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第二天蘇敏起得很早,她習慣性地去如廁。用過衛生間的人,再回去用農村的茅房,真的是一種折磨。
和很多農村家庭一樣,蘇家的牲畜棚和廁所在一起。蘇敏擰著鼻子推門,鴨子們“嘎嘎”叫著蹦了出去,奔向自由,懵頭懵腦的蘇敏沒多想,就衝進了廁所。
上完廁所,蘇敏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看著院子的發呆。
才五點半,天已經大亮。天空湛藍,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
院子外傳來趕牛的聲音。這個點,家家戶戶都已經起床勞作,女人在家洗衣做飯,男人去田裏幹活,老人孩子放牛。比如她家,和叔叔家合夥養的牛,常年由她奶奶放。
還沒有機械化的年代,牛是家裏的重要的勞力。再過個十幾年,村裏幾乎看不到牛的影子,土地平整,條條路都是機耕道,能過農用拖拉機,收割機,農民一下子從傳統農耕裏解放出來,節約出大量的時間與勞力。
蘇敏也放過牛。穿著紅色的衣服,被牛追著滿山跑,蘇敏嚇得整臉煞白,後來媽媽才告訴她,放牛不能穿紅衣服。蘇敏學乖,之後都穿素色衣服放牛,牛變得溫順多了。
奶奶放牛去了,梁美清也早就扛著鋤頭出門。蘇敏緩過來後,也開始忙家務,燒火做飯。農村人因為要幹體力活,他們早上習慣吃幹飯。
常年牛奶麵包的蘇敏,已經適應不了吃幹飯的早餐,所以她會熬些粥。米下鍋煮,煮熟後撈起放老式蒸鍋裏,等粥熬好,鍋洗淨放下蒸鍋蒸飯。柴燒大鍋蒸飯粒粒飽滿、鬆軟、香甜,熬的粥香稠。隨著電子產品的普及,這些味道逐漸消失了。
97年,村裏還有一條洗衣服的河道,後來因為土地平整也消失了。
飯放鍋裏蒸上後,婦女們會拎著一桶衣服走向河邊,往往這時候,河道兩邊最好的位置已經被半大的少女們占滿了。他們如果想要好的位置,就得排隊等著,或者屈就蹲在後麵洗,等洗完再排到前頭過一遍。
這些半大的少女們的一天就是從這個寧靜的早晨,從這條河道開始的。她們會討論頭一天晚上的電視劇,討論馬上到來的圩天該上街買點什麽。等她們洗完全家的衣服,已經日上三竿,這時候婦女同誌續場,開始轉移話題,全村的八卦都在這裏傳起來。
十五歲的蘇敏夾在這中間,顯得有點突兀。她隻是靜靜聽著,不說話,也插不上話。偶爾有人跟她借個刷子,蹭一下肥皂,問問她家的農活。
她們又說起昨天被毒死的幾隻鴨子,蘇敏一下子想起來,自己家的鴨子早上被她放出去了。
她把這茬給忘了!這可怎麽辦,大白天的,她上哪去找這群鴨子。這回要挨罵了。
蘇敏匆匆把衣服洗完,連菜也顧不上做,抄起趕鴨神器,戴上草帽就去找鴨子。
趕鴨神器其實就是根長竹子,竹子末端係上塑料袋,鴨子會很聽話地隨著塑料袋的漂移而前進。
村莊門口的中稻已經長得蔥鬱了,放眼望去綠油油的一片。在茂密的稻田裏要找一群鴨子並不容易。
蘇敏“嘎嘎嘎”地學著鴨子叫,繞了一大圈也沒找著。
早上出門勞作的鄉親們開始回家吃早飯,不死心的蘇敏擴大範圍找。蘇敏有種不好的預感,她家的鴨子莫不是一出門就被毒死了吧,這可是二十隻可以賣的鴨子啊。如果按照市價來算,一隻大約12塊,20隻240塊。97年的240塊夠蘇敏半個學期的注冊費,夠她們家買一年的肉。
她清楚地記得上一世,他們家的鴨子也被毒死過,但是是2隻,不是20隻,當時兩家大人還大吵了一架,並且抖出早年村霸曾經和一鄰居因為兩顆小白菜打官司的事情。年幼的她差點笑噴了,兩顆小白菜打官司,是怎樣神奇的存在。
蘇敏從村頭繞到了村尾,也不見鴨子的蹤影,活不見鴨,是不見屍。多半凶多吉少。
村尾地勢較高,一條很寬的灌溉渠道掃過村尾。夏天有小男孩在那兒摸魚,撿田螺,遇到放閘的季節,有些膽子大的男生會下去遊泳,被家長抓到就是一頓暴打。
有兩個拎著小桶的男生從村尾方向迎麵而來。早上八點的太陽已經變得毒辣起來,蘇敏變得有些茫茫然。
那兩個男生與她年齡相仿。走前麵的男生是同村人,上一世低蘇敏一屆,與他不太相熟。後麵的男生和她是小學、初中同學,蘇敏記得。他還是記憶裏的樣子,個子高高,喜歡穿灰T。
十五歲的他,迎著晨風,迎著光,走向十五歲的她。
這不是恍如隔世,而是已經過了一世。
蘇敏選擇壓低帽簷,從分岔的田埂走了進去。即便他隻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即便他已經不是上一世的那個人。
她有選擇的權利,選擇和什麽人來往,選擇過什麽樣的生活。
那個男生其實也看見他了,臉上露出雀躍的神情。他想要越過表哥,快步上去跟她說幾句話,可她卻拐了個彎,頭也不回的走了,真讓人懊惱。
聽說她前幾天生病了,他想問問,好些了沒有,也想問問,她拿著一根竹子,在找什麽,他可以幫忙。
見到他之後,這個多活了十幾年的蘇敏突然變得蔫蔫的,她甚至不敢再“嘎嘎嘎”地學鴨子叫,難為情。趕鴨神器在她手中胡亂揮舞。
關於他,蘇敏有做過設想,他會不會和她的弟弟妹妹一樣,都不曾來過這個世界。也許有些人注定的,生生世世糾纏不休。
她說過,她有選擇的權利。
此刻,鴨子顯得不再重要,蘇敏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後的生活。她想要擺脫這裏,帶著她的媽媽,去往別處。
一個剛滿十五歲的農村少女,別處是哪處?
蘇敏回到家裏,菜已經上桌,奶奶在喂豬,媽媽晾完衣服準備碗筷吃飯。她們都問蘇敏一早上跑哪裏去了,蘇敏把事情跟她們講了,奶奶擔憂地責怪道:“昨天我們都講了一晚上,明天鴨子不能放,不能放。平時這個點,這些鴨子早就回來要糠吃了。”
梁美清也預感不妙,不由分說地吩咐道,“快點吃飯,吃完分頭去找。”
祖孫三人吃完早飯,分頭去找,但是連鴨毛都沒見著。蘇敏心生愧疚。鴨子多半是找不回來了,但是得找到屍體,還這些鴨子公道才行。這些鴨子該有多委屈,不過是像平時一樣出去找食,結果集體死於非命。
鴨子找不到怎麽辦,但生活還是要繼續。
蘇敏主動承擔起做中飯的任務。今天地裏有活,梁美清沒去店裏。早晨她托人從集市裏買了一斤肉,蘇敏切了半斤出來,加黃豆燉上。上一世,她連一丁點肥肉沫都不吃,如今她看著肥肉口水直流,柴鍋裏飄出的黃豆肉香蝕人心骨,蘇敏突然變得饑餓難耐。
蘇敏幫媽媽和奶奶盛了一大碗肉,自己裝了一小碗黃豆,湯上麵漂浮著幾塊肥肉,她隻要解解饞就好。
這頓飯有肉有湯有青菜,可吃得並不愉快,大家都懷著心事。媽媽和奶奶討論著鴨子的各種可能性,實際上她們還抱著希望。
吃著飯,隔壁的三叔婆卷著褲腿,匆匆來她家,“王小五讓我跟你們說,他看見李春成家田下死了一群鴨子,快點去看看是不是你們家的。”
李春成就是那個惡事做盡的村霸。全村七十戶人家,跟他沒過節的沒有幾戶。這不,王小五和他剛結下梁子。
已成事實,蘇敏有那麽一丁點埋怨好心的三叔婆,應該讓奶奶和媽媽把這頓飯吃完再來傳話。
奶奶放下筷子,火急火燎地往外衝。蘇敏和媽媽也隻好跟出去。對於奶奶來說,這鴨子不僅僅代表著她孫女的學費,更重要的是,李春成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死去的老頭要是知道這件事,不曉得會不會先開棺材板跳出來。
是的,蘇家有恩於李家。
大饑荒時,李春成得了惡疾,差點喪命,李春成的母親跑來跟孫奶奶哭訴,求蘇爺爺給他想想辦法。李家的人已經不抱希望,把李春成放在了豬圈裏等斷氣,李母不忍心,把他抱出來送到蘇家。略懂中醫的蘇爺爺是把死馬當成活馬來醫的。他當時翻了翻李春成的眼皮,出去采了點草藥,吩咐老婆把埋在地下的可以續命的參須拿出來燉上,再把家裏僅有的半碗米送給李母,囑咐她分三次熬成粥,喂他喝下。草藥參須湯強行灌入李春成口中後,李春成就醒了。
為此,李母曾跪地叩謝蘇爺爺大恩,兩家關係日漸親厚起來,兩家有什麽大小事,都會喊上一喊。
李春成的惡行是在李父去世後暴露出來的,此時李母已經老了,管不動他。李母自覺教子無方,抬不起頭在村裏做人,前些年出家念佛去了。
鴨子並沒有死在李春成田內,而是在隔壁田。二十隻鴨子,堆成了小山,觸目驚心。
“李春成這個恩將仇報的豬崽子,我今天非得和這些鴨子一起死在她麵前不可。”
孫奶奶怒不可遏地拎起兩隻鴨子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