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老頭的死
如果沒有我爺爺,我早就死了。
我娘在爹死後的兩年有了我,全村人都在說我娘的壞話。
爺爺卻樂嗬嗬的,每天跟在我娘的身後,就連我娘出去洗衣服也不放過。
村支書實在看不過眼,逮著我爺爺一頓訓,可我爺爺年紀又實在大,不好說重話,村支書隻能隱晦的說:“魏老爺子,您都這把歲數了,有些事情不要太傷風敗俗了。”
爺爺雙眼一瞪:“我做什麽了?”
“您說,您一天到晚跟在您兒媳婦的身後,而且您那兒媳婦為什麽懷孕你不清楚嗎?”村支書一言難盡。
“那是我孫子。”
“可拉倒吧,現在全村人都說那是你兒子,”村支書翻了個白眼,“您都這把歲數了,不至於吧?”
“他們嚼他們的舌根,懂個球,”爺爺立馬就怒了:“我老魏家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說完氣哼哼的跑了,留著村支書一個人在那幹瞪眼。
但村裏的閑話一刻都沒停,他們說我娘肚子裏的,要麽是外麵的野種,要麽就是和我爺爺生的孽種。不管哪一樣,都是十分難聽。我娘臉皮薄,終於在懷我七個月的時候投了井。
屍體撈上來的時候,泡得發白,我爺爺冷著一張臉,把全村人都罵了個遍。
爺爺用刀剖開了我娘的肚子,從我娘肚子裏麵取出了我,那時我不到三斤,瘦弱的就像一隻小貓,爺爺抱我,卻如同抱著珍寶,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爺爺給我取名叫魏林,是我爹娘的姓氏。
他愣是用小米粥一點一點的把我喂大了。
很小的時候,有許多人拿我娘的事情跟我開玩笑,或者謾罵,說我是個野種,村裏年紀最大的三太爺曾經當著我的麵說,若是放在從前,我娘的那個情況是要沉塘的,根本不會給我機會生下來。
後來,爺爺愣是拿著一把菜刀,挨家挨戶的上門,從此之後,村裏再也沒有關於我的流言。
我爺爺是村裏有名的陰陽先生,從前但凡有個頭疼腦熱,大家都來找他。因為我,爺爺那幾年生意慘淡,再加上現在的人不怎麽信這個,來找他的就更少了。
我家是有出馬仙的,那是一個貼著黃紙的牌子,牌子上的字跡潦草,猶如雞刨,再加上我小時候認字能力有限,不知上麵寫的到底是什麽。
隻知道每天吃飯之前,都必須上香,先把飯菜端在供桌上,等上一刻鍾,讓出馬仙品嚐了之後再端下來。爺爺跟我說,出馬仙是保佑我家的神仙,還說我們家的出馬仙可厲害了,誰也傷不到我們。
大約我5歲,隔壁的老張頭死了。
他是一挺慈祥的老頭。每次見我都給糖吃,還喜歡摸我頭,說我爺爺有福氣。
老張不顯山不露水,住在一破房子裏,給我的感覺一直都是無兒無女,結果等他死後,院子裏停了三輛豪車,一個比一個胖的兒子們從車子上下來,就開始張羅。仿佛突然間那小破院子就有了人氣。
算起來,老張應該也算是四世同堂,怎麽過的比個絕戶還冷清?
東北的天氣挺冷,老人容易扛不過冬。我還記得昨天我爺爺怕老張沒柴火燒,送過去一捆,結果今天早上便聽得鑼鼓喧天,大喇叭裏放著哀樂,聽上去莊嚴肅穆。
我們這喪葬禮俗有些奇怪,不管是紅白事,都會放炮,喜事就是喜炮,喪事就是喪炮。聲音越大,鬧得越厲害,越代表對死者的崇敬。
所以有些人家,辦白事有可能比紅事還要喜慶,要搭戲台子,要去城鎮裏請漂亮姑娘跳舞,不過,爺爺通常不讓我看,說是太晚影響我睡眠。但隔壁的小胖子卻跟我說,大晚上那些姑娘跳的舞可好看了。
早上爺爺悄悄哭了一回,我看見他在廚房擦眼睛,最後紅了眼,把我帶出去,說是要給老張送行。
我想著,老張之前一直都不讓我叫他張爺爺,說是把他喊老了,要我喊他老張,還給我那麽多糖果。便覺得這人挺好,我那時還沒有生死的概念,爺爺總說以後都看不見老張了,讓我挺難過。
全村的人都來了,小破院子都站不下,人擠人。棚子已經搭了起來,有道士開壇做法,擺了桌子,跟個神經病似的,拿著桃木劍,圍著桌子繞圈。甚至不遠處還坐著幾個大和尚,嘴裏喃喃有詞,不知念的什麽。
爺爺帶著我,衝著老張的黑白照片磕了一個頭。
然後他就跟村民們說話去了,把我丟到一旁,我百無聊賴,隔壁的小胖子跑了過來:“魏林,廚房那有好吃的,咱們去看看吧。”
我知道他膽子小,喊我無非是壯個膽,這種紅白喜事,都會辦宴席,請村裏麵幾個會做飯的婦人掌個勺,而且都會有好吃的,尤其是王家嬸子的紅燒肉,簡直讓人垂涎三尺。
小胖子在跟我說話的時候,便口水橫流,我和他三下五除二,從後麵繞進了廚房,但卻沒想到廚房裏麵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我倆在廚房裏遛了一圈,一人摸了一塊排骨啃得滿嘴流油。
就在我倆跟個老鼠似的在廚房掃蕩之時,窗戶上卻傳來了拍窗的聲音,我倆迅速抬起頭,便看見老張的腦袋出現在窗戶那裏,臉上帶著笑。
小胖子哇的一聲就哭了,讓我措手不及,我看了眼小胖子,再回頭看老張的時候,發現他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小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把滿堂的大人都引來。
小胖子說完自己的遭遇,大人們的臉色都變了,爺爺悄悄把我拉到一旁,問我是不是真的。我當然點頭不敢隱瞞。
爺爺歎了口氣,沒說什麽。
此時又聽得砰的一聲,甚至還感覺地都跟著震了一下,聲音是從靈堂發出來的,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道士,那道士手上拿著桃木劍,正揮舞的來勁,一轉頭,便看見靈堂裏的棺材,突然坐起來一個人,嚇得手中桃木劍都丟了,大聲喊道:“詐屍了!”
隨著這一聲喊,離著門口最近的幾個胖和尚,立馬跑了出來,全身肥肉抖動,卻絲毫不影響靈活性。
那幾個道士也是光說不練,喊完這句話跑得飛快,倒是其他的村民們好奇的圍攏上去,不過當他們看清楚棺材裏麵坐著的直挺挺的側影,一個個都嚇得尿褲子,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一個穿著西裝的胖子,快步的走了兩步,然後跪倒在地上,衝著那個側影哭喊:“爹啊,你這是做什麽啊。”
空氣中詭秘的安靜,就隻聽見這胖子的呼喊聲。
村支書拿不定主意,突然開口說道,“魏老爺子,要不你進去看看吧?”
“那麽多道士和尚呢,找我幹啥?”爺爺被點名,冷哼一聲,沒好氣的說道。
在我記憶裏,但凡有人找我爺爺幫忙,他都十分熱情,今天也不知怎麽,許是內分泌不調,翻了個白眼,還拉著我就往外跑。
被我爺爺這麽一說,所有人都朝著周圍看去,但卻沒發現道士和和尚的蹤影,村支書立馬上前,攔住我爺爺去路,衝我爺爺說道:“你和張老頭感情這麽好,如今他出事,你不應該看一眼嗎?”
爺爺頓住腳步,似笑非笑,轉過身來,這才朝老張的方向走去,我跟在爺爺身後,一點都不害怕。因為那時我的腦海裏還沒有生死的區別。
見我進去,其他的人才小心翼翼的靠近,隻見漆黑的棺材裏,坐著一個枯瘦的老人,老人的麵頰並不是之前我所看到的那樣,一點都不慈祥,泛著青黑色,甚至還帶著一絲陰鷙。老張的眼睛半睜半閉,眼珠就像沒有任何光彩的玻璃珠,灰蒙蒙的,透著死氣。
“老張,我知道你心裏麵不舒服,但兒女們多少是來給你送終的,你別這麽大火氣。”爺爺靠近老張,小聲的衝著他說道,後來他聲音越來越小,我根本就聽不清楚爺爺在說什麽,但隔了半個多小時,都沒見老張有什麽動作,也沒回答。
爺爺臉上冒出冷汗,轉頭衝著邊上的村支書道:“給我一根煙。”
不知何時,老張的兒子來了,就是那個穿著西裝的大胖子,憤怒的衝我爺爺道,“你哪來的騙子?還來騙煙抽,你知道我爹是什麽情況嗎?你要對我爹做什麽,我絕對跟你沒完!”
“閉嘴!”爺爺怒吼一聲,那胖子原本還氣勢囂張,現如今卻連個屁都不敢放,縮了縮脖子,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
爺爺點了煙,狠狠的吸了一口,便把那煙吸的隻剩下了一半,吐出煙圈,爺爺的聲音就變了,變得尖銳嚴肅,他說話之時,我恨不得捂上自己的耳朵:“張翠生,你還鬧騰是不是?!”
一直坐在那的屍體突然動了,扭頭看向我爺爺,半睜半閉的眼睛打開,露出裏麵的一片漆黑,沒有眼白,就像是兩個漩渦一般。
“你再鬧騰,我不幫你了!”爺爺厲聲吼道。
老張這才閉了眼睛,緩緩的躺入了棺材當中,身子也軟了下來,但與此同時,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老張的聲音:“把東西還我,快把東西還我……”
再然後,就什麽聲音都沒了,爺爺咬破自己的中指,在老張的眉心點了一下,後來又用黃紙蓋上了老張的臉,這才鬆了口氣。
那胖子看到此事,臉上正高興,剛走上前來,爺爺轉過頭,厲聲問,“你拿了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