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離人遠去遙相望
國宴之後接連數日,京國侯府門庭熱絡,前來拜訪之官僚絡繹不絕。唯獨不見丞相聶風與平陽侯身影,一番詢問之下方才得知,丞相國宴之後便病倒了,平陽侯一直照顧左右,抽不出身來。
聶風幼年曾隨其父於平陽侯府做先生,與慕容熙兒時玩伴。慕容熙遲遲不願離開商瀾國,不辭辛勞以若水公子與平陽侯兩重身,往來於北冥商瀾國之間。其中,聶風必然是一個重要原因。出身寒門,卻高居丞相,難免根基不穩,若無王侯皇族庇佑,怎會多年來地位穩固。思及此,江憶雨對昨晚夜離前來告別之事,又多了一分體會。
……
晚風習習,溫和如是。獨坐在鳶尾花圃中,素白披風之下,粉紗抹肩拖地羅裙搖曳花間,長發披散開,白皙肌膚,尖尖的下巴,眉目清朗,琥珀般的眼眸無比精致,雙唇微揚,嬌美動人。
“你來了”
清涼的聲音隨風而至,夜離飛身而下。
“主上!”
側目望去,夜離一身黑衣墨帶,放下了一直束起的頭發,臉上沒有戴著麵具,可見眼眸深邃,鼻梁的高挺,光潔迷人的下巴,尤其俊美。
“夜離,你想好了?”
夜離雙手捧著黑衣紫帶,紫玉麵具,放在江憶雨麵前,雙膝跪在花圃之中,
“夜離感恩主上再生之恩。如果沒有主上,夜離棄子孤兒,不會進入無影樓,更不會習得一身本領,衣食無憂,呼風喚雨……夜離本該一生為主上,奈何……”
心中愧疚難當,緩緩低下頭,,不忍再繼續說下去了……江憶雨接過了他的話。
“奈何唐慎出現在了你生命裏,一個人一旦有了牽掛,便不可能繼續瀟灑為己活。唐慎,如今的邱楚國國師,你與他有相似之經曆……哥哥想要守護弟弟,亦或是知己之間守望相助。邱楚國師贈予你城池,你以‘唐’為國號立國,可見你二人選擇結盟,建立霸業,共謀天下。”
江憶雨起身,將夜離扶了起來。
“如此宏圖偉業,我怎麽可能不放你走呢……夜離!”
“主上……我……”
夜離望著江憶雨,哽咽不已……
“從今往後,夜離不再是無影樓樓主,好好做你的唐國開國皇帝。”
“夜離多謝主上成全!……無論何時,隻要主上需要,夜離會第一時間回到主上身邊。”
江憶雨長歎一聲,拿起石桌上的兵書,交給了夜離。
“唐國擁有廣闊海域,非強大海軍難守。天海之戰,商瀾國戰船與海軍為你所訓,秦家立世兵書贈予你算是錦上添花吧。無影樓這些年積蓄下來的財富,你可以帶走一半,算是我這位舊主的一點心意。”
“主上,秦家兵書世人一法難求,無影樓一半財富堪比半個國庫,這如何使得!夜離不能接受!”
江憶雨坐在石凳上,抬頭望著明月淺淺微笑,笑意中帶著哀傷。
“不止為了你……縱觀天下,北冥國力最強,商瀾國次之,邱楚國與實力削弱之東離國相當。其他三國,皆是新生之國,無法與大國抗衡。當然,時勢風雲多變,強弱僅是暫時。此時,邱楚國舍棄其他三大國,與新生唐國結盟,本就是冒險之舉,必然要經曆一番動蕩。邱楚國是雲墨守護一生之母國,邱楚國師亦是雲墨血親,不幫一幫,我如何安心!夜離,未來難測,自己選的路,善惡成敗自己承受。”
“主上之恩誨,夜離銘記於心!”
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夜離離開了。
天下沒有不散之宴席。人心隨時間而改變,人之目標誌向,亦因勢而動。漫漫人生路,幾多風雨過客。你路過別人的人生,別人也路過你的人生。相互成全,離人遠去尚可遙望……
然而,總會有那麽一個人,選擇為你停留,守護身旁,一生不悔。
“侯爺,馬車備好了。”
收回思緒,帶著禮品拜帖,江憶雨坐上馬車,前往丞相府。
聶風這場病毫無預兆,病來如山倒之時方知,乃積勞成疾,過於憂思操勞所致。慕容熙剛剛喂聶風喝了藥,往日風華機敏,一把羽扇風流無雙的丞相,纏綿病榻,臉色蒼白憔悴,身體亦消瘦許多。對此慕容熙頗為自責,若是平日裏多關心一些,再多關心一些……怎麽讓他如此透支身體。
“聶風,好生休息,朝中之事,尚有其他文武大臣,無需事事經丞相之手。你如今還在病中,各郡縣奏章送去內閣便是,不必往相府送了吧。”
相府下人又送來一批奏章,慕容熙看著便心煩,幾日來不斷規勸。聶風每次都叫他放心,如何能放心呢!
聶風睜開迷蒙雙眼,擺手示意將奏章放在他床頭。慕容熙看著又一番恨其不自愛的數落。
“慕容,當今皇上年少,嘉銘帝在時,尚能為皇上分憂;如今嘉銘帝薨逝,皇上身邊沒了倚靠。我國領地不斷擴張,國家諸事繁多,身為一國之相,且受嘉銘帝托孤重任,聶風怎能不鞠躬盡瘁!”
“眼見朝廷每年科舉,招賢納士,商瀾國人才輩出。後輩該分擔之時,就讓他們去曆練好了。嘉銘帝為護城保民而逝,難道你也要為國盡忠而亡嗎?你……唉……”
慕容熙越說越激動,越說越難過……聶風想寬慰他幾句,連著數聲咳嗽,一時難說出話來。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我這就去煎藥,養好身體要緊。”
慕容熙見他咳著異常痛苦,顧不得其他,匆忙去後廚煎藥。平日裏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這個時候倒比誰都上心。
“相爺,京國侯來了。”
“哦?快請!”
聽到京國侯三個字,聶風忽然來精神,雖然不能下床,但是挺直了身體坐了起來。江憶雨走近房間,便聞到了濃重的藥草味兒,想來丞相這次病得不輕。
白衣蟒袍,白玉華冠,清秀眉眼平添驚豔。江憶雨亦打量著聶風,他瘦了許多,若狐狸般皎潔之雙目,卻不變往昔神采。
“丞相萬福!”
江憶雨俯身作揖行禮,聶風遣退了左右侍從,與江憶雨說道,
“聶風身體不濟,未能拜訪侯爺,多有失禮,還望侯爺見諒!”
“丞相多禮了。”
“侯爺請坐!”
江憶雨搬了圓凳坐在聶風身側,她微微歎了口氣,對聶風說道,
“嘉銘帝逝後,皇上礙於嘉銘帝臨終囑托,未曾降罪於本侯。可是本侯明白,皇上心中有怨恨。不僅如此,齊楚將軍更是恨極了本侯。若非丞相以本侯功大於過而陳情於皇上。待本侯凱旋歸國之時,便是皇上動殺心之日。丞相這份恩德,本侯銘記於心。”
“侯爺乃商瀾國之肱骨重臣,於公於私沒有辜負嘉銘帝,沒有辜負皇上。皇上是一個明君,聽得起勸諫,斷然不會自斷羽翼。如今君臣齊心,侯爺一定可以再為商瀾國建功立業,侯爺之忠心,君王可鑒。”
江憶雨淡然一笑,笑中含著幾許淒涼。
“實不相瞞,本侯今日前來,實為托付丞相。江憶雨大限將至,沒有什麽日子可活了……恐怕無法繼續再為國家效力,為皇上分憂。我國已經失去嘉銘帝之臂膀,本侯若是繼之而去,則商瀾國必然陷入其他六國虎視眈眈之中。時代不同了……如今之天下,諸國林立,群雄並起,不知何時彈丸之地可成廣袤之國。商瀾國此時內政決不可動蕩,安穩才能發展。”
將一本名冊放在聶風手中。
“這是本侯整理出來可以提拔重用之後輩,王悅久經曆練,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政客,他可以繼任外事署,接替本侯之職務。”
翻開名冊,上至貴族子弟,下至庶民書生,其品性,才華,履曆……詳盡而具體。握著這樣一封沉甸甸的名冊,聶風迷了雙眼……是怎樣的信念,支撐著眼前這個消瘦的不成樣子的女子,頂著沉重壓力,數不清的指責與誤解,無怨無悔付出著自己的心血……商洛宸,沒有看錯人。
“兵士以武報效國家,馬革裹屍而還為榮耀,豐碑萬年;官員以文侍奉君王,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歸宿,流芳百世。丞相之心,日月照輝。商瀾國有丞相,乃商瀾國君民之大幸!然而今日之時機,丞相萬不可撒手而去,徒留皇上孤身一人,了無倚靠。本侯已是強弩之末,與天爭命,亦不過短暫數日。丞相此身尚有可為,休養生息便可康健。商瀾國眼下無相才出現,丞相肩上責任重大。為國為己,務必保重身體才是。”
“唉……聶風慚愧……侯爺箴言。”
與聶風聊了幾句病情,他心中放不下太多,定然不會消極就醫。江憶雨起身告辭,行至門邊時,聶風叫住了她,
“江憶雨,我希望你活著。不是丞相,沒有京國侯,不為了國家。是聶風希望江憶雨活著……好好活著……長命百歲的活下去……”
從相識那一刻起,聶風便不喜歡江憶雨,縱使她為商瀾國做了許多事。在聶風看來,此人心計城府太深,戒備之心不可失。然而時間終究還是證明了人心……多年相處,多年爭鬥,聶風終於看懂了她。江憶雨不過是一個命途多舛,與命運抗爭,不願服輸的女子罷了。
門前身影停頓了一會兒,沒有回頭,邁步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