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在黎明到來之前,他們沒有驚擾任何人,悄然離開營地,回到了三家子屯。
屯裏很安靜,連狗叫聲都沒有。
烏天賜跪在爺爺麵前,心如死灰,欲哭卻無淚。
喪盡天良的日本兵最善於掩蓋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常用的辦法便是毀屍滅跡,但這一次,他們甚至都懶得這樣去做。三家子屯到處都是被殺的村民屍體,堆積如山,地麵的血液早已凝固。
烏天賜在收拾屍體的時候,偶然發現了虎子,虎子蜷縮著早已發冷的身子。他抱著虎子,不敢想象它臨死前忍受了多少痛苦,
一絲曙光從天邊落到地球上,漫長的一天緩緩開啟。
兩人站在村口,跪下、磕頭、離開。
東方應該是太陽升起的地方,但此時也成為兩人追逐的方向,就在前方,二十幾個日本兵正在亡命逃竄。
石頭突然亮出一把小手槍,遞到烏天賜麵前,烏天賜略帶興奮地問:“哪兒來的?”
“在一個小鬼子身上搜來的!”石頭得意洋洋,“給你!”
“給我?”烏天賜拿著槍看了又看,愛不釋手,但又退還了回去,“你還是自己留著吧,我有這個!”他指的是自己背著的獵槍。
“拿著吧,這個好使。”
“有子彈嗎?”烏天賜遲疑了一下。
石頭笑嘻嘻地摸出幾排子彈,驕傲地說:“沒子彈咋能給你使。”他又掏出一把匕首,也是從小鬼子身上搜來的,剛剛見過血,寒光閃閃。
烏天賜拔出自己磨得雪亮的小刀,說:“算了,我有這個,小鬼子的東西還沒我的好使。”說完,把槍和刀都退了回去,石頭隻好收了起來。
此時,一縷溫暖的陽光鑽出了雲層。
一直往東,不出幾裏,前麵隱約出現了村莊的影子。
“你猜小鬼子會不會在前麵村裏?”石頭問,烏天賜說:“小鬼子累了一夜,這會兒肯定餓了,說不定正在村裏尋吃的。”
“二十來號鬼子啊,咱倆就這麽上去跟他們幹?”
烏天賜想了想,露出了一點笑容,問:“還記得咱倆是咋打獐子的?”
石頭聞言,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小鬼子現在就像陷進冰麵上的獐子,跑不能跑,動也動不了,咱們一棒子就可以打死一個。”
在東北的雪天,動物陷進冰麵後,踩著厚達三四尺的積雪也借不上力,四肢就在下麵的積雪中瞎折騰,掙紮半天也跑不出多遠。這時候追趕捕獵的人,很輕鬆的用木棍棒子給他們幾下,便能捕捉到動物了,這就是所謂的“棒打獐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的來處。
“對,我倆現在就把這些小鬼子當獐子打,一個個來,打一個是一個,打死一個少一個,這是山裏,咱們熟悉地形,就那二十幾頭獐子,一個也跑不了。”烏天賜信心十足,可沒想到小鬼子這次學精了,在進村的地方安排了兩個把風的,這讓他倆措手不及,不敢冒然靠近。
“你看那兒,從後山可以進村。”烏天賜很快找到了進村的捷徑,而且可以繞過小鬼子的哨兵。
“可後山是崖呢。”
“正好,小鬼子才不會想到咱們會從崖上下去。”烏天賜帶著石頭悄悄繞到了村子後山的崖壁前,砍下兩根葛藤,緊緊地纏在樹上,正要順著葛藤滑下去時,村子裏突然傳來一陣粗獷的說話聲:“支那豬,快快弄吃的,都快餓死了,不然死啦死啦的!”
烏天賜心頭一喜,但心情立即沉了下去,黯淡地說:“你聽,就是那個畜生帶人殺了三家子屯的鄉親們。”
“就是他。”石頭也一陣激動,“看他往哪兒跑,要是讓我逮住,看我不一刀一刀割了他的肉。”
烏天賜吐了口氣,正要下去,石頭又說:“但是小鬼子手裏好像還有鄉親呢。”
烏天賜抓著葛藤,眼裏流露出無比的擔心。
就在此時,村子裏響起一陣嚎哭,緊接著傳來一個老嫗悲慘的聲音:“老頭子,老頭子,你咋就這麽走了,留下我一個老太婆該咋辦……畜生,你們這些不得好死的畜生……”
很快,所有的身邊消失了,安靜,近乎窒息的安靜。
烏天賜好像聽見刀鋒劃過老嫗的身體,他知道小鬼子又在大開殺戒,恨得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
鬆浦在老嫗身上擦去了刀上的血漬,那張閃爍著猙獰笑容的臉,就像一頭惡魔。
石頭輕聲叫喚了烏天賜兩聲,烏天賜才鬆開手,感覺手掌被葛藤勒得隱隱作痛。
“小鬼子又殺人了。”石頭聲音低沉。
烏天賜考慮到目前的狀況,不得不另做打算:“小鬼子就在村裏,隻要小鬼子離開村莊,我們就跟過去,總會找到機會。”
石頭卻有另外的擔心,要是小鬼子吃飽,會不會又獸性畢露,血洗村莊?
烏天賜頭皮一麻,想想完全有這種可能,卻毫無辦法。
石頭看著村子,沉思了片刻,說:“要不咱們先嚇唬嚇唬小鬼子,說不定他們以為是蘇聯紅軍追來,肯定逃命要緊!”
“可我們就倆人,兩把槍……”
“怕什麽,試試再說,小鬼子現在隻想趕緊逃命,哪裏會想這麽多。”
說幹就幹,兩人劈裏啪啦開了幾槍,槍一響,村裏的小鬼子果然亂作一團,但意外的是,小鬼子雖然亂了,卻沒逃命。
“什麽的幹活?”長穀川瞪著驚恐的眼睛,鬆浦當時一聽見槍聲,嚇得一溜煙便藏進了屋裏,膽戰心驚地說:“是不是蘇聯人追來了?”
長穀川想了想,道:“不會是蘇聯人,要是的話,早就對我們開炮,而不是開槍。”
“他們是不是知道村子裏還有支那人。”
長穀川冷笑道:“蘇聯人可不是八路軍,這兒是支那,他們的任務是追殺我們,可不會管支那人的死活。”
“那……會不會是八路軍?”
長穀川點頭,道:“有可能,但要真是八路軍,那我們就沒必要擔心了,因為這些支那人現在可以救我們的命,讓支那人快快的做飯,等我們吃飽之後再繼續出發。”
石頭疑惑不解,烏天賜想到了原因:“小鬼子肯定以為手裏有人質,所以蘇聯紅軍不敢進攻。”
“遭了,我們剛才是不是不該開槍,這下子驚動了小鬼子,更難靠近了。”
烏天賜雙眉緊鎖,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睿智,道:“小鬼子現在肯定更加不著急跑了,要等填飽肚子後才會繼續逃命,看來我們隻能等到晚上再動手了。”
石頭突然笑著說:“天賜,我發現你怎麽好像突然變了個人。”
烏天賜沒作聲,在他心裏,小鬼子之前犯下的罪惡,就像毒蛇一樣正在吞噬著他的肌膚。
兩人於是決定按兵不動,靜觀其變,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喚,加上一夜未合眼,身心越發疲憊,但想到村子裏的鬼子,還有被鬼子控製的村民,又不得不強迫自己打起了精神。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村莊裏突然傳來鬆浦的咆哮:“把所有支那人帶到院子裏來。”
“糟糕,鬼子這是又要殺人了?”石頭的上下眼皮正在打架,突然被這一聲驚得完全清醒。
烏天賜握緊了槍,眼看著又要血流成河,一時竟然手足無措,頓時大口的喘著粗氣,恨不得衝進村莊和鬼子麵對麵大幹一場。
鬆浦把村民們集中到了外麵,密密麻麻的人頭已能清晰可見。
“怎麽辦,怎麽辦?”石頭拔出了槍,但是鬼子太狡猾,全都躲在屋簷下,從後山根本看不見。
鬆浦狂笑起來:“你們這些低賤的支那人,根本不配活著。山上的土八路聽好了,要想救回這些人,最好趕緊走出來,隻要你們交出武器,我們可以不傷害任何人。”
烏天賜開始後悔之前不計後果的胡亂開槍,沒想到會帶來如此嚴重的結局,等於把自己推向了死亡的深淵。
石頭突然起身說:“天賜,我下去會會小鬼子。”
“不行。”烏天賜抓住他,“你這樣下去死路一條,小鬼子不會放過你,也不會放過鄉親們。”
“那我們就看著小鬼子殺人?”石頭發怒了。
烏天賜無言以對,又傳來鬆浦的狂笑:“可憐的支那人,八路軍都是膽小鬼,他們不敢來救你們了。我從現在起開始數數,當數到十的時候,如果八路還不敢出來,第十個人就會死。”
烏天賜聽見鬆浦開始點人頭,急得臉色蒼白,汗水瞬間濕透了全身。
“跟狗日的拚了!”石頭一急,差點開槍,但這個動作卻讓烏天賜突然有了主意,伸出手說:“給我!”
石頭以為是手槍,但烏天賜從他肩上取下弓箭,然後風一般離開後山,躲到了村口的小土丘後麵,瞄準其中一個崗哨,一撒手,箭頭準確無誤地射進了鬼子胸口,一命嗚呼。
另外一個鬼子驚得四處張望,情急之下開了一槍,但還沒來得及轉身便一頭栽了下去。
村裏的鬼子兵聽見槍聲,頓時如驚弓之鳥,到處找地方躲藏,長穀川厲聲吆喝起來:“你們倆,快過去看看怎麽回事?”
兩個被點將的鬼子膽戰心驚地往村口摸去,剛到村口便被射死一個,另一個轉身便跑,邊跑邊鬼哭狼嚎。
長穀川勃然大怒,啪啪的給了他兩耳光,責問道:“到底是什麽來頭?是不是八路的幹活?”
鬼子已經被嚇得隻知道搖頭,長穀川無奈之下隻好對鬆浦說:“你親自帶人過去看看,我要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麽的幹活。”
鬆浦一聽就傻眼了,他哪敢過去,說不定這一去就是有去無回,本以為長穀川會看在老同學的麵子上放他一馬,卻沒想到還沒開口,長穀川便一本正經的怒吼起來:“快快的過去,這是命令,難道你想違抗命令嗎?”
鬆浦遠遠地看到了幾具屍體,心裏發毛,於是對另外兩個人說:“你們快過去看看。”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不動。
鬆浦正想發火,才想起自己也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士兵,根本沒有發號施令的權利。
烏天賜偷偷地探出頭,樂得手都哆嗦了一下,對石頭說:“那畜生終於來了。”
石頭本來靠在土丘後麵,一仰脖子,欣喜地說:“把槍給我!”
“這個畜生是我的,我要親手殺了他,你對付另外兩個鬼子!”烏天賜說完,剛一抬頭,卻見三個人影像見鬼了似的轉身便跑,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了。
鬆浦驚慌失措地回到長穀川麵前,喳喳呼呼地說:“八路,外麵好多八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什麽,真是八路?”長穀川大驚失色,另外兩個日本兵也紛紛點頭,他歎息起來,“幸好我們手裏有這些支那人做人質。”
“還是趕緊走吧,要是萬一被八路包圍,不管手裏有多少支那人也救不了我們。”鬆浦極力建言撤離,長穀川隻好說:“這些支那人怎麽處理?”
“不管了,再耽誤時間就真來不及了,八路軍的大部隊正在向這邊集結……”鬆浦的表情看上去好像八路軍就要進攻了似的,長穀川隻好下令撤退。
一陣鬧嚷嚷之後,幾個村民急匆匆地出現在村口。
烏天賜和石頭看到這一幕,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難道小鬼子發善心放了村民?當他們從村民口裏得知詳情時,都傻了眼。
“八路軍呢?怎麽沒見八路軍?”一個村民好奇地問,他們此時出來就是為了迎接八路軍進村,卻沒想到隻看到兩個人。
“什麽八路軍?”石頭也好奇地問,村民說:“小鬼子剛才好像回去說八路軍已經包圍了村子,所以才逃跑。你們倆是不會就是八路軍吧?”
烏天賜和石頭了解到小鬼子放棄村莊的原因,不禁相視而笑,沒想到最後救了村民的,居然會是他倆費盡心機想要殺死的那個日本兵。
村民們知道沒有八路軍,但卻是這兩個年輕人救了他們的性命,對他倆感激不盡,硬要做些好吃的感謝,他們匆匆吃了點食物便又開始追趕小鬼子。
“孩子,小鬼子作了那麽多孽,又殺死了馬大爺、馬大娘,你們一定要給大家報仇啊。”臨走之前,村民叮囑了很多,一直把他們送到村口。
“狗日的畜生!”石頭揣著一肚子氣,還沒走出多遠,突然一個身影從背後快步追了上來。
“兩位大哥,等等我!”追上來的是一個孩子,準確的說,是一個大男孩,他跑上來說,“大哥,我是楊莊的,求求你們,帶我一起走吧。”
烏天賜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忙又說:“我叫左金珠,家裏沒人了,求求你們帶我一起走行嗎?”
石頭看了烏天賜一眼,笑著問:“你知道我們要幹什麽去?”
“我知道,你們要去殺小鬼子,我也能幫著殺小鬼子。”左金珠掏出一把彈弓,兩人傻眼了。他又解釋起來,“你們可別小看我的彈弓,我的彈弓可厲害,可以打死樹上的鳥兒。”
烏天賜和石頭不是這個意思,左金珠看著他倆的表情,又說:“小鬼子殺了我爺爺奶奶……”
“小鬼子殺害的是你爺爺奶奶?”烏天賜一驚,內心深處被猛地刺了一下,左金珠重重地點頭道:“我保證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殺了鬼子我就回來!”
“那你爹娘不在了嗎?”
“爹娘早沒了!”左金珠眼神黯淡,“爺爺說我剛出生不久,我爹娘就都過世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多身世相同的可憐人?同為失去了爹娘的三個人,此時抱在一起,噓噓不已。
“金珠,我們現在要去做的事很危險,也許會沒命,你怕嗎?”
左金珠咧嘴一笑,說:“你們不怕,我就不怕!”
三個背影沿著山路慢慢走遠,石頭問:“你怎麽會叫這個名字?金珠,好奇怪的名字,但是很好聽。”
“我也不知道,爺爺奶奶都這樣叫我。”左金珠仍然憨厚的笑著。
烏天賜笑了,說:“我跟你一樣,從來都沒見過父母,是爺爺把我撿來養大的,所以爺爺給我改名叫天賜。”
“你們倆比我好多了,至少還有人把你們養大,我就不一樣了,三家子屯就是我的家,三家子屯的鄉親們都是我的親爹娘!”石頭放聲大笑,聽上去很開心,但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卻無比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