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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趙高的表演

  名利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李斯忽然心軟,一是因為他能感受到天下逐漸動蕩、大秦少不得柱石,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大局已定之後情形變了,再回首,他不想對這個效命了半生的帝國做得太絕,那會更加辜負始皇帝信任……


  趙高坐在車上,身體隨著車輪轉動來回搖擺,不知什麽原因,他現在特別喜歡掀開車窗往外看,其中趣味,隻要看到車外內侍帶著獨有的紗帽動也不敢動就能體會一二。


  終於擺脫過去身份了,終於可以乘坐車駕進出鹹陽宮了,上一次李斯排場太盛違了先帝之意,現如今還會有這種事嗎?


  他們可是從龍之臣!

  扯動了一下嘴角,趙高關上車窗,剛想閉目養養神,忽然聽到前麵有人攔路,然後車就停了。


  “郎中令,陛下有事相詢,命奴婢前來傳召。”


  “哦?什麽事啊?”


  內侍湊近車駕,垂頭說道:“奴婢不知。”


  “在何處見駕?”


  “回郎中令,在上林苑。”


  趙高再度打開車窗,看了攔路人一眼,也不知被這個內侍勾起哪段兒遐思,他難得的多了一句嘴:“人在宮中,多看、少說、少想才能活的長久,明白嗎?”


  內侍一愣,哪還不知道這是前輩提點自己?隻要有眼睛就知道皇帝跟誰最親近,這樣的好機會豈能放過?


  “奴婢韓談,多謝郎中令提攜,陛下等待已久,容奴婢帶路。”


  趙高應了一聲,穩穩的坐在車裏再沒說什麽。


  一路前行,倒是韓談的表現大大出乎意料,此人邊說邊跑氣息均勻,也讓他隱隱知道皇帝為什麽找自己了——胡亥最近很無聊,想找點事做解解悶。


  到了上林苑之後,趙高借著韓談扶自己下車之際塞進他袖口一樣東西,然後若無其事的整了下衣帽,快步趕往二世行轅所在。


  兩人亦步亦趨見到皇帝之時,胡亥正在挽弓射箭,老秦人的血統或許文不成,但是鮮有武不就的,一支支箭矢帶回一隻隻獵物,趙高看的眉頭一跳,心情沉了一下。


  但他麵上不露,帶著笑容道:“陛下箭術高超,老臣為大秦賀!”


  “為大秦賀!”


  胡亥沒理會那些亂糟糟的喝彩,轉頭看見趙高,苦悶道:“趙阿……郎中令來的正好,快煩死朕了!”


  趙高笑得一如既往:“陛下,您現在貴為天下之主,又有什麽煩悶的呢?”


  “阿……你們都退下吧!”


  “喏!”


  等到偌大場地隻剩下他們二人,胡亥的孩子心性再也藏不住了:“趙阿父有所不知,我還以為身為皇帝隨心所欲得有暢快!

  可是時至今日,朕總是有不完的奏章、學不完的禮製,實在大相徑庭!”


  “那麽陛下想做什麽?”


  胡亥對著遠處一指:“朕隻想活的沒有君父那麽累,有時間多享受些榮華,朕還想受萬民敬仰,青史留名!”


  趙高躬身:“陛下所想不難,老臣願意分擔。”


  “趙阿父有辦法?”


  幾乎是看著長大,麵前這個半大小子的心肝脾肺哪一樣也瞞不過趙高,稍作思索著狀後,他接道:“禮法可以擱置一旁,朝政有老臣和丞相,陛下自從登臨大位便已青史留名,剩下的隻看您的喜好而已。”


  “阿父,這……真的可以嗎?”


  “有何不可?當年先帝一統六國,還不是為了今日?陛下方才所指阿房宮,正是先帝心頭所好!”


  胡亥聽完點點頭:“是極是極!我聽說堯舜治理天下的時候,吃野菜住茅屋,冬天裹皮夏天穿麻布……


  還有大禹來回奔波勞累,見不到親人不說,最後落得客死他鄉的地步,你說他們都圖什麽呀?”


  趙高剛張開嘴想要應答,就聽胡亥繼續說道:“我算是看出來了,那些禮製律法都是要求聖人,要求窮書生和百姓的!

  都說天子富有四海,可是一點好處撈不到,一個念頭都不能通達,哪裏還有治理天下的心思呢?


  朕要做明君,也要做高高興興的皇帝,隻有這樣才算是享有天下!”


  “陛下聖明!”


  不用自己多說什麽,皇帝所想正中下懷,趙高心裏很高興,一記馬屁趕緊奉上。


  胡亥繼續說自己的決定:“趙阿父,常聽人說孝為德本,朕想著,若是將君父未竟之功完成了算不算盡孝道?”


  “算,當然算!陛下是想著……”


  “朕想繼續修建阿房宮,完成君父遺願……


  還有上林苑中的鳥獸少了,不複往日熱鬧,我想從各地搜羅奇珍異獸充斥其中。


  還有……朕想出巡!”


  聽到前麵兩條的時候,趙高沒什麽反應,可是巡遊這事兒他實在是受夠了,天下安不安穩且不說,長久遠離鹹陽於事無益啊!


  還指望趁機多籠絡些人、攥住些權事呢,誰要出門吃沙子!

  “陛下初臨大位,立足未穩,依臣看來還是暫緩出巡為妙,今日朝會便能看出,幾位公子對您口服心不服,指不定密謀什麽呢。”


  趙高這麽一說,胡亥頓時慌了,疑鄰盜斧做賊心虛說的就是他此時心態,大位得來不正就像一根刺紮在心裏,這種前提下再去回憶兄長們的眼神,隻會覺得人人都想取而代之。


  “趙阿父,這如何是好?!”


  “陛下莫慌,老臣早就想到了。”


  “阿父教我……”


  趙高蹲下身來,撿起幾根草葉比劃道:“陛下請看,這是諸位公子,這是朝中群臣,他們有一點相通,便是全都積有功勞。


  這些人表麵順從心中叵測,如有不慎天下亦不得安。


  老臣以為,陛下若想坐穩天下,便要盡收人心,舊臣心中另有圖謀難以收服,不如擢升一些新人充斥朝堂,也好施恩求報。


  您想啊,若是一個人家中富裕來源於陛下,官爵之位也來自陛下,那麽此人隻會對陛下感恩戴德誓死效忠,豈不更勝舊臣數倍?”


  胡亥自己捏著草葉子看了片刻,疑惑道:“如果宗室勳舊不肯就範怎麽辦?”


  趙高麵無表情:“那就隻有一個辦法了,盡數除去!”


  “殺?”


  趙高拿過草葉在指間來回碾動:“陛下,這個辦法終究還是要將他們除去的,區別隻在早一些晚一些罷了。


  您想想,如果各位公子聯絡群臣行逆亂之舉,他們會放過陛下嗎?您還怎麽永遠享樂天下?”


  胡亥狠狠的將草葉踩在地上:“好!就按阿父說的辦,宗室、官吏、侍者……隻要有牽連的,一個不留!”


  趙高垂頭行禮,藏在嘴角的笑意蕩漾開來:“遵旨。”


  ……


  ……


  鹹陽一場雨,血中帶淚,驪山彌留音,奪魄驚魂。


  胡亥頒下詔書寫的是“宗室”,那麽趙高執行起來當然會把公子公主一把抓,旨意下達的當天,十二位公子一同被抓,還有十位公主也被帶往杜地。


  沒有人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什麽,就連親自執筆撰寫詔書的胡亥,也隻知道此令一出兄姊皆亡。


  卻不知趙高咬向大秦宗室的每一顆牙齒都沾有劇毒……


  棄市,隻不過這一次的棄市並不是簡簡單單的刑人於市與眾棄之,並不是對著腦袋來一刀展示給百姓看,用趙高交代手下的話說:必須要僇殺,最好人人參與進來……


  僇殺不是任何一種刑罰,而是指侮辱夠了再殺,至於手段,全看或者瘋狂或者驚懼過甚的軍民會有什麽失控之舉了……


  趙高此舉,不僅打破了“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更是將“王之同族不即市”踏入汙泥棄若敝履。


  昔日高高在上的公子任由黔首百姓任意踐踏,這本就是一件令人瘋狂的事情。


  宗正府瘋了,因為趙高完全繞過他們直接對宗族用刑,甚至連個審問的過程都沒有,就將人拉到南市擺開了架勢……


  廷尉署瘋了,因為胡亥為了這次行刑甚至修改了秦律,正當他們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自認為已經說服皇帝的時候,又是一道詔書,律法沒改,但是執法程序改了,公子們的命運全都捏到趙高手裏了……


  百姓快要瘋了,自古以來貴賤有別,現在讓他們騎到公子頭上任意侮辱,其結果大多是驚懼過甚、舉止格外激烈,更何況長期被秦政勒住脖子,現在忽然有個機會發泄,他們根本分不清大秦這個帝國與宗室公子們有何分別……


  唯一沒有瘋狂的丞相李斯,卻在家中兒媳被帶走好幾個之後嚇病了……


  十二個公子,十二條人命,他們在臨死之前受到了史無前例的侮辱,人性本就被秦律壓作一團,此時將其黑暗爆發出來顯得格外猛烈。


  滿是鮮血的衣衫散發著惡臭難言的穢物氣味,一條一條貼在身上,將傷口勒的更加開裂,七竅變成血洞的、手腳扭曲異常的、軀幹凹下去一塊的、完全看不見皮膚的……


  無一例外的是,這些公子的下半身都受到了特別關照,隻剩一片肉糜存在,偏偏在真正行刑之前有人悉心照顧,不讓他們提前死掉……


  這場最惡毒的盛宴足足持續了半天時間,直到刑場附近一輛無人注意的馬車裏傳來泣血哀鳴才算落幕。


  “陛下,趙高的命是您的,當初去勢也是您要求的,現在您的性命揮霍完了,趙高還好端端的活著……”


  “陛下,信任人的方式有許多種,為什麽您會選擇相信中人呢,既然如此,趙高就送公子們去陪您,您可要好好信任他們呐……”


  “陛下,您將自己一生功績銘刻天下,不知道這天下又能維持多久呢……”


  “陛下,秦趙本是同宗同族,為什麽要相互廝殺從不罷休呢,別說四十多年時間,就是再久,趙高又怎能忘記生活在隱宮中的母親啊……”


  “陛下,趙高連自己其他兄弟的爹是誰都不知道,如此奇恥大辱怎麽能忘!這是家醜,也是家仇!”


  “陛下,趙高姓趙啊,趙國的趙!秦國的趙!兩個趙遇到一起竟然成了國恨!”


  ……


  ……


  趙成一直守在車外,聽著兄長斷斷續續的哭聲心中戚戚,對於年代久遠的恩怨,他不如趙高體會更深,但是多年隱宮生活早有另一套行事法則浸入他們骨子裏。


  “兄長,人都散了,我們也回去吧。”


  趙高打開車窗,露出一張麵無表情的臉,除了麵色有一些蒼白,完全看不出此人剛剛經曆過大起大浮的情緒波動。


  直到扭頭看向刑場,他才皺起眉毛,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一樣,語氣嫌棄的說道:“原來大秦公子也會哭,也會跪啊,我還以為他們都是金鐵做的,跟那十二座金人一樣呢……”


  趙成笑道:“兄長若是沒看夠,明日處決公主再來觀看,到時應該更熱鬧。”


  趙高歎了口氣:“算了吧,給百官與大秦宗室留些體麵,咱們以後的路也能好走一些,到了明日,讓他們直接在杜地矺死公主吧。”


  矺,又名磔刑,是一種分解肢體的殘酷刑罰,與車裂的區別隻在於要不要用馬……


  趙成聞聽此言不僅不吃驚,反而說道:“兄長真是仁慈,便宜她們了……”


  ……


  ……


  丞相病倒之後,朝中再也無人可以遏製趙高,或者說李斯本來就無法壓他一頭,結果這次借著宗室之血,趙高心中的毒蛇終於釋放出來了。


  十二個公子之死僅僅是個開端,隨著他們喪命受刑的官員越來越多,整整三天,鹹陽城裏血氣衝天蚊蠅遍地。


  在這種環境裏,敢開門的肆、館、舍越來越少,敢上街的人也越來越少,整個南市恍若無人區般,人們在其他城區遇到了,相互之間從不搭話從不眼神交錯……


  人人自危,真正的人人自危,最初還有官員相互拜訪想要聯保,可是自從有人從丞相府出來,聽李由李申打著擺子道出公主死時慘狀,再也無人膽敢串門。


  緊接著,漏於網外的公子將閭等三人又被緝拿,問罪之時,他們高呼“天乎,吾無罪”橫劍自刎。


  再然後,最後一位公子高心裏承受不住,主動要求殉葬先帝以圖保全家眷,胡亥惺惺作態一番之後,賜十萬錢應允了他的要求。


  至此,始皇帝的三十三位子女最終隻剩一人……


  “明日封鎖地宮,陪葬物事都齊了嗎?”


  “先帝生前最喜蒙上卿,不如讓他也送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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