能會袖手旁觀?——你更勿需擔心我會對他不利,不管怎麽說,他總是我朋友。”
那女子深深地看著我,神色瞬息萬變,末了,卻隻化為一句:“最好如此……”
我慢慢走到床邊,輕柔為鄭睿擦去額角的汗珠,細細打量著他,輕輕叫道:“鄭公子,鄭公子,是我,靜茹,我來看你了。”
那女子幾乎是摒住呼吸,專注地觀察著鄭睿的反應。然而令人失望的,什麽動靜也沒有。
我歎了口氣,果然這事是急不來的。那女子的麵色又黯沉了幾分,一言不發。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忙說道,“這位姑娘,我向你保證鄭公子醒來之前我絕不會離開此地,能不能請你把我的兩個同伴放出來?”
那女子愣了一下,沉默了一陣後說:“我並未拘禁他們,若是你在我的人陪同下見他們也不是不可以,但卻不能讓他們自由活動。”
這便是軟禁了。然而我卻不好說什麽。月梅還可以辯解,但納蘭容若卻是有官職在身的清廷官員,在這“亂黨”的根據地,不將他就地格殺已經是萬幸了。
接下來的幾日,我一直盡心照料著鄭睿,他卻毫無反應。我沒有因此氣餒,他的情形讓我想起現代的植物人,但跟植物人不同的是,他的情況顯然危險得多。古代並沒有足夠的技術和設備能夠讓不吃不喝的植物人維持幾十年的生命,不吃、不喝,那也就離死不遠了。我又怎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這日,我終於得到許可,在一個名叫阿標的壯漢的監視下去見容若和月梅。他們被軟禁在重重守衛中,然而生活倒也不虞匱乏。
月梅固是見到我就撲過來將我緊緊抱住,容若也關切地看著我,上下打量。我微微笑著,說道:“別擔心我,我很好。你們呢?”
月梅有些哽咽,拉著我的手道:“我們也是一切都好。隻不過他們不準我們去看你,總是放心不下啊。”
我憐惜地看著這個貼心的丫頭,容若在一旁關心地問道:“曦敏,究竟出了什麽事了?你最近都在何處?”
我看著他,歎了口氣道:“是我不好,連累了你們。”說著把鄭睿的情況描述了一番,末了說道,“這樣的情形,我是走不開了。”
月梅吃驚地看著我,容若麵色嚴肅地說道:“曦敏,這事兒你可要考慮清楚了。鄭睿乃是朝廷眼中的逆賊,況且因為他,你跟皇上吃了多少苦頭?皇上若是知道這事兒,會有什麽反應?”
我苦笑了一下,說道:“不必擔心,你該知道我心裏隻有皇上,此情此心不會改變。但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至少一半的原因在我。我又怎能在這個時候棄他於不顧呢?他從未存心害我,就算是一般人,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見死不救,何況他也算是我的朋友?若我此時置他於不顧,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日後必定會為罪惡感所糾纏,一生不得安寧。”
容若啞口無言,但想了想又道:“雖說如此,但此人對你癡纏不放,他若醒了,還會放你走麽?皇上並不知道我們來此,到時候我們孤立無援,想要逃走那是難上加難。”
我輕輕一歎,道:“這也是我執意來此的原因之一。此生我注定負他,但卻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含糊過去,這樣豈不害了他一輩子?等他醒來,我會與他好好談談,把話說清楚,希望他能看得開。如他真的放開了,自然不會阻我們,然而……”我瞟了一眼佇立在門口的阿標,壓低了聲音道,“若我無法說服於他,那我們就必須靠自己的力量逃脫了。誰也不知道鄭公子何時會醒,但我們卻必須提前做好打算。納蘭大人,依你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容若為難地想了一下,道:“老實說,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若隻有我倒還有些法子。但加上你們這兩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難度就大多了。”
我早料到不會很順利,聞言還是不由得心頭一緊,不禁黯然道:“是我害了你們,我不該答應讓你們跟來。”
月梅忙握緊了我的手,瞪了容若一眼,道:“小姐快別這麽說。當初就算你不讓我跟,我也是會偷偷跟上來的。放你一個人叫我怎麽能放心?”
容若也忙道:“曦敏你別多心,皇上把你交給我,若是你有了什麽差錯,讓我如何跟皇上交待?當初我執意跟來也是為了在這種時候,好歹能幫點兒忙。放心吧,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防禦,總會有辦法的。”
月梅急忙接腔道:“是啊,小姐,一人智短,三人智長,我們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我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遇的安慰,心中感動卻反而說不出話來,隻能緊握著月梅的手,深深望進他們的眼中,無聲勝有聲。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我們之間的情感流瀉被打斷,正在麵麵相覷的時候,一個身著綠衫的女子施展著輕工奔來,一個翻身輕巧地落在地上,對我說道:“公子醒來了,舒荷姐姐要你馬上回去。”
一路奔回鄭睿的房間,其實我自己並沒出多少力,幾乎是那綠衫女子抬著我在走。急急忙忙來到房前,我們停了下來,那女子輕輕敲了敲門,然後伸手推開,便讓到了一旁。我定了定神,深深吸了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首先看到的是守在床前的舒荷,她看了我一眼,便轉回頭去專心地注視著鄭睿,直當我不存在般。早已習慣了她的漠視,我接著看向床上的鄭睿。他仍舊閉著眼睛,跟前幾日並沒有不同,讓我不由懷疑是不是誰產生了幻覺——他其實並沒有醒來?
慢慢走近床邊,床上的人眼睫毛突然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欣喜之情立刻湧上心頭,我不由快步走上前去,輕輕叫道:“鄭公子!”
他微微轉過頭來,跟我四目相對,然而跟我想象中的反應不同,他隻是漠然地看著我,然後冷冷問道:“你來幹什麽?”
“啊?”我愣住,過了好半晌,才能訥訥地說道,“我……我聽說你病了。”
他轉過了頭去,聲音仍然是冷冷的:“可憐我麽?還是知道一個男人為你赴湯蹈火而得意萬分,於是便連他的生死也能一手操縱了?”
我啞口無言。現在的他竟是如此看我的嗎?我隻是想盡盡自己的綿薄之力,隻是不願讓他就這樣消沉、衰弱下去,如此而已。
心裏有著陣陣的刺疼,不為自己,卻為了曾經胸中有丘壑的他如今卻是那樣的憤世嫉俗。
舒荷見狀急忙說道:“公子,都是舒荷的錯。我以為公子醒來會想見她,這才擅自將她帶來。若公子不喜歡,我馬上將她趕走就是了。”
他卻閉上了眼睛,再不說話。舒荷凝視著他,好一會兒,又轉頭來看著我,眼中神色百轉,難以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