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鬆浦和同伴三木僥幸撿回了性命,一路沒命似的狂奔,這一跑也不知逃了多遠,此刻正躲在半道邊的小山洞裏抱頭痛哭,哭完了,又繼續趕路。


  “該死的支那豬,我一定要殺光你們!”鬆浦取下眼鏡,抹去鏡片上的塵土,惡狠狠地咒罵起來。他們怎麽也想不到,由於戰爭的失敗,當初踏進這片土地時的瘋狂,此時已經完全被顛覆。在他眼裏,戰爭卻仍然沒有結束,在“密蘇裏號”上簽署的投降書,隻是政府的行為,並不代表他們這些在前線參戰士兵的真實想法,他們固執的認為,隻要有機會,殺戮還會繼續,取得大東亞聖戰的勝利隻是時間問題。


  “不要哭了,我們得找機會殺回去,占領村莊,殺死那些愚蠢、可惡的支那人。”鬆浦對三木說,“我曾經信仰的裕仁出賣了我們,出賣了大日本帝國,但是我不能出賣自己的靈魂,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要讓支那人活在痛苦之中。”


  裕仁是日本天皇,是發動這場戰爭的幕後凶手。


  三木哭喪著臉道:“我要回家,媽媽還在等我……”


  “混蛋,你跟裕仁一樣是大日本帝國的恥辱,你剛才也看到了,支那人是怎樣殘忍地殺了我們的同胞,如果我們不還擊,或者沒有能力還擊,支那人就會把我們踩在腳下,難道你想眼睜睜的看到這一天到來嗎?”鬆浦暴跳如雷,“你難道這麽快就忘了嗎?我和你幾乎死在支那人手裏,如果裕仁沒簽署投降協議,結局就不會這樣,我們才是最後的贏家。”


  兩人一直往北邊走,希望可以碰見從蘇聯戰場上撤退下來的戰友,沒想到還真讓他們給撞上了,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


  鬆浦遠遠地看到了那隊人馬的穿著,頓時興奮得用日語大叫,走近一看,帶隊的居然是自己昔日的同窗長穀川。


  “鬆浦君,你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就你們倆?”長穀川看到兩人狼狽不堪,有些疑惑不解,他本來以為除了他們這股拒不繳械的死硬分子之外,其他的士兵都已歸國了。


  鬆浦和三木看到了生的希望,但複仇的欲望也陡然變得更加強烈。


  “支那人有句古話叫‘虎落平陽被犬騎’,愚蠢的支那人太可惡了。”長穀川聽了他們的血淚控訴,決定立即帶著殘餘的四百多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直撲三家子屯。


  “少佐,你們這是從哪兒來,不是正在北方和蘇聯人打仗嗎?”鬆浦在行進的路上邊走邊問,長穀川一臉晦氣,不悅地說:“蘇聯人太狡猾,根本不敢和我們正麵對戰,要不是憑著那些鐵甲車,我們早就占領了莫斯科。”


  三家子屯在經曆早上的事情之後,也許是之前日軍血洗過村莊,此時,很多人心裏都還留有陰影。


  烏天賜在院子裏和妹妹玩了一會兒,等妹妹玩累了睡了之後,他才去隔壁鄰居家找石頭。石頭從小父母雙亡,吃百家飯長大,沒有名字,石頭就是他的名字,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年紀相當,經常約在一起進山打獵,還抱膀子摔跤,勝負難分。


  “哇,好香啊,我聞出來了,是地瓜。”烏天賜還沒進屋便樂嗬起來,石頭從火堆裏扒出個地瓜,分了一半給他,還是熱氣騰騰的。


  “快吃啊,涼了就不香了!”


  “你在哪兒弄來的?不都給小鬼子吃了嗎?”烏天賜奇怪地問,石頭偷笑道:“俺趁沒人注意,偷偷從盆裏拿出來藏著的。”


  烏天賜啞然失笑:“真有你的,早知道我也偷偷地藏幾個,要不然烏卓也不會挨餓了。”


  石頭一愣,然後把那半個地瓜也遞到他麵前。


  “你這是幹啥,我這有半個呢。”


  “我不餓,這半個拿回去給烏卓妹妹吧。”


  烏天賜拒絕了:“這可不行,你自己都還餓著呢,我這半個呆會兒拿回去給烏卓,你還是趕緊自己吃吧。”


  “我真不餓,實話告訴你,我偷偷藏了兩個,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吃了一個,趕緊吃吧,吃飽了才有力陪我摔跤。”石頭一臉的壞笑,烏天賜半信半疑,石頭於是咂嘴道:“真好吃,要是每天都能吃上一個地瓜該多好啊。”


  烏天賜接過地瓜一分為二,然後遞到石頭麵前,石頭微微一頓,表情有點尷尬,但還是接了過去,然後約定明日天不亮就一起上山。


  烏天賜回到家,把地瓜分成兩份,一份給了爺爺,一份放碗裏等烏卓醒來再吃。爺爺拿著地瓜卻難以下咽,歎息著說:“要不是我出的餿主意,鄉親們也不會跟著挨餓。”


  “爺爺,您趕緊吃吧,要不涼了就不香了,明兒一早我就跟石頭上山,興許能打些野物回來解解饞呢。”烏天賜看見爺爺剛把地瓜遞到嘴邊卻又放下說:“給烏卓留著,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經餓。”


  烏天賜看著爺爺臉上像刀刻下的皺紋,深深的難過和愧疚。


  天空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一抹亮色,那是太陽從雲層中探出了頭。


  烏天賜把獵槍擦了又擦,填滿火藥,才在炕上躺了一會兒。也不知為什麽,要在平日早就開始做夢,但今天隻要一閉上眼,心裏就開始不踏實,老感覺好像有一些不好的事會發生。


  側屋傳來爺爺輕聲的咳嗽,烏卓又餓醒了,大聲哭起來。


  烏天賜於是躺不住,起床去給妹妹拿地瓜。


  烏卓吃著地瓜,停止了啼哭。


  烏天賜開心地看著妹妹:“慢慢吃,別噎著,還有呢!”


  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犬吠,烏天賜側耳一聽,頓時興奮不已,爬起來就往外跑:“是虎子,虎子回來了!”


  虎子回來了,卻瘸了一條腿,那是被小鬼子開槍打的。


  烏天賜摟著虎子,虎子蹭著他的臉,卻又衝著進村的方向不停的吠,而且吠聲中充滿了淒厲。他很好奇,正要起身,突然傳來一陣激烈奔跑的腳步聲。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可他還沒來得及去看個究竟,又傳來一陣嘰哩咕嚕的日本話,他大感不妙,想都沒想便驚恐地狂叫起來:“小鬼子回來了,小鬼子又回來了!”


  整個村子被攪亂了,鄉親們驚慌失措地四散逃跑,驚魂未定,又跑向另一邊出村的方向。


  烏天賜衝向裏屋,邊跑邊喊,抱起妹妹烏卓正要跑,才發信爺爺躺在床上沒動。他覺得不對勁,回頭看見爺爺安詳地躺在炕上,麵容平靜,心裏一驚,伸手去試探爺爺的鼻息,這才發現爺爺已經沒了呼吸。


  “爺爺,爺爺……”烏天賜痛苦的哭喊起來,可是爺爺已經聽不見,時間不容許他再多停留,隻好抱著妹妹往外衝去,臨走前又想起忘記拿槍,剛要出門,和石頭撞了個滿懷。


  “快,小鬼子已經在村口了!”石頭幫他取下了槍,轉身的時候才看到還躺在床上的爺爺,當知道爺爺已經過世的時候,眼淚嘩的流了下來。


  長穀川帶著四百多個日本兵像瘋狗一樣衝進村子的時候,見人就殺,隻要是活物,都沒能逃過毒手。為避免開槍暴露目標,長穀川下達了不許開槍的命令,所以村民們都慘死在了日本兵的刺刀下。


  幾個日本兵衝進烏天賜的家,看到躺在床上的老人,不由分說,又在老人身上插了兩刀。


  “操你十八代祖宗,老子跟你們拚了!”一把刺刀刺進了男人肚子,男人頂著刺刀,瞪著血紅的眼睛,抓起身邊的石頭劈頭蓋臉地砸了下去,和日本兵同歸於盡。


  “一個不留,通通的死了!”長穀川殺紅了眼,鮮血沿著刀尖緩緩滴下。


  突然,一個黑影箭一般向自己飛撲過來,長穀川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便被撲倒,一股巨痛瞬間傳遍全身,立即捂著臉哀號起來。


  這個黑影是烏天賜的獵犬虎子,可惜它沒能咬斷長穀川的脖子便倒在了血泊中。長穀川從虎子肚子上拔出刀,摸著還在巨痛的臉,又狠狠的在它身上插了幾刀方才解氣。


  鬆浦和幾個日本兵沿著鄉親們逃跑的方向追去,一路上殺戮不止,很快便留下了無數具屍體。


  烏天賜和石頭帶著烏卓已經跑出了很遠,慌不擇路,等停下腳步時,才發現之前從村子裏跟著跑出來的鄉親全都不見了,回頭一看,遍地屍首。


  “啊……”烏天賜慘叫起來,這一聲慘叫吸引了緊追而來的鬆浦。鬆浦驚喜不已,其實從進村開始就一直在尋找烏天賜,想要親手殺了他以雪前恥,所以聽見這聲慘叫時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


  烏天賜這一聲哀號,既是為剛剛過世的爺爺,也為了三家子屯不幸慘死的所有鄉親。


  “天賜,快走啊,鬼子追上來了!”石頭稍微還有些理智,但烏天賜突然把烏卓交到他手上,從他手裏拿過獵槍,說:“我把烏卓交給你了,你快帶她走。”


  “你要幹什麽去?”石頭大驚,烏天賜咬著牙關說:“我要回去殺了那些畜生。”


  “那麽多鬼子,你一個人能殺得了幾個?”石頭用勁拉著他,他眼裏燃燒著仇恨的火焰,咬牙切齒地說:“能殺幾個算幾個,我不能讓鄉親們白死。”


  石頭抓著他的獵槍,臉色冷峻地說:“烏卓妹妹還小,還活著,所以你不能死,你得照顧她長大。我答應你,今天在三家子屯欠下血債的小鬼子,一個也別想活!”


  烏天賜在做劇烈的掙紮,村子方向突然傳來一聲槍響,槍聲把他驚醒,隻好帶著烏卓順著山路跑起來,但鬆浦為了完成許下的毒誓,瘋了似地窮追不舍。


  “不行,小鬼子不會留活口,我們帶著烏卓跑不快,這樣下去我們都活不了。”石頭喘息著說,“你帶烏卓先走,我留下來還能阻攔一會兒,很快就來追你們!”


  烏天賜一口回絕,決絕地說:“你說的,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帶著烏卓,我們跑不過小鬼子。”石頭再次重複著,話音剛落,回頭衝小鬼子追來的方向開了一槍,鬆浦趕緊趴在地上,但很快又追了上去,而且還把長穀川的命令拋在了一邊,邊追邊開槍,子彈在空中劈裏啪啦的跳躍,烏天賜和石頭隻好邊退邊還擊。


  周圍都是茫茫大山,兩人帶著烏卓離開小道,闖入了茂密的叢林。


  鬆浦帶人追了很遠,突然不見了目標,隻好作罷,看著一望無際的大山破口大罵,最後不得不悻悻地回到了村莊。此時的三家子屯村已變成了人間地獄,到處都是屍體,血流成河,除了逃走的三個人,所有村民無一幸免。


  長穀川命人再次仔細搜索了整個村莊,沒有發現活口,才帶著隊伍離開。


  在這場屠殺中,三家子屯村六十三條鮮活的生命倒在了小鬼子的刀下,六十三條人命,六十三個冤屈的靈魂,用生命見證了如此慘烈的一段曆史。


  烏天賜和石頭帶著烏卓進入叢林後,在肯定日本兵沒追來後,又跑了一段才停下來。


  烏天賜放下烏卓,突然看到烏卓嘴角有血,再一看,才發現烏卓的背上早就被血染紅。他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顫抖著喊著妹妹的名字,可是妹妹已經沉沉的閉上了眼,再也聽不見哥哥的呼喚,也無法言語了。


  石頭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烏天賜緊緊地摟著妹妹,淚水順著臉頰落下,流進了腳下的黑土地。


  叢林裏靜得出奇,靜得令人窒息。


  就在同一天,烏天賜失去了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最後兩個親人,他的心一點點冷卻、凝固,變得比大興安嶺的冰雪還要冷,比破膛而出的子彈更要堅硬。


  夜色就要降臨,叢林已經變得越來越暗。


  烏天賜終於抱著烏卓的身體站了起來,沉默中的石頭也跟著站了起來,卻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幫我找個地方把烏卓安葬了吧!”烏天賜黯淡地說,石頭遲疑了片刻,然後動了起來。


  沒有墓碑,沒有名字,隻有一堆黃土。


  烏天賜跪在妹妹墳前,良久無語。


  石頭的心情跟他一樣,一直把烏卓當作自己的親妹妹看待,此時眼裏噙滿了悲痛的淚水。


  當夜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烏天賜終於站了起來,向著妹妹長眠的地方深深的鞠躬,然後轉身走出叢林。


  石頭不明白烏天賜為何要走回頭路,以為他想回去找小鬼子拚命,但他卻一臉冰霜,鏗鏘有力地說:“我一定要為烏卓和三家子屯的鄉親們報仇,但我的命現在很值錢,我要好好的活著,殺光那些畜生。”


  烏天賜胸膛裏裝滿了憤怒,火焰在胸口燃燒,握槍的手心滲滿了汗水。


  石頭雖然緊緊跟著,但仍感覺吃力。


  烏天賜突然停下腳步,轉身看著他說:“石頭,我要去為鄉親們報仇,但不希望你卷進來。”


  “你說啥呢,我不是三家子屯的人嗎?”石頭很生氣,但明白他的心情,“天賜,今天發生這麽多事,我跟你一樣難過,我是吃三家子屯的百家飯長大的,鄉親們都是我的親人,我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被小鬼子殺死嗎?如果不殺了那些畜生替鄉親們報仇,我還是人嗎?”


  “但是我們可能都會死!”


  “隻要能報仇,我不怕死。”石頭斬釘截鐵,眼圈還是紅的,“鄉親們都不該死,烏卓妹妹也不該死,該死的是那些畜生。”


  烏天賜伸出手,和石頭緊緊地握在一起。


  從這一刻起,這兩個年輕的生命知道,他們的生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而是三家子屯冤死的父老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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