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2000年10月25日,朝鮮開城。


  這座依山而建的城市,恍如一幅美麗多姿的畫卷,伴水而行的公路,在明亮的陽光下似彩帶飛揚,給這座城市增添了不少趣味。暖風從麵上拂過,視野之外除了藍色的海洋,還有一望無際的鬆林。


  身在如此美麗的畫卷中,我,我的爺爺,以及同車的眾人卻心情凝重。我回頭望了一眼爺爺,老人家的目光雖然依然顯得矍鑠,卻難掩內心的凝重,透過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我無法讀懂更深層的含義,更無法觸摸橫亙在心靈之後的那層薄膜。


  一直以來,我的爺爺——單龍——便是這種表情,眼睛裏仿佛裝滿了無盡的心事。從我記事時起,他每天都會一個人安靜地坐著。我不知道老人究竟在想什麽,抑或是在懷念什麽,但從來不敢打擾,其他人更不敢,否則老人會大發雷霆。爺爺雖然年歲已高,但眼神極好,讀書看報也是每天的必修課,每天都這樣過著,倒也舒坦。直到不久前,他從當地一家媒體上讀到一則關於組織抗美援朝誌願者入朝緬懷戰友的消息時,老人閑不住了,急急忙忙催我去幫他報了名。我這時好像才略微懂了老人長久以來的心思。


  我很少了解爺爺的過去,隻知道他曾是一位上過戰場的老軍人,但這一切也僅僅是從父輩嘴裏偶爾聽聞,爺爺從未對我提起過。他珍藏有一個小盒子,我偶爾會看見老人偷偷打開,然後久久凝望,難以放下。我猜測那是老人值得紀念的一些東西吧,盒子裏可能裝滿了一輩子的回憶,或者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直到今天,他第一次當著我的麵打開……


  從開城市區出發不久,便來到了鬆嶽山,這裏簡直就是鬆林的海洋,一眼望去,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林海,風光秀麗,美不勝收,讓人心曠神怡。


  導遊一邊帶著一車人緩緩前行,一邊興致勃勃地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可每個聽眾的臉上都刻著平淡的表情,似乎沒有人真正想去了解這些,包括我,也隻是偶爾聽聽導遊的演說,心思完全遊離。不久,眾人停下了腳步。在我們眼前,出現無數的墓碑,遠遠望去,密密麻麻的墓碑像是正列隊等待檢閱的士兵,在陽光下安靜肅立。


  我注意到了爺爺的表情,當看見這一幕時,老人頓時就呆住了,直到我輕輕拉過他的手,然後跟在導遊後穿過樹林,來到一座紀念碑前。


  紀念碑隻有一人多高,不像我見過的別的紀念碑那樣高大,但上麵寫著的“永垂不朽”四個大字,仍然標誌著莊嚴和神聖。碑後麵是無數誌願軍戰士的墳塋,上麵沒有名字。他們靜靜地躺在異國的群山之間,守護著自己曾經衝鋒陷陣、拋頭顱灑熱血的土地,永遠也不會離開了。


  老人們依次站在墓碑前,神情肅穆,也像一尊尊雕塑。我在爺爺身邊攙扶著他,聽完導遊的介紹,大為震撼,原來這個地方竟然埋葬了4萬多名中國人民誌願軍戰士。


  我看見老人們齊刷刷地鞠躬,心裏膨脹著的一股沸騰的熱流,頓時湧遍全身每一個毛孔。放眼望去,僅一人多高的紀念碑此時顯得高大起來,在我心中變成了一座豐碑,一座永恒的豐碑。


  到了獻花的時候,老人們一個一個走上前去,緩緩放下鮮豔的花兒,然後熱淚盈眶地開始鞠躬,一個接著一個,久久不願離開。


  爺爺在墓碑前站立了很久,我想攙扶他,卻被拒絕。我隻好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在墓碑前與墓碑融為一體,心也變得越發沉重。曾經聽父輩講了一些關於爺爺的故事,每一個片段都在腦海中反複翻滾了千百遍,像放電影一樣,而此時,多次在夢裏看到的爺爺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情景卻變得更為真切。


  我的目光永久地停留在墓碑上,心裏劃過連自己都無法理順的片段,那些兒時從課本上讀到的許多英雄,應該也是這裏其中的一名吧,而我的爺爺,也該是曾和他們並肩作戰過的。


  突然,我耳邊傳來低沉的嗚咽,老人們終於都忍不住哭出了聲。就在這一瞬間,爺爺跪倒在墓碑前,整個身體都伏倒在地,淚水也從平時看似堅毅的眼睛裏汩汩流出。


  久跪墓碑前,英雄淚滿襟。


  “班長、大哥,戰友們,單龍來看你們了!”爺爺的聲音都嘶啞了,他顫抖著打開了隨身帶來的小盒子,從中取出幾枚軍功章,一一排開放在了墓碑前。我這時才明白,爺爺倍加珍惜收藏的小盒子,原來裏麵放著這些東西。


  “獻給朝鮮戰爭中為救我而犧牲的不知姓名的某部副連長和他的通信員——戰士崔連榮。”一位老人從袋子裏拿出一張白紙,白紙上的字像針一樣刺得淚水濕潤了我的眼眶。


  “讓戰爭從地球上永遠消失,永遠也不再出現……”一位老人聲嘶力竭,憤怒地哭喊起來。麵對著長眠於此的戰友,老人們一個個頓時哭得像孩子似的,無法抑製奪眶而出的淚水。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山風吹過的痕跡,那是和平的聲音。


  很久很久,老人們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卻仍然久立於墓碑前不願離開。


  爺爺也在墓碑前默哀了很久才轉過身,凝望著周圍蔥翠的鬆林,然後緩緩地沿著來路往回走。我又想攙扶著他,卻仍然被拒絕,他再次回頭麵向墓碑的方向看著,眼神之間夾雜了太多我暫時無法理解的含義,聲音低沉地說道:“孩子,這裏躺著爺爺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們雖然不能說話了,卻還一直看著我呢。爺爺活著,他們也活著……”


  我懂了爺爺的意思,就在老人回首的那一刻,我又從那雙眼裏看到了一絲晶瑩的光亮。


  我們在朝鮮停留了幾日,爺爺卻隻隨團出過一次門,然後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記得他走在朝鮮的道路上,眼裏卻沒有任何表情,直到臨行前的那天下午,老人再次叫上我來到了鬆嶽山的誌願軍墓碑前。


  這次是我跟爺爺兩人同行,沒了更多人,少了些許嘈雜。


  爺爺再次走近墓碑,凝望著上麵的字,然後顫抖著伸出手去撫摸著墓碑,表情也沉重得如矗立在麵前的墓碑。


  我發現爺爺這些日子憔悴不少,布滿皺紋的臉顯得越發蒼老。


  “孩子,過來!”爺爺叫了我,我走上前去,他拉過我的手,看著墓碑,眼神中夾雜著一道深沉的目光。


  “五十年了,過得真快啊!”老人的目光看起來非常縹緲,像回到了過去,回到了硝煙四起的戰場,而後他向我講述了一段用鮮血和生命染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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