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墨,墨,墨
“虞小君子,此事真的再無商榷餘地?或者說,你真的可以做主?”
虞周看著對麵之人,忍住揭開對方麵具看看真麵目的衝動,語氣堅決的回道:“別費唇舌了,這事兒我能做主,你們呐,哪兒來回哪兒去吧。”
那人抱起雙臂,姿態傲慢至極:“你連墨者都不是,如何能做主?”
虞周氣笑了:“我不是墨者,家師不是墨者,那麽他老人家的智慧,你們墨家憑什麽想要據為己有?”
那人搖頭:“並非據為己有,而是廣傳天下惠澤萬民,此乃善舉,正合墨家兼愛之意……”
“謝了,這樣的善舉我們自己來就行,不勞您費心。”
“荒謬!爾等蠅營狗苟醉心名利,豈能……”
虞周把劍搭在手邊:“你先等會兒!”
“這是何意?”
“足下自稱來自墨家,不知有何憑證?”
那人一愣:“方才不是看過钜子令嗎?”
“那你是墨家钜子嗎?”
“不是……”
“墨家钜子會讓個無名小卒拿著钜子令到處亂跑?我這還有三塊呢,你要不要?”
“那是因為……”
“行了行了,在下沒耐性聽了,來人,送客!”
“……”
對付空手套白狼的家夥,不用給好臉色,嘴唇一碰就想拿走大夥多年心血,哪兒有這種好事兒?
正當燕恒推推搡搡把那人往外趕的時候,虞周察覺身後多了一個人,過了片刻,蒼老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此人真的是個墨者。”
“真是墨者?田老,您沒有看錯?他臉都沒露!”
田襄子點頭:“墨者之間相認,從不看臉,老夫自認不會看錯,奇哉奇哉。”
這下子虞周不淡定了,看到田襄子沒製止燕恒趕人,他心念一動,想到了什麽:“楚墨?”
“應當是鄧陵之墨,想不到時隔多年,他們也出世了。”
虞周的表情很詭異,帶著點可笑,帶著點鄭重,試探性的問道:“他們的钜子叫什麽?”
“老夫不知。”
藏的夠深啊,之前大秦一統六國的時候,秦墨與齊墨之間打得腦花子都出來了,堂堂楚墨竟連钜子名姓都不被這兩家所知。
從這一點看,他們要麽吃過大虧之後變得與世無爭,要麽所圖甚大……
而現在,楚墨出山了,一出來便盯上許多精巧機關,抱的什麽心思還用猜?
正在這時,燕恒回來了:“晚輩見過田老。”
田襄子微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再轉身,盯著那人離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麽。
燕恒見他想的出神,輕聲回道:“前輩不必費心,那人該是個瘋漢,空口白牙就想要我大楚心血,再見到我非打碎他滿嘴牙。”
“瘋漢?錯了啊……此人不瘋。”
燕恒沒在意,隨口就說:“這還不瘋?口口聲聲說他們大司命不會饒過我等,我還是東皇太一呢……”
如果沒有田襄子之前篤定的判斷,虞周這會兒肯定跟燕恒一塊兒嘲笑那個中二病一樣的名字了,此時此刻,他卻有了幾分不安。
“大司命?什麽大司命?”
“他說他們钜子名叫大司命,真是好笑,墨家钜子我也見過兩位……”
田襄子聲如銅鍾:“那人所說應該是真的。”
“……”
不理會戛然而止的家夥臉上什麽神情,這位齊墨钜子繼續說道:“老夫知道你們在想什麽,可是小子們啊,你們想想看,我的名號又豈是爹娘給的?
借用司命神之名,恰恰說明此人崇神信巫,反倒是楚人的一貫作風,不可不慎呐。”
燕恒臉色忽然鄭重許多:“少司命掌生,大司命管死,隻從這名號就能看出楚墨钜子行事如何。”
田襄子點頭:“正是。”
聽這一老一少所言,虞周心裏有了個模糊印象,沉思片刻,開口道:“田老,鄧陵氏之墨的底蘊到底如何,您知道嗎?”
田襄子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世人皆知秦墨行走於市枝繁葉茂,卻不知若論真正的本事,楚墨當居三墨之首!”
“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你隻要想想墨子先賢在哪辭世,再想想武者師門傳承的景象便懂了。”
燕恒仍帶著滿臉迷茫,虞周已有了一絲明悟。
其實不光是武者,各行各業都有一種情況叫做關門弟子,也就是老師傅最後收的那位徒弟。
關門弟子入門晚,學的本事卻是最多,要問為什麽,一者老師父壽數臨近大限,這時候教人不會再留一手,大多傾囊相授;二來,很多思想也好、武技也罷,這些東西都是酒一樣慢慢醞釀而來越陳越香,四十歲的師父和七十歲的師父,哪一位閱曆更足積累更多還用說嗎?
偏偏墨子晚年居於楚地,而鄧陵子、己齒這支傳承,就是這時候留下來的,換言之,楚墨才是墨翟的關門弟子。
聽了虞周的解釋,燕恒牙齒有點發酸:“這麽說來,咱們得小心翼翼防著了?秦墨那邊還沒處理幹淨手尾呢!”
田襄子自嘲的一笑:“墨門三分,相夫之墨醉心學說,相裏之墨遊俠眾多,機關精巧卻是鄧陵墨最擅長,如今,他們竟求到了我等門前,老夫是該自豪,還是該痛心疾首呐!”
虞周站起來,躬身行禮道:“田钜子,五湖這邊恐怕要有勞您老照看了。
楚墨若是再來,做客的我們歡迎,想伸手的,伸手剁手出腳剁腳!”
田襄子滿麵愁苦,望著遠處的天空歎息一聲,應承了下來。
……
等老人家慢慢走遠,虞周開始打點行裝準備離去。
不走不行啊,遠了念叨近了嘮叨,他實在有點受不了每天晚上都有姑婆嬸嫂趴在外麵聽房,然後第二天喜滋滋的盯著項然肚子看了……
更何況,軍營那邊傳來秦軍即將來犯的消息,虞周不能不回去。再加上剛才這一遭事兒,人家能找到自己就不會輕易放棄,大打出手也不能在自家老窩啊,必須得引走!
來的時候有大有小,現在離開,他打算隻帶燕恒一人,哪知道剛收拾好行囊,門外忽然多了兩個小腦袋。
“子期大哥,你是要回去嗎?”
天氣寒冷,獨音有些不愛動,給它灌上點薄酒揉搓下四蹄,馬大爺眼神中的拒載意思才算淡了許多。
“是啊,我要回去了,你有什麽想法,先去問過你爹跟大伯再說。”
項箕的臉立馬笑開了:“我爹同意了,伯父也同意了,都說讓我去軍中曆練一番。”
虞周有些意外的打量了一眼,開口道:“你還沒長大。”
“項家的男兒應該在沙場上長大!”
人家全家老小都同意了,他橫插一杠子算怎麽回事?因此虞周隻提醒一句便不再絮言,轉而對另一顆腦袋道:“你呢,來送項莊嗎?”
小神婆猶猶豫豫:“我……”
“行了,我們走了,不必遠送。”
“我也想去……”
“你爹不會同意,你兄長不會同意,師父找不到人,作為師兄的我……也不會同意。”
許負的小臉一下子就垮了:“可是我求了項阿姊許久,她同意了啊……”
“胡說,我沒答應!”
虞周扭過頭,一襲白袍盈盈而立,一展紅裘隨風而舞。
項然頭上帶著點雪花,可她混不在意,眼神直直的望向夫君,像是要深深記住他的模樣般,愣神了許久都未開口說話。
虞悅幹脆的多,躍步到了小神婆跟前,在她腦門一彈:“說謊也沒個數,真是不聰明,大哥要走阿嫂能不來送嗎,你自找的。”
“你昨日還說……唔唔唔——”
虞周沒理會那二人,拍了拍獨音脖頸走到妻子麵前,手足有些無措:“戰陣上很危險,這裏有田老他們守著……”
話音未落,穿著白裘袍的少女已經撲入他懷中,身子有些發抖,聲音同樣有些抖:“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在這裏等著你,等你們凱旋歸來,或者接我走……”
饒是他經常練武身軀強壯,仍被這一下狠狠撞了個趔趄,一個心在胸膛裏做了幾個搖擺,這才輕聲言道:“看好那幾個不安分的,千萬別亂走。”
“嗯……!”
按說隔著厚厚的冬衣不該感受到,可是虞周卻能清晰察覺胸口之上眼淚的溫度,再一遲疑,抓住自己的柔荑攥得更緊了。
抬起手臂在她背上輕拍,有一種無論再過多久都不忍心掰開的酸澀在漫延……
這一走,隔著長江隔著數千裏,再見麵又會是何時?
兩人相擁感受不到時間,身邊其他人更是淪為背景,絮絮叨叨交代了許多,惹得她哭了笑笑了哭,這場離別才算迎來尾聲。
可是十指交握仍不忍放開,一個牽著馬,另一個低著頭,走到營寨門口的時候,才發現這裏的人更多。
項超雖能站,到了冬日不免骨痛,他坐在輪椅上遞來兩幅精甲,對於女兒女婿的親密之舉假裝沒看到。
“羽兒已有寶甲,項某不擔心了,這兩幅乃是根據莊兒身型所製,有大有小,他將來還會長……”
虞周心說給項莊的東西我拿著幹嘛?為什麽不直接給他呢?
看出這份疑惑,項超冷哼一聲,難得的有些話語不連貫:“哼,那副大的做的太大,莊兒一時半刻用不上,你要是能穿……反正你那鱗甲也破舊了……總之,內甲不如這個好用!”
本來傷感萬分的離別氛圍,愣是被老丈人這幾句話鬧得差點笑出聲,幾次壓下嘴角的彎曲弧度,虞周拜領了:“外父,那舍妹她們便拜托您多照應,小婿感激不盡。”
項超送完東西,又恢複成那副微抬下巴的模樣,一指肩頭,虞悅沒出息的過去捶打起來。
“看在羽兒的麵上,這是當然。”
“……”
見此情形,明知道他是為了找補不得不嫁女兒的那點不甘,虞周還是忍不住額頭一皺。
過去跟義父、項梁、項夫人、曹老頭等人一一告別,虞周終於跨上戰馬:“各位父老,後會有期。”
“我!我!還有我呢!”
“駕!”
隨著兩聲輕斥,三人兩馬逐漸消失在凜冽寒風中,隻留下背後項然在默默流淚,虞悅咬著下唇不出聲,還有小神婆一個勁兒的跳腳尖叫卻又無可奈何……
“回去吧。”
“還沒走遠呢,我再看一會兒……”
人走了,她的心也隨著走了,誰都不知道,項然的奩盒裏麵屬於女兒家的東西少了一些,卻多了一捧取自江南河畔的焦土,略顯蒼涼。
……
……
“見到他了?”
“是,見到了。”
“什麽感覺?”
“感覺很普通,會些劍術會些文筆,其他的,頂多性子稍怪一些。”
問話的老者嗤笑一聲:“哪兒怪了?”
“……最怪的是……我說不上他哪兒怪,就是覺得怪。”
老者躺在一副搖椅上,跟當初魏轍躺過的那副一模一樣,來回晃了幾下,他才自言自語道:“有意思,有意思,局要破,禮法也要破,誰能知道破開之後居然是這副天地。”
與之對話的年輕人不敢去問其中深意,抱了一下拳頭,追問道:“鶴老,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還要跟他們接觸嗎?”
鶴老一個挺身:“當然了,否則豈不前功盡棄?”
“那……”
“有什麽你就說,最討厭這副性子了,天天記著墨家的門規,你啊,人出來了,心還沒出來,看看小百裏多灑脫。”
年輕人訕笑一下:“屬下……呃,在下豈能跟百裏師弟相比,鶴老,我是想問咱們為什麽要冒充鄧陵氏之墨幹這種事?”
鶴老頑皮的一眨眼:“因為我想躬耕更省力,弟子不要死於非命。”
“這……”
“這都想不通啊?那就慢慢想去吧,真不知道師兄當年怎麽收了你這個笨徒弟……我居然還派你出去做事,沒辦砸了真是得天助……”
“嗖——嗖——”
木門忽然打開,山風,寒風,寒冷的山風像是刮骨鋼刀一樣灌滿木屋,老少一起抬頭,隻見門口多了個身裹布袍的少年,他搓了搓又紅又白的臉蛋,拖著鼻涕說道:“鶴老,那人又來了,要不要把他送官?”
“呸,剛誇完你灑脫,這就露出黑心肝,怎麽說也算師兄,哪兒能這樣。”
“相裏師兄昏過去啦——”
鶴老話音未落,屋外又傳來一陣被風刮得斷斷續續的驚叫,聽到這話,老頭從搖椅上一躍而起:“先抬進來,救醒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