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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謠言

  萬籟俱寂,行宮裏早已沒什麽聲響。康熙白天打獵累了,早早兒睡下,皇帝睡了誰還敢喧嘩啊?!

  一對對巡邏的兵丁四處走過,宮燈掛在簷角階前,給暗冷的冬夜添加了幾分溫暖。


  我偷偷穿過一道宮門,偷偷來到一處屋簷下,輕輕喘了口氣。


  想要偷偷溜出去到圍獵場找回家的路,可真難啊——!!


  突然屋內的說笑聲傳來,“皇上”、“曦敏”這樣的字樣傳進我耳中。跟我有關?那我可要好好聽聽了。進宮幾年,我體會最深的就是宮裏的八卦及其可怕。多少空穴來風的事情讓他們傳得繪聲繪色?沒根的事情被他們一說也成了真實,若是在下人們之間傳遞也就罷了,偏生若是傳到主子的耳裏,麻煩可就大了,一個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隻聽一個太監的聲音說道:“我看哪,皇上根本對皇後沒興趣,他有興趣的人啊,在他身邊呢!”


  另一個太監“呀”了一聲說道:“你指的是那曦敏?”


  又一個太監笑道:“我才不信。皇後娘娘是什麽姿色?那丫頭就算拍馬也及不上啊!皇上怎麽會看上那種人?”


  第一個太監不服道:“那你說為什麽皇上這麽久了還沒跟皇後圓房?皇上越來越大了,早該曉事了,換了別人,有這麽漂亮的老婆哪裏還忍耐得住?”


  第二個太監“嗤嗤”笑道:“這話在理。況且那曦敏丫頭服侍皇上多年,聽說還住在乾清宮裏頭,就算有些什麽也不奇怪不是?”


  我聽得冷汗淋漓,雖然早就聽說有消息傳康熙喜歡我,可這次居然把他冷落皇後的罪因放在我身上,這可是掉腦袋得大罪啊!天曉得我今年已經“高齡”二十八,絕對沒有老牛吃嫩草的不良嗜好啊!再說就我這種姿色,康熙怎麽會看得上?!

  “原來是這樣啊!”耳邊突然想起一個輕快的聲音,我轉頭一看。


  “皇……”


  康熙一手捂住我尖叫的嘴,一手豎起食指放在嘴邊:“噓!你別叫,讓朕聽聽下邊的奴才們都在說些什麽。”


  我嚇得臉色蒼白,卻真的不敢再叫,想要拉他離開又不敢,放他在這裏聽恐怕下一刻我就要人頭落地,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腦子裏亂成一團。


  根本沒聽清楚屋裏的太監們都說了些什麽,隻知道康熙津津有味聽了好一陣子,才大發慈悲拉著我悄悄離開。


  我跟著他一前一後走著,總覺得該說點什麽,卻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搜腸刮肚,才期期艾艾說道:“皇……皇上,奴才們口沒遮攔,您……您可千萬別當真……”


  “當真?當然不會啦。宮裏的奴才們那些閑話還少了嗎?若句句都當真,這天下早就打亂了。”他頭也不回,但說話的語調卻是輕快的,我猜測他真的沒有生氣。


  剛鬆了一口氣,突然又聽到他說:“不過,他們以為朕不碰皇後是因為你的原因,這倒是有些新鮮了。曦敏,你覺得呢?”


  我這一口氣剛咽下一半又被提到了嗓子眼兒,差點兒喘不過氣來,順了順氣這才慌忙說道:“奴……奴才們亂說,奴……奴婢怎麽可能跟皇上有什麽,皇上自有皇上的打量,不是奴才們可以揣度的。”


  康熙突然轉過身來,我心慌意亂收勢不及差點撞上他,慌忙站定了,看見夜空下的他眼中反射著宮燈的光芒,像星星般閃亮。


  “曦敏,論才識,你並不比皇後差,論容貌,你也並不醜,為什麽就這麽肯定我不會喜歡你呢?”


  我從來沒想到他會說這種話,這輕輕的幾句話對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我一下子就懵了。


  “奴婢……奴婢……”我聲音顫抖著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他晶亮的眼神看著我,那麽專注,讓我覺得呼吸困難,雙腳發軟就要站立不住。他凝視了我許久,嘴角忽然彎起一抹深長的笑容,轉過身去繼續悠然前行,換了個話題問道:“曦敏啊,這麽晚了,你怎麽一個跑出來呢?”


  “啊……這……”我哭喪著臉,深深吸了幾口氣覺得心髒有些負荷不了。我該感謝他換了話題嗎?可是這個問題我同樣不能回答啊!

  “如何啊?”他的聲音還是那麽輕鬆柔和,我聽在耳中卻隻覺得說不出的詭異可怕。


  “這……回皇上,奴婢今晚上吃多了,所以出來走動走動。”走動需要這麽躲躲閃閃像做賊似的嗎?我不知道他跟了我多久,會不會聽信我的借口。


  他“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我心裏忐忑,鼓起勇氣問道:“皇……皇上,您,您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他轉頭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我也是吃多了,出來走動走動啊!”


  “啊……”我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說的八成是假話吧?我可是看著他睡下了才出來的,他是在調侃我嗎?

  逐漸成年的玄燁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撲在我懷裏哭著叫父皇的小孩子了,就像此刻,我經常摸不準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對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孩子來說,他的城府未免深得嚇人。但由此可知他並沒有享受到一般孩子所應該擁有的童年,一直看著他長大的我更是深有體會,想當初我十四歲的時候可是沉浸在漫畫卡通裏麵,除了學習什麽都不用擔心啊!

  每當想到這裏,我的心裏就有些隱隱發疼。


  “聽說皇祖母曾經叫你想辦法讓朕與皇後同房?”他突然又問道。


  “是。”我嚇了一跳,急忙回道。宮裏麵處處是眼線,孝莊固然在他身邊有眼線,他又何嚐沒有眼線在孝莊那裏?

  他輕輕笑了一聲,說道:“朕才多大啊?皇祖母就為這種事兒操心。別忘了,曦敏,朕可是最討厭被人指使擺布的。”


  我心頭一跳,忙低頭應道:“是,奴婢明白。”他雖然寵信我,但如果我真的觸了他的忌諱,他一樣饒我不得。伴君如伴虎啊!

  當下我就馬上把原來腦子裏那些稀奇古怪大不敬的主意全部刪除清零了。看來這事兒並不像我想象中那麽容易,需要從長計議才行。


  他的腳步一頓,我這才發現我們已經走回他的寢宮,他又轉過身來看著我,雖然年紀不如我,但是他高過我,身上尊貴的氣質淩駕我,讓我不由產生不可違抗的感覺。


  “曦敏,從小你就陪著我,你也最知我,很多事情隻要我開個口你就知道該怎麽做,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啊!”他凝視著我。


  我敏感地發現他竟然不用“朕”這個至高無上的自稱而改說“我”,當下心頭惴惴,連最後那一絲僥幸也馬上丟棄了,忙道:“皇上放心,奴婢不會讓您失望的。”


  他滿意一笑,走進屋裏去了。


  我急忙跟上,少不得重新服侍他睡下。是再也不敢亂想些有的沒的妄圖撮合他和皇後了,孝莊的命令又如何?弄得皇上大老爺一個不高興,我立馬就有丟掉小命的可能,反倒是孝莊那邊,總有機會蒙混過去的吧?我總不能壓著皇帝老爺跟皇後圓房啊!


  況且,我樂觀地想,曆史上不是說康熙與赫舍裏氏的感情不錯嗎?說不定不用我多做手腳,他很快就會跟皇後如膠似漆呢?

  睡到我自己的床上,我腦子裏靈光一閃,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被康熙這麽一打岔,我這回又沒有找到回家的路,白來了啦!!

  怒啊!!!正月又到了,這是我在清朝度過的第六個春節,古時候的春節還沒有聖誕節和元旦從中作梗分去節慶氣氛,古人們也沒有什麽消遣旅遊度假什麽的消磨時光,所以這春節的氣氛也是現代不可比擬的。除了第一個春節因為順治發喪的原因沒怎麽慶祝之外,我是喜歡這個節慶的。在這段日子裏宮裏到處懸紅掛彩,人人臉上都喜氣洋洋,順帶也感染了我拋開許多煩心事作樂一番。


  今年的正月又有大事發生,那就是康熙封了他的哥哥福全為裕親王。在我的意識中總是以為皇子是一定要封王的,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來清朝的封爵是頗為嚴格的,順治六年,定皇族宗室爵位為十二等:和碩親王、多羅郡王、多羅貝勒、固山貝子、奉恩鎮國公、奉恩輔國公、不入八分鎮國公、不入八分輔國公、鎮國將軍、輔國將軍、奉國將軍、奉恩將軍。清室的分封原則是:“酬庸為上,展親次之。”大清以武開國,故而特重軍功,宗室皇族即使近支親貴,如無尺寸之功,仍不得上賞,這比之明代於繈褓中封王,不知強出很多。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十六個兒子中,隻有四個親王、一個郡王,崇德八年,努爾哈赤第十一子巴布海因謀反被殺,其爵位不過是小小的奉國將軍。皇太極諸子中封親王的也隻有兩個。此次封賞,福全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功勞,隻不過康熙感念手足之情故而將其封為親王,這在曆史上是沒有先例的——當然,清朝到現在也沒傳幾代就是了。至於以後又沒有同樣的事情,我這個不通清史的人就不知道了。


  上午在早朝的時候頒布了旨意,晚上就在乾清宮賜宴。康熙一天裏都很開心,我雖然不解,卻也不問。不該我知道的,問了就會遭罪,若康熙想告訴我,那不用我問他也會說。


  果然過了不久他便按捺不住興衝衝問我道:“曦敏,難道你不奇怪朕為何要封福全為裕親王麽?”


  我不由好笑,才說他長大了,便又馬上給我冒出小孩子脾氣來,你越不問,他便越想說。我早已打聽清楚,卻裝作想了想,故意說道:“想必是裕親王勞苦功高,四位輔政大臣才會奏請皇上加封的吧?”康熙尚未親政,沒有下旨的權利。


  他愕了一下,想是沒想到我會這麽回答,有些掃興地說:“才不是。我跟福全從小感情就好,皇祖母才會下了懿旨加封他的。”


  我聽說康熙跟他二哥感情不錯,但究竟好到什麽程度呢?我很好奇。但康熙卻沒有說下去,轉而內斂一笑道:“而且皇祖母的意思我也明白,如今鼇拜專權,結黨營私,如今封了二哥做親王,日後對付這些亂臣賊子的時候也就多了一層保障。”


  我聽得心裏涼颼颼的,暗忖帝王之家果然複雜,卻也不願再聽這些勾心鬥角的事情,那會讓我覺得人世間的骨肉親情皆不值錢。我為他穿戴好家宴的裝束,輕輕說道:“皇上,可以了。”


  康熙對著鏡子看了看,誇道:“曦敏,還是你最得我的心思,知道我什麽時候什麽心情該做如何打扮。”


  我笑了笑,謙遜道:“皇上誇獎了。”


  他又看了兩眼,忽又問道:“什麽時辰了?”


  我瞧了瞧沙漏,回道:“已經是申時六刻了。”


  他皺了皺眉頭道:“已經這個時候了,二哥怎麽還沒來?曦敏,你出去看看,二哥來了馬上通知我。”


  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二哥了,居然會讓我去做等門的工作。難道裕親王來了下麵的太監丫頭們不會通報麽?雖然這麽想,也很不想在大冷天兒的晚上出去吹風受凍,但我畢竟是人家的奴才,隻好應了一聲“是”,轉身去了。


  在乾清門等了好一陣子——不過也說不準,因為在寒冬中等人時間過得特別漫長——我終於看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在太監的領路下向這邊走來。他一身白色狐裘,頭戴季冠,身上穿著紫色馬褂,雍容華貴,氣度非凡。


  人我是見過的,正是剛剛加封的裕親王福全。


  我迎了上去,福了一福道:“奴婢見過裕親王。”


  福全見是我,忙道:“不必多禮。曦敏怎麽會在這裏?”我是康熙身邊的紅人,大臣們也不敢拿我當普通的宮女下人看待,誰見了我都是客客氣氣的,這讓從二十一世紀人人平等的社會裏來的我少受了許多窩囊氣。福全跟著康熙對我是直呼其名的。


  我笑了笑道:“皇上惦記著王爺,特命我在此迎接的。”


  福全露出感動的神色,連連說道:“真是該死,臣竟然讓皇上操心了。曦敏,我們快進去吧。”


  “是。”我應著,在前帶路。


  一路走著,我發現他並沒有加官進爵後欣喜若狂的神情,反而在一貫的溫柔平和中露出點點無奈和疲憊,不由大為奇怪,一時忍不住口,脫口問道:“裕親王是否身體不適?”


  他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道:“不,不是的。隻是蒙皇上宏恩,我未立寸功就被晉封親王,實在受之有愧,怕不能輔助皇上治理好大清江山,有負皇上重托啊!”


  我一聽就明白了,看來這福全倒是個明白人,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不過此時我們已來到乾清宮,況且我也不是多事之人,便也不再說話,直接引了他進去。


  既是家宴,便沒有那許多生分和隔閡,但我終究是不習慣的,而且我永遠學不會喝酒,屬於一杯就醉的那種人,所以在宴會上頗為無聊,找了個空子便逃了出來。


  走出宴會中那種鬧哄哄、醉醺醺的氣氛,寒夜的凜冽讓我頭腦一清,頓時舒服多了。深深吸了口氣,我漫步在花園中,雖然此時隻有白雪皚皚的一片,但在夜月的映照下,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走了一陣,突然前麵有個淡淡的人影,不知道是不是被酒熏著了讓我膽色大了幾分,我竟然悄悄一個人走了過去,探頭看個究竟。


  皎潔的月光下,一個人靠坐在廊階上,與康熙相似的俊俏臉龐有著與其截然不同的溫柔神色,墨玉的眼中星芒與月色相呼應,那麽自然,那麽和諧,但卻時不時露出孤寂和疲憊的感覺,讓人的心裏沒來由的心疼。


  我不自覺走了過去,輕聲說道:“裕親王,怎麽不去喝酒呢?”


  那人正是福全,他看了看我,笑道:“有些醉了,出來吹吹風。”


  我卻知道他隻不過是想一個人靜靜待著,便也不說話,默默在他身邊坐下。我覺得我今晚不正常極了,不然怎麽會毫無顧忌地跟一個親王並坐在一起?我本是極力回避這種暨越的啊!但心裏卻分明不想走開。


  我們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坐著,望著月亮,不遠處的歌舞喧囂仿佛都不存在了,天地間隻剩下這方天地,寧謐而幽靜。


  不知過了多久,福全突然說話了:“你覺得這月亮如何?”


  我愣了一下,說道:“很美。”


  “是啊……”他歎了口氣,說道,“月亮很美,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月不長圓,人不長親。”


  我也歎了口氣,說道:“是啊,人事變化莫測,際遇無際可循,每天都是不同的人生,睜開眼的霎那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最後一句話正是我的最佳寫照。


  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心有感觸道:“沒錯,尤其是帝王家,風雲變幻之快連眨眼都來不及。”


  我看了看他,大膽揣測道:“裕親王難道並不高興加官進爵嗎?”


  他又是浮起一絲苦笑,道:“皇上不會無緣無故加封,此時晉封不過是為了壯大皇族勢力跟權臣相爭,我卻對這些宮廷傾軋完全沒有興趣。對我來說,這個官職不是賞賜,而是桎梏啊!”


  我憐憫地看著他。他不過比康熙大了一歲,心境上卻像老了許多,聽得出他的疲憊發自內心。我不由說道:“最錯生在帝王家。裕親王,既然你注定生為皇子,就不可能身處宮廷政爭之外,這命由不得人啊!”


  “最錯生在帝王家,最錯生在帝王家!”他反複吟詠著,忽地“哈哈”一笑,好不蒼涼。“你說的沒錯,錯就錯在我生於帝王家啊!”


  我看著他,覺得心裏又堵又疼,有些話終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裕親王,恕奴婢暨越,有句話奴婢想奉勸王爺。”


  他注視著我。


  我歎了口氣,說道:“王爺,如今您身在朝廷,想要超然世外已經不可能,那麽,您又何妨放開心懷接受它呢?凡事無絕對,壞的未必就全是壞的,好的也未必都是好的,再壞的處境也有可愛之處,與其日日嗟歎身不由己,不如發現那些開心之處讓自己活得舒坦一些。快樂是要自己去尋找的。”我句句懇切,說的是我的切身經驗。


  他的臉上不禁露出震動的神色,洶湧的眼光鎖住我的不予稍離,震驚、疑惑、感動、領悟,然後釋然。


  他站了起來,凝視著我,突然笑道:“你是個好姑娘,能得到你,是皇上的福分。”


  我羞紅了臉,急忙站起來,低頭訥訥道:“王爺過譽了,曦敏沒什麽好的。”


  他笑著,神色開朗了很多,舉起手中的酒瓶和酒杯,斟了一杯酒。


  果然是騙人,說什麽喝多了要醒酒,原來卻是借酒消愁。


  “你是我見過的最奇特、最解語的人,來,我敬你一杯。”他把酒遞給我。


  忘了我不能喝酒,鬼使神差接過酒杯,我一仰頭喝盡杯中之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兩個字瞬間閃過腦際——壞了!!


  下一秒鍾我開始覺得天旋地轉,站也站不住了,睡過去之前,我看到福全驚訝的神情,然後覺得自己倒在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接下來便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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