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生死
天上下雪了。
抬起頭的話,就能看到雪片仿佛羽毛一般落下,天空灰蒙蒙的,似乎是逆向的深淵。雪花一片片飄落,落在地麵和建築上,漸漸純淨的潔白遮蓋住了其他的顏色。
本以為這場雪不久後就會停下來,結果卻越下越大,一連持續了好幾天,厚厚的雪仿佛天鵝絨的被子一般,蓋住了匍匐的巨獸般的廠房,把周圍變成了清一色的雪原,由遠到近,工業區仿佛是高低起伏的雪山一般。
一直到地麵的雪能沒過膝蓋,連在雪中邁步走都無比困難,這場雪依舊沒有停下的趨勢。大概這是機器人對試煉者的報複吧,因為他們搶走了屬於它們的設施,於是用這種極端的天氣回敬。
昭陽行走在銀裝素裹的工業區,尋找著西麵的倉庫,周圍都是別無二致的潔白景象,很容易讓人失去方向感。迎麵的風吹來雪粒,簌簌地打在臉和防風衣上,腳埋在了雪堆中,融化的冷水灌入鞋裏,昭陽不得不把腿拔出來前行,身後留下來兩列雪坑。
現在的天氣已經相當寒冷了,一開口就會從口中噴出長長的白汽,然後白汽觸碰冷空氣變成細小的冰晶消散在冷風中。對於那些危險等級沒有高到能夠禦寒的人來說,憑借身上單薄的衣物已經是遠遠不夠了,這兩天時常能看見塞緊衣服、全身哆嗦著的人。
原本因為勝利而帶來的微小喜悅迅速被衝淡了,現在是百廢待興的時刻,然而這場大雪卻像是劫難一般,無論什麽都沒法順利進行,人們因此變得消沉起來。另外資源短缺的問題也像是無形的死神一般,浮現在人們心中,雖然表麵上沒有人說破,但是沮喪和悲傷像暗影一般在人群中不斷蔓延,沒有人認為接下來能在不付出多少犧牲的情況下到達終點。大概這場雪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不用再擔心缺乏飲用水了。
靠近工業區的邊緣,昭陽看見了幾個身穿厚衣服的人在站崗,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雪地上黑色的螞蟻。他們嘴唇凍成了青色,站在雪地中抱著雙臂發抖,一邊守望著遠方白茫茫的寒風。為了避免突發情況,目前崗哨還是必須的。昭陽和他們打過招呼後推開了倉庫的大門。
一進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幾個坐在邊緣的試煉者因為突然的涼意,不情願地向裏挪了挪。昭陽關上灌入寒風的門,摘下了帽子,他的臉已經被風吹得紅撲撲了。
倉庫的溫度比外麵要高上一些,不光是因為裏麵坐滿了人,在倉庫的幾個角落,火堆正發出橘光燃燒著,升起的煙從頂不的排氣扇中排了出去。
試煉者仿佛難民一般,聚集在倉庫中,三五一堆,各自坐著或躺著拍,有些人嗨悶悶不樂地低聲聊著什麽東西。原本倉庫是收容傷員的場所,但是考慮到不如索性集體供暖,就把所有人都召集過來了。但這樣一來,屬於原本傷員對生產空間就變小了,被試煉者視為累贅的他們被擠到了更加寒冷的邊緣處,忍受著寒氣的侵襲。
整個區域的供電都停止了,人們把一切能夠拿來燒的東西都燒了,但燃料依然快要耗空,倉庫裏的溫度也日漸下降,已經到了隻比外麵暖一點點的程度。
一些危險等級高的人還有幾個決策者沒跟人們在一起,而是繼續著能夠進行的工作,靠著白月茂自身發電的能源,維持著工業區部分功能的使用,在如此不樂觀的情況下,依然有人為了任務的完成不斷工作著。相比起來某些人的敬業精神簡直難以置信,印象中,一直到昭陽離開,江白安也一步沒從總控室走出來過。
昭陽在試煉者中穿行,遭到了不少抱怨和咒罵,但當他們看清是昭陽的時候就莫名安靜了下去。他來到了傷員聚集的邊緣,在人群中尋找小雪,很快看到了她。
她比之前看起來還要憔悴不少,麵色蒼白,可能是太過寒冷的原因,也可能是別的。她依舊進行著曾經的工作,照顧著受傷的人。
“小雪,要不要去外麵看看,那樣的話就是雪中雪看雪了。”昭陽笑著和她打招呼,但是這冷笑話好似完全沒有作用,她一臉消沉地抬起了臉。
昭陽沉默了下來,他實在有些於心不忍,也不想再看見她這樣子了。
“阿月她……怎麽樣?”
“尹月的話在那邊,現在應該正在睡覺。”
昭陽走向了小雪指的方向,倉庫的身處有幾個獨立的房間,他推開一扇門走了進去。柔和昏暗的燈光下,尹月正蓋著被子躺在簡陋的小床上,黛爾坐在一邊,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注意到昭陽的到來,她羞澀地笑了笑。
昭陽聽說了為了照顧他和尹月,而為他騰出了一個獨立房間的事,這幾天他忙於各種事物,實在沒有時間和經曆親自照顧尹月,隻能暫時交給蝶羽和小雪。
“我猜你肯定想問我為什麽在這裏吧?”黛爾低頭說道。
“確實有點驚訝,真是謝謝你了。”
“你不生氣嗎?我未經允許就進入了你的房間。”
“說是我的房間……我也才是第一次來啊。”昭陽搖頭笑笑,“謝謝你照顧她了。”
“不,我什麽都沒有做。”黛爾說道,“真是驚人,她還這麽小,居然一點也不懼怕寒冷,身體比成人還要健康。”
“嗯……黛爾,如果可以,最好不要太接近阿月……我不是嫌棄你,隻是她確實不是個常理的孩子,我也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麽樣子,所以別太接近為好。”
昭陽的擔憂不無道理,尹月她畢竟是Amazon的孩子,和普通人不一樣,雖然尚未覺醒,但若是一直忍饑挨餓,身邊還有人類,說不定會……
比起黛爾,昭陽更擔心尹月。
“要是能安安靜靜地成長就好了。”昭陽由衷說道。
“昭先生,你不放心我嗎?”
“我沒有那種意思。”昭陽急忙否認。
“我很想在某些方麵幫到你。”黛爾真摯地注視著昭陽,“我雖然雙腳不良於行,但照顧孩子還是可以的,我想如果你不嫌棄就讓我來幫你照顧那個孩子吧。我不會和其他人一樣,戴著偏見的眼鏡看待她,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出生在這種世道,身邊隻有一個可以依賴的人,我覺得她肯定也渴望著來自媽媽的愛。”
“黛爾,我覺得你同樣需要休息。阿月我已經拜托蝶羽……”
“話說起來……五十嵐她最近經常不在呢,應該也在忙碌別的事情吧。”
“……”
聽到她提到蝶羽,昭陽忽然想起了兩天前的見聞。
那時雪還沒有積得那麽厚,昭陽在工業區中穿行,尋找著可用的材料和零部件。之前的戰役中毀壞了大量的機器人,它們的武器也就成為了戰利品,雖然它們的武器都有獨特的保險機製導致試煉者無法使用,但昭陽打算嚐試改造一到兩個武器,來彌補他現階段缺少武器的窘況,在之前的戰鬥中他已經嚐到了沒有武器的苦頭了。
就在他橫穿兩個工廠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不尋常的聲音。男人和女人的呼吸聲融合在一起,他出於好奇尋找著聲源處,隻見白色的雪原上,白月和蝶羽緊緊相擁著。
身材本就壯碩的白月懷抱著蝶羽,顯得她更加嬌小了,仿佛是被繭縈繞的幼蝶。蝶羽背靠在牆壁上,依偎在白月的臂膀離,他們的身體顫動著,似乎一心一意地感受著彼此。幽藍的電弧從白月身體中湧現出來,肆意地閃爍著,在快要傷到蝶羽的時候卻仿佛刻意收了起來,電光沿著地麵擴散著,融化了白雪,把牆壁電得焦黑。
昭陽不想打破這片寧靜,他屏住呼吸,盡量不讓自己急迫的心跳聲傳出來,然後快步離開了。
“昭先生?”
“啊,啊……抱歉我走神了。”昭陽向黛爾道歉道。
“那個……你未免太客氣了,直接叫我昭吧。”
昭陽胡思亂想著什麽,昏暗的燈光下,坐在床上的黛爾臉上籠罩著黑紗般的陰影,顯得恬淡而神秘。尹月發出均勻的鼾聲睡著,狹小的房間中,兩人麵對麵對視,昭陽忽然感覺呼吸有些困難,他本就不擅與人相處,平時一直是以試煉者與試煉者的身份來往,但眼下兩人的身份卻被賦予了不同的含義。
她的睫毛顫動著,眼睛仿佛詢問似的看向昭陽。
“對、對不起,我忽然想起還有事……就先失陪了。”昭陽起身,像是逃一般地離開了。
走到倉庫,他才鬆了一口氣。轉過頭去,小雪似乎在做著什麽事,表情無比嚴肅。她跪坐在一個躺著的人身旁,雙手合十默念著什麽。
“怎麽了?”昭陽壓低聲音走了過去,摸了摸躺著的那個人的身體,一片冰涼,已經沒有脈搏了。
小雪的眼中充滿了傷感。
人的話,要是體溫降到一定地步,身體的部件就會逐漸停止工作,新陳代謝變緩,最終走向死亡。
這幾乎已經是注定的結局,那些身受重傷的人本來就很虛弱,得不到治療,還遭遇了極寒的天氣,在苦難交加之中,便會接連離去。
惡劣的環境會把人們之間的爭執放大,麵臨生存威脅的時候,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像是火藥桶一般隨時可能爆炸。試煉者可能會因為一件衣服就大打出手,更別提對傷員的憐憫了。也許變身為假麵騎士能夠阻隔一部分寒冷,但是保持變身狀態也依然需要體力,大家都在絕望地邊緣了。
“又有人離去了。”小雪癡癡地望著死去的人,替他合上了雙眼。
死去的人其中的有些人,就算僥幸從蟻穴的變故中得以還生,但依然沒能撐過連日的極寒,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我們會變成什麽樣呢……”她迷茫地問道。
“我們會沒事的。”昭陽說道,他握住了小雪冰冷的手,希望能把自己的熱量傳遞給她,“很快就會過去了,越來越多的試煉者會團聚,我們也會去主動尋找同伴,然後離開這裏,離開之後,我們就……”
“就怎樣……?”
“就飛往宇宙。”
幾分鍾後,一個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留著唏噓的胡茬,臉粗糙地像是樹皮一樣。他對小雪點了點頭,小雪好像認識他,於是給予回敬。
“不好意思,能幫我一把嗎?”男人靠近過來,對昭陽低聲說道,仿佛是擔心驚擾其他人一般。
看見他抬起了死者的雙腳,昭陽才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和他一同把死者的遺體抬了起來。他們走在倉庫中,那些還沒有死去的人用平淡卻了無生氣的雙眼一直看著他們,他們灰暗的神情令昭陽無法忘卻。
所有人都忍受著饑餓,忍受著寒冷,看不到一絲希望。
兩人抬著屍體從後門走了出去。昭陽跟著男人走著,很快出了工業區,來到了一片平地。這片平地的下方似乎鋪著什麽東西,昭陽定睛細看,才發現那些東西有的身上穿著衣服。
那些是人,是死去的試煉者的屍體。屍體按照相同的間距整齊排放著,一具接著一具,皮膚灰白,頭發枯槁,身體已經被凍硬,依舊還保持著生前的狀態。它們身上滿是積雪,幾乎快被埋沒了。
中年男人和昭陽一起把最新的屍體放到了排序的終端。然後兩人一起靠著旁邊的牆停了下來。
男人從外衣口袋拿出了一個皺巴巴的煙盒,取出一根煙來給昭陽,昭陽搖了搖頭,於是他把煙塞回自己嘴裏又取出一盒火柴來。但是因為天寒地凍,他的手哆嗦著打了好幾次火都失敗了,隻能無奈作罷。
“死去的人……還真是多啊。”昭陽心情沉重地說道。風雪呼嘯著,那具新放到那裏的屍體很快身上就布滿了雪花。
“是啊,這幾天又多了不少。前幾天攻防戰的時候死的才叫多,全部抬過來後我一個個清點的,有些人根本沒人認識,就那樣無名地死去了,還有些殘缺不全的屍體,沒人認得出來,隻能按照猜想擺成人形,甚至有些人連屍體都找不到,這就是他媽的試煉,這就是他媽的活著的意義。”男人平靜地說道。
要是活著還有什麽遺憾,不如早日了卻心願,誰知什麽時候就會死去,像是這片大地上的屍體一般。
“看著不覺得很壯觀嗎?”他問昭陽。
“我沒覺得。”
“他們的死可是象征著我們為了抗爭而付出的生命的代價呢。剩下的活著的人永遠不能代表我們的曾經,隻有死人才行,生者的一切會隨著時間繼續下去,但是死去的人從他們死的那一刻起生命就定格了,他們的死會成為事實,成為現實曆史的一個符號,永遠伴隨在活著的人身邊我有時候覺得我就是躺在那裏的一員,但是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還活著,真是操蛋。”
昭陽看著死屍,朝地麵啐了一口。
“需要有人活下去,無論如何,我要活下去。”昭陽說道,“隻有活下去,死者才會被銘記,記憶才是他們曾經活過的證據。”
“說得好。”男人歎了口氣,目視前方,“他們全是我的兄弟,我想給他們辦一場葬禮。”
“現在弄這些形式上的東西,還有意義嗎?”
“我在現實中就是做這種工作的,所以理解可能比你們要更深。”中年男人又掏出了煙,舉到嘴邊,卻放了下去,“你要是參加過葬禮就會明白了,那是個和死人告別的儀式,經曆過葬禮後,死者才真正的死了。我曾經見過家屬在葬禮上的哭喊,還有些激動的人甚至會大聲喊叫讓死者不要走,但是無論哭得多凶,葬禮結束後該完還是完了,死去的人在世上積累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成為過去時光中的沙塵,逐漸埋沒在曆史中。我們理應和他們告別,死者離開,生者留下,既是一種割舍,又是一種決心,他們的死不是沒有意義,我們就是要把他們的意義死死刻在大腦裏,才能讓他們安心離去,讓我們帶著他們的那一份活下去。我們是人,需要感情,所以才要辦葬禮,把不容置疑的感情延續下去,今後不論是挫折還是迷茫,便都會想起那天的葬禮。”
“我們……要接受死亡,然後走向未來。”
昭陽抬起了頭。
不知何時,陰雲略微散去了,陽光在雲層間盤旋著,折射出其中顏色的色彩,橫於皚皚白雪之上。雖然是虛假的太陽,但燦爛的金色光輝依然令人感動。
利用寒System.和Build驅動器,希望的信息傳遍了這片悲涼的太空都市,所有在黑暗中彷徨的人,踽踽獨行的生者,都將會聆聽到那些人發出的聲音。有一群人,他們斬斷了對生的眷戀對死的畏懼,勇敢地向全世界訴說著自己的願望,終有一天他們的願望會傳遍每一個角落,而懷揣著同樣的理想,迷茫且飄忽不定的旅人,最終會來到他們身邊。
終於,持續了幾天的大雪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