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梨園
大約一個時辰老者才探出了頭,他的表情稍顯尷尬,低聲說:“新班主已經睡了,無意理會你們家裏的事情。”
父親雙腳一軟,跪在了地上。
老者有些著急,趕緊扶起了父親。
“你這是怎麽了,等我把話說話好嗎?我去找了老班主,老爺子聽到張喜順的名字後已經穿好了衣服在屋裏等候你們,快隨我進來,外邊風大。”
他將扶起的父親往房內攙扶。
“我的兩個孩子身體已經很虛弱……”
“不用著急,我讓雜役將他們抬進來。”
父親跟著老者進了屋,梨園的大門虛掩著,微風吹來的時候掛在房簷下麵的兩個燈籠輕輕搖晃了起來。
接著,幾個年輕的雜役抬著木板出來了。
幾個人躡手躡腳將我和少年抬到了木板上,抬起木板就忘梨園走去。一個雜役將馬車驅趕到旁邊的一個胡同,那一邊應該就是梨園的側門。
母親從行李包裏拿出了薄被子蓋在我的身上,鐵頭在旁邊將我身上的被子角整理有序。
大門後的世界別有洞天。赫然出現在眼前的是兩根紅色的大柱子,大約有二尺來粗,兩長來高。
紅色柱子中間是一張紅色的幕布,戲台被幕布遮擋,根本看不清楚裏麵是什麽樣子。豐縣的戲台在不唱戲的時候都是要被擋住的,隻有唱戲前拜神之後才能使用,如果不拜神便節開會招來厄運。
戲台下麵是十來張黑色的桌子,每一張桌子上麵擺放著一尊銅製的長嘴茶壺,每張桌子周邊是三把朝向戲台的黑色椅子。
池子是被半人來高的紅色欄杆圍著,靠右側的有個出口。
欄杆外麵就是邊坐席位,沒有長條凳。梨園偶爾也會免費給平常老百姓一些位置,這些靠邊的地方就是邊坐席,需要票友自己帶長條凳。
邊坐席是不供茶水的,要喝茶就得付錢購買,價格自然比外麵要貴許多。
抬頭望去,樓上兩邊是被隔成一張見方的包廂,每間包廂裏擺放著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別無他物。
而正對戲台的卻是一間很寬敞的房間。兩邊分別擺著一張雕花圓桌,中間是一張臥榻,臥榻上有被褥和靠枕。臥榻後麵還有一張畫著花鳥魚圖的屏風。
二樓的包廂裏大概都是為城裏的有錢人準備的,不過那張屏風下麵的臥榻倒鮮少有人光顧。
看見這一切,我的內心不禁感歎一聲,好一個遊家梨園。
穿過戲樓就是一條園林裏的小徑,路旁擺放著一排排小葉榕盆景,各種造型。兩邊滿翠綠小葉竹,蔥蔥鬱鬱,在月光的照耀下樹影婆娑。
旁邊幾處雕梁畫壁的房屋依然還有燈光,偶爾會有雜役從身邊走過,都朝著我們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和少年被安置在了西麵的一間房間裏,裏麵擺了四五張床。我和少年各一張,剩下的估計是留給鐵頭和父母的床位,母親把行李丟下後就出去打水了。
我和鐵頭四目相對,他站在我的身邊手裏摸著床沿的雕花。
“原來床也可以這樣漂亮!”他坐到了我的身邊,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一凡,等你的病好了之後我們就留在豐縣,這幾簡直就是書裏說的天上仙境,到時候我可不會離開的。你會陪著我嘛?”
我不想搭理他,閉上了眼睛。
“你真沒趣。”
他估計是以為我閉上眼睛不理他是拒絕,悻悻從我床邊離開,躺在了離我不遠的地方。
隔了一會兒,母親前腳剛進來,父親和一位老態龍鍾的老人也走了進來。
父親在前麵帶路,老人走的有點慢,後麵還跟著兩個侍女。老人站在遠處盯著我的身體,一邊走還一邊搖著頭。
一群人圍到了我的床邊,父親站在老人的身後說:“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估計熬不了幾天了,遊老爹,一定要幫幫他。”
父親居然喊他老爹。
“我和你父親張喜順的關係就不用我多說,能告訴你的我都已經說了。以後就別說什麽謝之類的話了,能幫的我一定會幫你們的。”老人說話的聲音顫顫巍巍的,身體感覺像是被抽絲剝繭了一般。
“老爹,這‘紅皮子’到底能不能治好,我可就這麽一個兒子。”
“你別著急,我先看看。”
老人走到了床邊,被兩個侍女扶著坐到了床沿。
侍女的年紀也不小了,應該是常年服侍老人的阿媽,老人的一個眼神她們就立馬領悟了。阿媽將我的衣領解開,露出了裏麵的‘紅皮子’,老人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父親問:“老爹,到底怎麽樣了?要用什麽樣的方法才能救他,我能願意為他去死。”
旁邊的母親也應和著:“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的陽壽去換一凡的命。”
老人為我把了把脈,並不說話,隻是繼續搖頭。
父親和母親不敢再多問,旁邊的母親捂著嘴巴,啜泣不止。
老人被兩個阿媽扶了起來,小聲說:“另外一個孩子呢?”
父親指著另一個床上的少年,一行人離開了我的床位,走到了旁邊的床位。老人讓阿媽撩開了衣領,為少年把了脈,頭搖的更厲害了。
父親問:“怎麽樣了?”
“這個更嚴重。”
“現在怎麽辦?”
老人繼續搖了搖頭,說:“孩子在這裏,我們出去談。”
一行人圍著老人出了房門,隻留下鐵頭站在房間裏,他望著床上的我。
我不能動彈,朝鐵頭使了個眼神。
他似是心領神會,問我:“是不是讓我去偷聽他們的說話,如果是的話你就眨一眨眼睛?”
我眨了一下眼睛。
“嗯,我知道了。”
鐵頭也出了房間,他離開後房間裏靜謐無聲,桌子上微弱的燈光讓偌大的房間裏暗影重重。我有些害怕,不過想到父親他們就在不遠處稍微有些安心。
我努力想要聽清楚父親他們在房間外的談話,他們的聲音太小,我根本就聽不到。
在我快要昏昏欲睡的時候,鐵頭推門而入。
他坐到了我的床前,嘴巴一張一合,想要說什麽卻又咽了回去。
我努力讓聲帶發出聲音,可又說不出來,隻是勉強說了一個‘快’字。
鐵頭低著頭,手裏緊緊攥著我的被子角,估計是鼓起了勇氣,說:“我剛剛偷聽了他們的話,老班主說‘紅皮子’是治不好的,他也沒有辦法。遊家班是唱戲的,不是驅鬼的道士,他讓張爺帶著你去找道行高的陰陽先生。”
聽到這個消息,我閉上了眼睛。
“一凡,你不要灰心。我鐵頭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病,我們要同生共死。”
他搖晃著我的肩膀,可是我哪裏還有什麽心情去理會他。
沒過一會兒,父親也進了屋,母親跟在他的身後。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了母親的眼眶濕潤,她沒有來看我,而是一個人回到了旁邊的床鋪上。
她用被子蓋著身體,我能聽見從被子裏傳來的哭泣聲,一聲接一聲,如同海浪一樣延綿不絕。
父親在屋內的桌子邊坐了一會兒,又在屋內踱步了幾圈。
他走到我的床邊,對鐵頭說:“你先去睡覺,我有話對他說。”
鐵頭回到自己的床上。
父親將房間的燈吹滅,摸著黑坐到了我的床邊,黑夜裏我看不見他的臉。
“一凡,我們已經盡力了。如果你熬不過這幾日,你們兩個孩子死了後就葬在一起,也好有個伴。你別記掛著我和你母親,死了後你可以找張喜順,他雖然吸福壽膏,可是他畢竟是你的爺爺,他還能照顧你。”
黑夜裏他的聲音很低沉,我的心情很沉重,他話裏的每一個字都重重抨擊著我幼小的心靈。
父親沉默了一會,接著說:“你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嶽麓寨的寨主馮青雲會殺了我們,你就在黃泉路上等我們。”
後來,父親很久很久沒說話。
他估計是睡著了,身體輕輕匍匐在我的身邊,他的手臂將我抱著,那麽溫暖。我毫無睡意,側著頭,眼睛盯著窗外的夜色。
月影很薄,輕如沙,薄如蟬翼。
半夜的時候,房間裏窸窸窣窣有了些響動。開始我以為是老鼠,後來終於看清楚了,那個少年醒了。
他閉著眼睛在房間裏走動,月光打在他粉白的皮膚上顯得冰冷,低著頭,雙臂下垂。他的身體很輕,走路的時候感覺是飄著的,一起一伏,像是提線木偶的慢動作。
他在窗邊停下了腳步,抬起雙手搭在窗台上。
我以為他是在欣賞月光,可細思後又覺得不對。
在我絞盡腦汁幻想接下來的場景時,一件從空中飛來的紅衣停在了窗戶前,那件紅衣離少年很近。
雖然隻是一件衣服,可是紅衣在空中被鼓起,仿佛裏麵是有人,衣襟飄動的時候還能看見輪廓。
少年的臉頰在動,好像在說話。他伸出了手,輕輕撫摸著那件紅色的衣服。
那件衣服我再也熟悉不過了,不正是我夢裏的那件紅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