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後悔
第一節下課以後,有人彬彬有禮地敲了敲雲飛鏡身邊的窗。
盛華的教室布置得窗明幾淨。為了更好的采光,學校走廊統一修了落地窗,一條走廊裏,通常隻有一排教室,教室靠走廊的方向一共開了八麵窗戶,每麵窗戶都低到人的腰間。
雲飛鏡就在靠走廊方向的窗戶旁邊坐著。
這個地方光線很好,隻是自從得罪了宋嬌嬌以後,經常有人飛快路過,拉開窗戶往她身上扔點什麽東西。
雲飛鏡索性把窗戶鎖了。
聽到身邊的敲窗聲,她還以為是那些找麻煩的人例行打擾。隻是今的敲窗聲實在太有禮貌了,輕又克製,不免讓人好奇。
雲飛鏡抬頭,發現是羅泓站在窗外。
他身上帶著一絲寒涼的水氣,像是剛剛用最大水流衝洗過自己的手和臉。他英俊內斂的麵孔上貼著一塊k繃,破壞了一直以來的嚴肅氣質。
雲飛鏡的目光在他嘴角的k繃上停了停,羅泓有點不自然地偏過頭去,低聲:“抱歉,讓你看到這個樣子。”
“沒事吧?”雲飛鏡關心地問到。
“沒有。”羅泓飛快地一口咬定,“不心刮到了……對了,這些給你。”
他把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伸到雲飛鏡的麵前,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裏握著一遝教材。
生物書,語文書,英語書……昨被他收拾書包時落在學校,以至於被人毀壞的那些課本,羅泓一古腦地給雲飛鏡補上了。
現在各種塑料書封都方便的很,不怕水還耐髒。然而男孩子的書卻都包著一色的紙質書皮。牛皮紙,上麵用鋼筆寫了他的姓名,字跡很清爽。
雖然羅泓沒有,可是雲飛鏡莫名覺得,這些書皮應該是他自己包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氣質,似乎就很適合這樣的事情……不言不語地守護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陪伴著一段舊時光、以及幹脆利落地裁出顏色古舊的牛皮紙,有板有眼地把書皮包上。
“沒事,謝謝你了,我今帶了備用課本。”
雲飛鏡彎起眼睛衝他笑了笑,主動打開抽屜給他看:“是全的哦,我都記得帶。”
她輕鬆微笑的樣子,真得好甜。
那雙鹿兒一樣的眼睛稍稍一彎就成了月牙,是世上最清澈的一泓潭水,要讓人心甘情願地溺死在裏麵。
羅泓慌亂地把目光移開。他左手垂下,臉色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麽。
片刻之後,他輕聲問雲飛鏡:“這種事不止發生第一次了,是嗎?”
不然,她怎麽會這麽篤定地帶著備用課本呢?
雲飛鏡本來想兩句打岔的話隨便帶過去,比如“我未卜先知”,“我多長個心眼兒預備一下而已”。
然而看著羅泓認真而有點痛心的目光,她下意識地了真話:“隻有一次,那次被丟掉的是不重要的課本。”
“我知道了。”羅泓點了點頭,他又重複了一遍,鄭重地仿佛在許下什麽關乎生命的諾言,“我知道了。”
“以後不會有這樣的事了,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羅泓停頓了一下,又補充,“我今中午會幫你帶水上來,下午會給你帶化學卷子,晚上替你拎書包到校門口……我今會來四次。明會來四次,後也會來四次。”
他很少這麽一長串話,而且這話的語氣裏竟然帶著不容忽視的警告之意,也太奇怪了。
雲飛鏡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瞧見班裏十多個人訕訕地收回投向窗口的目光。
她嗤笑了一聲。
“那我就先走了。”羅泓衝著雲飛鏡微微地垂下頭,又恢複了他一貫的斯文模樣。
他輕手輕腳地替雲飛鏡重新掩好窗戶,那鄭重其事的表情,又讓雲飛鏡想起昨黃昏時夕陽下的紳士。
隔著一扇窗戶,羅泓最後以眼神向雲飛鏡示意。
他轉身離開時特意把右手掩在身前。就在現在,他右手五指的關節上貼滿了十字交叉的創可貼,有幾枚底下還隱隱地洇出濃豔的血色,可他一眼也沒讓雲飛鏡看見。
羅泓的右手無意識地伸張了一下,又重新握成拳頭。
他揍陸縱的時候揍得太狠,連關節皮肉都蹭破了。
——他真該打得再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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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飯的時候,雲飛鏡在學校食堂聽到了一則流言。
盛華招她的時候,就給她免了夥食費。每月月初校方會打兩千塊錢在她飯卡裏,吃不了就劃回學校賬戶。這筆錢如果不吃就浪費了。
所以雲飛鏡每中午通常會打兩個肉菜。這樣就算每晚吃麵條,營養也是夠的。
關於食堂裏聽到的消息,倒不是雲飛鏡想主動聽。
隻是隔壁桌的女生話聲音太大了點,而且四麵八方談論的好像都是同一件事。
左邊飯桌上的女生,陸縱今又在他們自己班級裏發瘋,好像一口氣把四個人都給打了。
右邊桌子上的男生嗓門兒更大,他我靠陸縱今好狠啊,按著人後腦勺,硬生生把人腦殼往地上拍,簡直像是拍西瓜一樣,一塊西瓜拍禿了換下一塊,那四個男生怕不是要住院了。
走出食堂時,雲飛鏡還聽一對過路的女生談起這事。
她們陸縱把人給打進醫院了,現在那四個在手術室,陸縱在教導主任辦公室。這回的事鬧太大了,問四班人究竟因為什麽,他們也都不敢。
然後等到下午的自習課,雲飛鏡的同桌主動地推給了她一張字條。
要知道,從一個月前陸縱闖進教室來把她打了之後,她的同桌怕被牽連,從此就再沒跟她過話。
雲飛鏡有點詫異地看了對方一眼,用指甲捏著,把那張字條緩緩拆了。
字條上隻寫了一個問題。
“陸縱和你是什麽關係啊?”
雲飛鏡揚起眉毛看著他。
可能是發現雲飛鏡的表情不太客氣,同桌連忙又寫了一張紙條推過來。
“他今把全校警告了遍,放話出來以後誰要是再惹你,他就搞死誰。”
“他還你是他救命恩人呢——你真是他救命恩人嗎?”
雲飛鏡沒理自己的同桌,她麵無表情地把那些字條都揉成一團塞進課桌裏。
麻煩。雲飛鏡想著:以陸縱的作風和智力,恐怕很快自己就又得看見這個人了。
她的預感是對的。自習課才結束,陸縱就又出現在了雲飛鏡的班級門口。
他敲了敲雲飛鏡同桌的書桌,同桌抬頭一看,頓時大驚失色,立刻屁滾尿流地給他讓開了地方。
教室門口原本要去上廁所的同學也不去了,幾十雙眼睛盯住了雲飛鏡的方向,好像要看看今會不會變成一個月前那場暴力的重演。
雲飛鏡低頭做題,頭都不抬一下。
陸縱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臉色:“我……我聽你的書被撕了。你還好嗎?”
雲飛鏡正算著一個化學式的配平,連筆都不放下,看也不看地從書桌裏抽出一本教材拍在桌子上:“我帶了備用。”
“啊。這樣啊。”陸縱訕訕地搭了一句話,過了一會兒,他又聲問雲飛鏡,“那你傷口還疼嗎?”
雲飛鏡終於在百忙之中抬起頭來,贈給他無比嘲諷的一眼。
“有勞問候,承蒙關照。多虧了你,讓我想起我昨是因為什麽事跳的樓,現在更疼了。”
在聽到“跳樓”兩個字後,陸縱的表情瞬間扭曲了一下。
陸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很輕地:“對不起……”
即便他聲音這麽輕,依舊難免被附近的人聽到。
大家沒想到瘋狗一樣的陸縱居然還會有低頭道歉的一,臉上的表情頓時都變得很好看。
雲飛鏡笑了一下,眼中卻殊無笑意。
“我警告他們了,以後不許他們再欺負你。”陸縱咽了一口口水,又道,“我當時真的不知道你是……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雲飛鏡啪地一聲把筆帽合上。
“你看,你從來都不知道問題究竟發生在哪兒。”雲飛鏡第一次心平氣和地和陸縱話。
“假如今坐在這裏的不是我,是另一個女孩,沒救過你的女孩,她也活該被打成腦震蕩,活該被你逼到跳樓嗎?”
陸縱下意識:“她們不會敢跳的……”
剛剛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錯話了。
果不其然,雲飛鏡的目光轉為譏誚,她真想把這人的腦子剖開,讓他自己感受一下那是句什麽混賬話。
“對,所以她們就應該被你打死,都是命裏自帶的,怨不得人。”
“如果沒有人提醒,你還是不會想到,你闖進教室打了我之後,你們班的同學會對我做出什麽,學校裏其他同學會對我做出什麽。”
“因為無論你表現得多麽歉疚,實際上,我就是跟你沒有關係。你不需要在我的角度思考問題,你也不需要收拾你自己做下的爛攤子。”
雲飛鏡冷冷地看著陸縱,她的眼神並不鋒利,可落在陸縱的皮膚上時,卻讓他感覺如同刀割。
“現在,你對我道歉了,你對你的行為提出補救了——可時至今日,我已經不需要了。”
“你的懺悔和你的保護一樣,全都遲來了一步。”
雲飛鏡轉過頭去,目光下意識地停留在身側的窗台。
曾經有一摞包著素色書皮的書,被輕輕地架在窗框上,那動作溫柔地甚至不會驚動蝴蝶。
“收拾好你的所有道歉和彌補,從我眼前消失吧。”雲飛鏡,“我現在唯一的需要,就是再不用看見你。”
陸縱呆呆地看著雲飛鏡,他臉上每一塊肌肉都在難以自抑地顫抖著。
悔恨和歉疚如流水一樣從他的眼神裏流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