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山,縣委大樓,一間坐了七八人的辦公室內,靠裏位置坐了一位五旬多的老者,他那張不苟言笑、威嚴得發黑的臉上,居然罕見地露出了一點溫情,而引動老者情緒的東西,卻是桌麵一張娃娃的百歲照片。
娃娃是老者的孫子,隻因老者的兒子在康寧定居,平日難得相見。
看著照片,老者欣慰地想著,再過幾年,等到了退休,就可以長住康寧,到那個時候,幾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寶貝孫子了。
“蘭主任,這份是縣委辦剛剛轉過來的文件……,還有兩份調研報告,您先看一下,如果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地方,回來我再去改!”
被稱為蘭主任的老者,思緒被打斷,他抬起了頭,看著眼前這位四旬多的女人,雖然心中略感不悅,也輕輕點頭,“嗯,先放我這兒。”
可是,女人聽到了蘭主任的話後,並沒有馬上離去的打算,而是臉上堆起了笑,又低眉順眼地開口了,“主任,我家裏那邊有點兒事兒,您看……,沒有什麽事兒的話,我早走一會兒成不?”
掃了一眼手表,看到十點半才剛過,蘭主任微微皺眉,卻並沒有拒絕,隻是遲疑了片刻再次點頭道,“行,那你先去忙,如果有需要幫助的地方,記得給我打電話!”
得到了主任的首肯,女人馬上變得眉開眼笑,繼續道,“那我走了啊,下午……,我可能也不過來了,如果有事情就給我打電話吧,您看……。”
“走吧走吧!”蘭主任揮了揮手,放任女人離去。
看到女人麻利地離開辦公室,蘭主任輕輕歎氣,他快退休了,人也變得越發寬容,哪怕遇到一些不太嚴重的違反紀律的事情,隻要做得別太過分,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去了。
正在此時,他身旁的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看著來電顯示出“王金枝”三個字時,想都沒想直接按下了接聽鍵。
電話裏,一道爽朗的女聲響起,“文景,中午有事兒嗎,沒事兒咱找個地方說會兒話?”
文景正是蘭主任的名字,此時,能有資格在齊山直呼他名字的人,少之又少,王金枝便是其中的一位,並且,當聽到王金枝喊他名字的時候,非但不會覺得惱怒,反而讓他回想到年輕時光,是的,他們兩人在年輕時候,險些成為戀人!
幾十年過去了,早已物是人非,兩人都各自有了家庭,他們之間也幾乎斷絕了來往,當然,完全斷絕交往是不可能的,大家都在齊山縣城工作,或多或少的工作交流不可避免。
別人想請蘭主任吃飯,幾乎沒門兒,但,王金枝卻是例外。
對於年輕時候的那段感情,蘭文景說不上是個什麽感覺,說很深厚吧,兩人當初分開也就分開了,雖然有些留戀,卻沒感到多麽痛苦,但說不深厚吧,內心之中,他願意為王金枝做任何事情,而不求回報,當然,王金枝也沒有開口求過他什麽。
王金枝的聲音,似乎又把蘭文景帶回了從前,他剛剛參加工作,便被分配到了古城鎮政府,從一位辦事員做起,那個時候,他還有一位叫做周菜花的好友,他們是一同參加的工作。
周菜花的生日比蘭文景大了一些,因此,到目前為止,齊山能喊他名字的人,還包括了周菜花。
可是,當蘭文景想到了周菜花這個人的時候,心中卻泛起了戾氣,這位他曾經最好的朋友,近二十年兩人卻形同陌路。
事情發生在近二十年前,古鎮的副鎮長出現了空缺,而蘭文景與周菜花,都很有機會坐上那個位子,可是,不知道怎麽,就在副鎮長爭奪的關鍵時期,蘭文景一件不大的工作失誤,好巧不巧被捅給了領導,再然後,蘭文景失去了機會,周菜花卻成為了副鎮長。
按照受益原則,蘭文景堅定地認為,那次事件,十有8(玖),背後是周菜花的手筆……,為了此事,兩人大吵了一場,後來,蘭文景主動調離了古城鎮,前往紀委工作。
仕途路,一步慢,步步慢,現在的蘭文景,快到了退休的年齡,還是紀委監察一室的主任,也算是科級了,但那位周菜花呢,卻已經成為了齊山縣委常委、副書記、古城鎮黨高官!
後來,周菜花多次向蘭文景釋放善意,希望化解當初的幹戈,隻是,蘭文景卻鐵了心,要與其老死不相往來!
事情過去了多年,蘭文景年輕時最深刻的記憶,除了王金枝,就剩下了周菜花,隻是他們兩人,一位會讓他懷念起溫情,而另一位,卻會引起他的無限憎恨!
十二點,蘭文景準時出現在了西馬路附近的一處餐廳,他前來之時,不僅換了一件全新的襯衣,手上,還拎了一瓶紅酒,他並不喜歡紅酒,但他卻知道,王金枝喜歡。
蘭文景走進包廂的時候,見到王金枝早已經在這裏等候,沒有外人。
好久沒再與王金枝單獨相處,蘭文景略顯尷尬,他那張臉,變得更黑了。
“唉,文景,年輕的時候,就很少看到你笑,當初還以為你是個天生的老頭,現在嘛,已經是名副其實了!咯咯。”王金枝天生爽朗,哪怕麵對著黑臉蘭文景,仍然不顯半點拘束,直接拉著對方就坐,且不忘記打趣對方一番。
坐定之後的蘭文景,似乎想到了些什麽,看著一臉笑容的王金枝,輕言道,“聽說……,你明年就要退休了?”
“下個月我就不管事了,唉,一個氣象局的局長,沒想到惦記的人還挺多,這個破位子我早就呆煩了,早點給別人騰位子也好,省得挨罵,哈哈!”
“心裏別產生落差就好,能早點閑下來,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可以找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其實……,我挺羨慕你那個地方,嗬嗬,清靜!”
“怎麽的,聽說你那兒最近不太安生……?按理說,你不是個愛攬事兒的人,這次怎麽就看不開了呢?”
聽到王金枝的話,蘭文景又哪會不知道對方所指,還不是他摻和進了三道溝那檔子事兒!
話說起來,蘭文景手裏一件案子,涉及了三道溝鄉的一位副鄉長,查一個鄉鎮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三道溝鄉他想查也就查了,哪怕查到了他們的鎮黨高官頭上,也不可能有現在這麽熱鬧。
重點是這件案子牽扯到了周菜花的身上,具體來說,牽扯到的是周菜花的兒子周福生!不然的話,怎麽可能三天兩頭有人找他說情?
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因為案子牽出了周福生,蘭文景還真不稀得去查,他要將這件案子一追到底,涉事之人,一個都不會放過,特別是周菜花的兒子!
要說有位常委的老爹,對周福生來說,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假如周福生的老爸不是周菜花,他不可能剛剛參加工作,就可以獲得科委資金的審批權,假如他的老爸不是周菜花,三道溝鄉獲得科委資金後,最多甩給他這個辦事員三百兩百意思一下,又哪能一次性給他幾千的紅包?
想到這裏,蘭文景又不得不對那位提供黑材料的家夥高看一眼,能夠透過現象看本質,知道查證此案的關鍵,選對了具體辦案人員非常重要,人家選擇了自己,也清楚自己一旦發現案件涉及周菜花,會不管不顧地狠狠咬住不放。
蘭文景的級別雖然不高,但他的資曆卻足夠老,哪怕書記見了他,也要客氣地稱一聲老蘭,他可以頂住周菜花的壓力,至於辦案決心……,多少年了,蘭文景自認為沒有對哪件案子這麽重視過!
那份舉報材料的內容極其詳實,蘭文景甚至不需要再做額外工作,隻需要將材料內容一一查證,便可以滿足結案的要求,這個時候,蘭文景其實很想知道,那個神秘的舉報者,究竟是誰呢?
舉報人當然就是胡成立,舉報材料是他半月前提交的,他選擇的是匿名舉報。
匿名舉報其實存在很多劣勢,紀委接到匿名舉報材料後,處理力度必然與實名舉報存在很大的差異,匿名舉報效率通常較低。
胡成立已經與周福生撕破了臉,他為舉報做好了周詳準備,不願意讓事情有始無終,他的匿名舉報,卻具備了非同一般的殺傷力。
為了讓舉報具備足夠的威力,胡成立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收集到了足夠的材料,盡管他已經卸去了科委資金審核這項工作,他仍與這項工作保持著盤根錯節的聯係,收集材料對他來說,簡直輕鬆得不能再輕鬆。
材料完備之後,接下來便是材料遞送的問題,這個時候,最普通的方式就是胡亂郵寄到紀委,然後,紀委會酌情將案卷分派到某個監察室,至於最終收效如何,很大程度要看運氣。
具有豐富政府工作經驗的胡成立,當然不會做這種傻事,他不會讓自己辛辛苦苦準備的材料,最終會被丟到某個角落而無人過問。
胡成立要做的,便是將事情做到極致,當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假如所有謀劃全部到位,仍然無疾而終,他也隻能感歎周福生命不當絕。
齊山紀委共有五個監察室,其中最惹眼的便是第三監察室的孔主任,他是一員猛將,辦起案件雷厲風行,是所有問題幹部的噩夢。
胡成立甚至知道,這位孔主任,與三道溝鄉那位李副鄉長還存在一定矛盾,似乎,他應該是一位不錯人選!
但是,胡成立第一個就將他給否了,孔主任厲害歸厲害,但他還年輕,處理一般案件還行,如果他來辦理這件案子,估計很難頂住周菜花的壓力,他敢處理周福生嗎?
到了最後,科委甚至不會受到調查,處理到三道溝鄉的那位李副鄉長頂天了,李副鄉長可不是胡成立的目標!
孔主任不靠譜,可是,胡成立知道有一位監察主任,卻會堅定地徹查此案,那便是監察一室的蘭文景!
蘭文景快退休了,最近也不怎麽愛管事兒,但案件能夠牽扯到周菜花,胡成立相信,這位老頭子,絕對不會讓他失望,因此,這份舉報材料,便被直接寄送給了蘭文景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