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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長城不哭也會倒

  “扶蘇,告訴君父,你的傲骨在哪裏?”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不要跟任何人說!”


  “不要跟任何人說……”


  “不要跟任何人說……!”


  現如今,扶蘇腦子裏全是前段時日麵見天子的場景,細節之清晰,他甚至能記起那張藏在花白胡須之下的嘴唇吐露天機時是何模樣,那叫口含天憲,言出即法……


  不要跟任何人說,為什麽呢?


  是之前那番對話傷了陛下的心,給大秦丟人了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畢竟整個朝堂都知道嫡長子被貶謫到邊關數年不得還,而幼子胡亥就連出巡也能跟著。


  畢竟整個天下都知道陛下倚重法家,而少公子精通律例長公子崇儒敬墨……


  不要跟任何人說,難道是怕家醜外揚,就像他手中詔書所說的那樣嗎?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數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恬與扶蘇居外,不能匡正。應與同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毋得有違!”


  能在賜死之前見一麵,這是為君者最大的仁慈了吧?之前過問有無軍功,這是為父者給自己的最後機會了吧?

  想通了這些,扶蘇一直念叨著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頓悟大秦以強軍開國嚴法立國,終究還是容不下自己滿心向往的那些東西呐……


  焚書坑儒便是明證!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涕淚滿麵,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營帳,手掌在劍柄上搓來搓去,遲遲不能下定決心。


  如果能夠再見君父一麵就好了……


  罷了罷了!


  念頭剛落,扶蘇抽劍橫在脖頸,眼睛一閉正待拖動劍鋒,忽然覺得腕上一疼再也用不上力道。


  睜開眼,隻見帳內站滿軍士,來傳旨的那位謁者正被他們提在手中,阻止自己自戕的,正是這群人的主將蒙恬。


  “長公子何故想不開?”


  見到蒙恬來了,扶蘇笑得如同渾身透支一般,雙手捧過帛書,慘言說道:“並非扶蘇想不開,乃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


  蒙恬對著部下使個眼色,那些人旋即放開謁者通通退出去了,正了正衣裳,他接過詔書一目十行,心中疑竇叢生。


  這簡直是胡言亂語嘛!天下哪裏有這種道理?勞師無功可以撤將換將,怎麽可能賜死一位帝國繼承人和一位統兵大將?

  至於說為了太子位誹謗皇帝?這更是無稽之談!扶蘇到了邊關之後,隻看作派難以令人相信這是一位公子,更別說太子了!


  不過從這句話裏,蒙恬嗅到了濃濃的陰謀味道,雖然一時不明這是何人在背後搗鬼,他仍拋出疑問開解扶蘇:“長公子萬萬不可做傻事,邊關雖苦,卻是關乎到生死存亡的軍國大事,君上既以傾國之兵相托,怎麽可能輕易賜死我們二人?

  此事有詐,不得輕信!須得派人疾馳天子行在,確認之後再死也不遲!”


  扶蘇呢?聽完之後反應甚微,隻回一句:“哪裏有詐?”


  這下好了,蒙恬還沒說話,慣會察顏觀色的謁者頓時信心大增,底氣十足的說道:“大膽!竟然懷疑聖旨有誤,陛下議罪爾等誹謗,果然聖明!”


  如果是假的,對麵這人就是矯詔,如果是真的,將死之人何必顧忌一個中人臉麵?

  蒙恬看了謁者一眼,帶著戰場上熏出的滿身殺氣看了一眼,隻這一下,就讓那人乖乖閉上嘴巴縮回腦袋,像個鵪鶉一樣擠在角落瑟瑟發抖。


  “長公子請看,天子身邊何時有這等廢物了?定是他人矯詔而為,意圖迫害你我!”


  扶蘇很強大,強大到了認準一件事便會相信到底的地步,儒家禮樂留在他身上最濃的印記,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種三綱五常如鴻溝般不可逾越。


  “蒙將軍不要再勸了,矯詔,且不說如此行徑何人敢為,便是君父明察秋毫蒙上卿慧眼如炬,能夠瞞過他們二人,誰人可以?”


  蒙恬重新拿起詔書仔仔細細打量一遍,對字跡,觀璽印,察布帛,找了半天沒有破綻,隻得說了一句:“這不是陛下親筆,更不是行符璽令事所書,我不信!除非再去確認一下!”


  謁者躲在角落,烏龜似的冒個頭再縮回去,趁機說道:“此乃陛下所述李丞相親筆,何人敢作假!”


  蒙恬又是一眼看去,此時此刻,在場的兩個人同時看出他已動了殺機,那名謁者被嚇得翻了個白眼昏過去還好,扶蘇心中可是五味雜陳。


  一邊是手握重兵的將軍,如帝國柱石一樣百戰百勝,另一邊是代表皇帝傳話的謁者,身不壯位不尊背後卻有天子,一旦蒙恬怒氣勃發斬了此人,那才是真正的大禍將要來臨……


  將軍斬了天使之後,退路在哪?

  蒙恬現在尚不遵從詔書,再有聖旨便能遵從了?


  如果繼續不遵,這三十萬大軍何去何從?


  三十萬百戰之兵呐,一個翻身也得讓這個帝國顫三顫……


  身為監軍又是皇長子,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好幾個疑問就在扶蘇腦子裏轉來轉去,到了最後,他深吸一口氣作出決定,對著蒙恬行了一禮:“蒙將軍體恤之意,扶蘇深感五內,既然如此,那便好生招待天使,改日派人再問君上,如何?”


  蒙恬點頭:“這樣最好,若是被我知道何人矯詔,非將其萬馬踏為肉糜不可!”


  “蒙將軍請!”


  “長公子,告辭!”


  蒙恬轉身剛走兩步,忽然聞聽背後傳來重物墜落之聲,帶著不可置信的目光扭過頭,隻見剛才還在跟他說話的扶蘇,此時軟塌塌倒在地上,脖頸間的傷口如同嬰兒小嘴,咕嘟咕嘟冒著血泡……


  “公子!長公子!你怎麽這麽傻!”


  三兩步趕到近前,蒙恬趕緊扶住扶蘇,想要幫他捂住傷口,隻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做什麽都沒用了……


  血箭濺出數尺,夾雜著嘶嘶呼吸聲,一柄長劍的劍身幾乎全部沒入,扶蘇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白,整個嘴唇色如草芥。


  “公子!長公子!”


  “莫…負……大秦……!”


  仿佛用盡了畢生之力一樣,扶蘇艱難的說完這四個字,也來不及聽蒙恬回應,身子猛然一彈腦袋一歪,翻著眼睛不會動了……


  蒙恬發誓,他這輩子沾過無數人的血,甚至六國王族的鮮血也曾潑灑一身,但是渾身血腥俱是來自大秦君王一族,這種事情還是首例。


  仿佛帶著不可思議的封印之力,也許扶蘇這條命終於壓住蒙恬內心不忿,俯身哀嚎之際,他沒有再去為難謁者,更沒有多看旁人一眼,一種心如死灰的感覺徹底漫延,肉眼可見。


  多年悉心教導,為什麽呀?


  傾費整個蒙氏之力,為什麽呀?


  與眾多法家弟子對抗,為什麽呀?


  仿佛張弩搭箭瞄準敵人,扣下機括才發現箭矢早已掉落在地了;仿佛千辛萬苦送了雛鳥歸巢,樹還沒下就見它又摔成肉泥……


  沒有意義了,現在做什麽都沒有意義了,以前的努力也都化為虛無,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長公子,你忘記一起立下蕩除匈奴的誓言了嗎?你忘記自己說過要對百姓好一點了嗎?你忘記想要百家學說再度興盛的宏願了嗎?


  哦對了,再想這些也都沒意義了……


  事到如今,蒙恬不能去怪罪誰,因為扶蘇已經付出了性命的代價,讓他心中縱有再多不甘也隻能強壓下去,逝者為大。


  從剛才這番舉動和公子最終遺言來看,他甚至擔心自己跟大秦有衝突,跟皇帝有嫌隙……


  蒙恬暗歎一聲怎麽那麽傻,再也不發一言。


  “將…將……蒙將軍!”


  蒙恬身上的生人勿近氣息肉眼可見,謁者剛剛醒來,便開始唇齒哆嗦著求饒,哪想到,他居然很好說話:“何事?”


  “咱……咱們把長公子葬了吧,現下天氣漸暖,這……這樣下去恐怕不好。”


  蒙恬點點頭,對著外麵大喊一聲:“來人!準備棺槨!將長公子收殮其中,不得毀傷屍身。”


  軍兵們做事很有效率,正如他們的主將雷厲風行,一群人在那忙活嚇壞了謁者,生怕蒙恬嘴巴一歪,將他也塞進棺材裏埋掉,以作殉葬。


  所幸這一切都沒發生,直到木棺抬走,蒙恬仍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既不說殺他,也不說放他,過了許久之後,才開口問了一句:“那張詔書,是真的嗎?”


  謁者又不傻?鬧到現在長公子性命都沒了,他要說假的不得有三十萬人撕了自己啊?

  “回…回蒙將軍,是真的,您……呃,我什麽都沒說……”


  也是他麻了膽兒順杆子就上了,“你什麽時候自刎”這種話剛起個頭就覺不對,想起前麵那兩個眼神,謁者閉緊嘴巴再不敢多嘴多舌。


  “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蒙氏三代忠烈豈能有違?


  蒙恬不怕死,卻不願糊裏糊塗去死,那張詔書,本將軍至今仍存疑慮,所以要我自殺,那是不可能!

  為了長公子的名聲清白我也不能隨意去死!這個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等著!”


  說到這裏,蒙恬看了謁者一眼,繼續往下道:“但是公子心意本將軍也不願辜負,莫負大秦,那我就不負大秦。


  從今日起,虎符軍事一概交由王離,蒙某自縛獄中以待聖裁,如此,你們滿意了嗎?”


  看到周圍將士虎視眈眈,謁者哪敢說個不字?低眉順眼的點了點頭,他尖聲回道:“都聽將軍的,都聽將軍的……”


  “王離!接虎符!”


  ……


  ……


  鹹陽。


  “陛下回宮——!”


  長長的迎接隊伍望不到頭,回到這裏的時候,天氣已經很炎熱了,濃重的鹹魚味道讓所有前來迎接的文武百官盡皆皺眉,卻無人敢發一言質疑一聲。


  搭眼一瞧,見到隨行的同僚同樣滿臉苦色,這群家夥寬心不少。


  皇帝嘛,總有些意想不到卻又不得不從的癖好,隨行者才更辛苦吧?


  右相馮去疾帶領百官,早早迎在城外三十裏,見到鑾駕來臨,這位老臣盡顯風度,對鹹魚味毫無反應一般,大禮參見:“臣,馮去疾拜見陛下。”


  “陛下聖安!”


  很奇怪,往日至少要露一麵的皇帝居然毫無反應,過了許久,直到馮去疾忍不住想再山呼的時候,有人走出來了。


  也不知這一路都經曆了什麽,趙高麵色發青眼神發直,揮著一塊絹帕不住掩鼻,過了半天才甕聲甕氣回道:“陛下累了,傷勢受不得反複顛簸,特命鑾駕直接進宮,不得停留。”


  馮去疾聽完一愣,總覺得哪裏怪怪的,事兒也怪,人也怪,最奇怪非還是趙高,給人的感覺非比尋常,卻說不清到底哪裏奇怪……


  “陛下……”


  “起駕——!”


  尖細的聲音打斷馮去疾遐思,鑾駕繼續前進,剛過沒多久,一匹放開了飛馳的駿馬終於讓他醒悟哪裏不對勁了!

  這群人好放肆!


  即便是在宮廷外,怎可以頂著聖駕一路狂奔?

  即便魚腥味再重,一介中人哪來膽量不顧朝廷顏麵?

  即便專橫如當今天子,怎可能回來之後百官都不見?以前稱真人修仙都沒有這樣過!

  老頭剛要上前盤問,卻見左相李斯視而不見的走了,歎息一聲,馮去疾這個有名無實的右相再不關心,隻帶著百官佇立城外,恭送皇帝。


  “你是說?扶蘇死了?!”


  同樣是車內,胡亥不願守在這裏,聽到趙高驚呼,李斯不悅的皺起眉頭:“中車令,士人尚知稱字,長公子畢竟是先皇子嗣,直呼其名怕有不妥。”


  趙高笑得很奇怪,有嘲諷,有不信,有悲傷,還有喜悅。


  “多謝李丞相教誨,趙某一時失態,讓您見笑了……”


  李斯點點頭,並未往深裏想,轉而對報信人問道:“是你親眼所見嗎?蒙恬呢?”


  “回丞相,是小人親眼所見,長公子的棺槨都收殮了,至於蒙將軍,他不願束手就戮……”


  趙高一聲尖叫:“難不成他反了?”


  “這倒沒有,蒙將軍不願就死,亦不願叛秦,此時正在陽周大牢收監。”


  “原來是這樣……”


  李斯麵帶喜色,又有半分內疚:“既然如此,那麽少公子大事可期了,你下去吧。”


  報信者下去之後,趙高居然沒有多麽高興,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丞相,到了這一步,就該由您出麵拿出皇帝遺詔,推公子上大位了!”


  “此事易爾,交給老夫!”


  李斯懷著複雜心情慶祝之時,沒有看到趙高心事重重的樣子,更沒有聽到趙高隻在心中嘀咕的那句:扶蘇為什麽死了呢?他為什麽不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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