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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梳妝

  城裏人就好到遊家梨園裏聽上幾曲,梨園樓上坐著城裏的貴主兒,樓下都是些平頭老百姓。


  去過遊家梨園的人都說那裏曲兒不錯,汪心玉的虞姬和陳一凡的霸王不知道唱哭過多少人。


  隻是那遊家梨園裏的規矩甚多,著了道的主顧以後想要再進去,可就是比登天還難了。


  鄉下人雖然沒那麽多時間聽戲,但是在豐縣有舊俗,各鎮的保長都會在一些重要的節日請上戲班來唱上一台。


  保長不會做虧本生意,請戲班的經費會從甲長那裏收,甲長從戶長那裏收,這一來二往看戲還得莊稼人自己掏錢。


  在我們張莊也不例外,每當戶長來我家收戲票錢的時候父親總會抽著旱煙說:“保長張狗子論輩分還得叫我一聲叔,戲票錢還是免了吧!再說了,我一個莊稼漢,根本就不懂看戲是啥玩意,不是浪費嗎?”


  戶長往往沒好氣,佞笑著回答:“我說張爺,咱們豐縣的規矩你是懂的,咱們不能破壞了規矩。”


  他叫我父親‘張爺’也不假,按輩分和年齡都稱得上實至名歸,畢竟我們家曾經是張莊的大戶。


  隻是因為祖父敗了家,人丁稀少後才常受人詬病。


  這麽多年,我們家雖還沒落寞到給地主家當佃戶,但也算得上清貧,自家那一畝二分地產的口糧除了自給,還要捐糧交稅,時常入不敷出。


  父親倔不過,隻能悻悻拿出了打短工賺的零錢交了戲票錢。


  可父親一直不看戲,他也不準我去看戲,他對我說:“算命的說我命軟,應該少沾染一些晦氣的東西,戲班曆來都有不幹淨的說法。”


  其實我心裏很清楚,他一直記恨著祖父,他把對祖父的恨轉移到了對戲曲的厭惡。


  在我十五歲那年,保長收了戲票錢,戲班卻遲遲未來。


  盂蘭節快要到的時候戲班的牛馬車終於出現在了村口,他們在村外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戲台,點起了火把。


  散跑的戲班不能進去,在外奔波的時候帶了不幹淨的東西,進村不吉利。


  鑼鼓聲響起的時候,村裏的大人小孩點著火把或者鬆油燈陸陸續續出了村,站在我家門口能看見人群如一條條火龍一樣向村口匯聚。


  我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對戲裏的故事自然不感興趣,能吸引我的事情無非是和鐵頭一行人在人群裏躲貓貓。


  吃過晚飯,父親吸著旱煙,桌子邊上放一杯酒,一隻手撐著下巴顯得悠然自得。


  我蹲在穀垛旁邊,盯著父親,眼神有些期許,希望今年他能恩準我和鐵頭他們出去瘋一個晚上。


  父親不語。


  母親在內屋裏煮著豬食,根本無暇理會我們父子。


  父親不開口,我斷然是不敢開口的。


  這樣的沉默持續了很久,我家的木門被人推開了,咯吱的聲音特別響亮,在昏黃的鬆油燈照耀下的房間特別詭異。


  我盯著門口,看見鐵頭手裏拿著竹篾簍,在門縫裏探出了頭,朝我詭笑了一聲,轉過頭對父親說:“張爺,今晚我們出去看野戲,順便夾鱔魚,弄的鱔魚明兒個給張爺下酒如何?”


  父親瞅了瞅鐵頭手裏的竹篾簍,深深吸了一口旱煙,說:“你這精靈鬼有這等好心?”


  鐵頭回答:“孝敬張爺是應該的,我可是誠心的,七月的鱔魚的味兒可鮮了。”


  我在一旁不敢喘大氣,生怕一句不合時宜的話會讓父親窺見我們的小陰謀。


  父親看我埋著頭,有些不悅,說:“去吧!去吧!”


  我一臉茫然,這麽多年父親第一次答應我去看野戲,後來細細琢磨才明白,原來父親隻是喝醉了說的胡話,也多虧那天夜裏他興趣高多喝了幾杯。


  聽見父親允諾,我整個人都跳了起來。


  鐵頭搖晃著手裏的竹篾簍說:“他們在外麵等著呢!”


  我匆匆忙忙出了門。


  父親跟了出來,大聲吼道:“盂蘭節快到了,別去墳地那個方向!”


  我和鐵頭齊聲回答:“知道了。”


  在屋後的稻田坎邊和幾個小夥伴匯合,一行人朝著村外走去。


  從我家往村口走是要經過一片墳塋,如果走繞行到村口的小路就要多花上半個小時,鐵頭走在前麵,似乎根本就沒記起我父親臨別時說的那句話,一直朝著墳塋的方向走去。


  我們一行人手中提著鬆油燈,燈芯很小,微風吹來的時候微弱的火光搖搖晃晃的,似乎就快要熄滅了。


  我走在最後麵,我朝前麵的鐵頭喊道:“盂蘭節,過墳塋地可不是好事。”


  前麵身體微胖的大福說:“怕什麽,我爹是保長,敢找我麻煩,我讓我爹把這片墳塋地鏟平了。”


  “哈哈哈,你讓你爹把墳塋地鏟平了,別往了,你家祖墳也在那裏,連你家的祖墳都不放過。”鐵頭回答著,他和大福沒多少交情,說話的時候也並不客氣。


  一群小夥伴聽後都笑了起來。


  快要到墳塋地的時候,樹蔭越來越密,月光越來越弱,風也開始呼呼響個不停。


  詭異的風出來,幾個人隻能用手護住鬆油燈。


  前麵的大福停住了腳步,忽然轉過頭來,朝著我們說:“你們知道嗎?這墳塋地邪乎的很,上個月擔雜貨來張莊賣的老李頭在這裏就看到了羅刹女。”


  “別說鬼啊什麽的,晚上說鬼不吉利,會真的撞上的。”幾個人都不願意聽大福說關於羅刹女的段子,湊在了一堆,畢竟都是小孩子,格外膽小。


  我的膽子不算小,可也經不起大福這樣嚇,走到了鐵頭後麵牽著他的衣襟。


  鐵頭說:“我才不信這個世上能有什麽羅刹女。”


  “羅刹女,穿著大紅衣服死亡的女人,夜裏會出現在墳塋地裏,她會坐在自己的墳頭上拿著蝴蝶木梳梳頭,一頭烏黑的長發遮住了臉。”


  說到這裏的時候大福把手中的鬆油燈提到了臉前,昏黃的火光照耀著他略微肥胖的臉。


  微風吹來,我的背脊有些冰涼。


  “如果有人經過,羅刹女就會呼喊那個人的名字,要是那個人答應,她就會吃了那個人。”


  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吹來的疾風,大福手中的鬆油燈忽然被吹滅,一群人裏的幾盞燈也相繼滅了。


  周圍一下子就黑了起來,伸手不見五指,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額頭上瞬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該死的陰風,快點燈。”鐵頭吼道。


  鐵頭的話剛落,在黑暗中就響起了一個詭異的聲音,這聲音有點低沉,像女人在遠處呼喊:“張一凡,張一凡,張一凡……”


  聲音一聲比一聲拖的長。


  是叫我,剛剛聽到大福講羅刹女本來就已經有點小怕了,現在又忽然聽見有人在黑夜裏呼喊自己的名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迅速凝結成豆大的汗珠,一滴滴順著臉頰往下淌。


  鐵頭大聲喊著:“大福,你個混蛋,惡作劇好玩嗎?”


  “我不是大福,我是羅刹女,拿命來。”


  黑夜中忽然有了亮光,一束耀眼的白光打在了大福的臉上,大福的臉被白光打得有些慘白,他伸出了紅色的舌頭,舌頭巴拉著搭在下巴上,眼白外露。


  幾個孩子嚇得大叫一聲,朝著各個方向跑開了。


  鐵頭的身體顫抖著,他小聲問:“你是大福嗎?”


  “我是羅刹女,我來索命的。”


  鐵頭朝我大聲吼道:“一凡,快逃。”


  他拉著我的手繞開了那個被白光照耀的大福,可是沒跑了幾步才發現樹蔭下太黑,根本就看不到路,也就跑了幾米遠,我和鐵頭都被什麽東西給絆倒了。


  那束白光照到了我和鐵頭身上。


  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


  “別走,把你們的命留下。”


  我嚇得褲襠裏一陣濕熱,一陣尿騷味便彌漫開來。


  “快走,你這沒用的東西,怎麽還嚇尿了。”


  白光的背後大福的笑聲此起彼伏。


  “尿褲襠了,笑死我了。”


  那束白光在我們的麵前晃動了幾下,光柱移動的速度很快。


  大福笑著說:“什麽羅刹女,這是手電筒,我把從豐縣買回來的,沒見識過吧!一群土包子,居然嚇尿了。”


  大福把那束光照到了自己的臉上,做了鬼臉,笑嘻嘻的。


  “你這家夥,是不是想挨揍。”鐵頭怒火中燒,走到了大福的麵前。


  “來啊,你打我,你要是敢打我,我就讓我爹多收你家的租子。”


  大福把臉轉到了鐵頭的跟前。


  “膽小的家夥。”


  鐵頭掄起了手,遲疑了片刻又放下了。


  這時從附近竄出來剛剛逃走的幾個小夥伴,他們也都笑成了一團。


  “別生氣了,開個玩笑而已。”


  幾個人七嘴八舌說著。


  大福用手電筒照著我,說:“還不起來,戲班都要散了,你尿褲子的事情明天我不會到處說的。”


  誰都知道大福是個大喇叭,什麽事情在他嘴裏都過不了夜。


  鐵頭把竹篾簍拴在腰間,將我扶了起來。


  “別總是欺負老實人。”


  大福走了過來,拿著手電筒說:“我爹是保長,欺負你們應該的。”


  我的臉上火辣辣的。


  “好了,我沒事,鐵頭,我們去看戲吧!”


  大福不管我們了,在前麵照著手電,朝著村口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點燃了鬆油燈,跟著大福後麵繼續走,隊伍裏麵時不時有人笑出聲來。


  經過墳塋地雖然陰氣很濃,大福的手電光很強,讓我們感覺更安全了。


  墳塋地不大,走了差不多五分鍾就到了盡頭,盡頭是一座荒廢了許多年的木橋,踩在上麵的時候還能聽見木頭咯吱咯吱的響聲。


  我依然有些膽怯,時不時回頭望著那片墳塋地。


  就在快要轉角的時候,我再一次回頭,在墳塋地的一座墳頭上坐著一個穿著紅衣的女人,她的身體發著微微的光,女人的頭發下垂至胸前,黑色的頭發蒙住了麵龐,她拿著一把梳子小心翼翼梳著頭發。


  她慢慢梳開臉頰上的頭發,臉色慘白,上麵似乎擦著白色的粉末,紅唇妖豔,眼球珠白,嘴角微微上翹,似是在朝我微笑。


  我的心一陣顫抖,眯了一下眼睛,再看那座墳頭的時候卻什麽也沒有。


  鐵頭見我有些木訥。


  “你在看什麽?”


  我轉過頭來,看著不遠處的村口燈火輝煌,鑼鼓聲響徹雲霄,小聲說:“看花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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