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邊垣
碧波蕩漾、海天一色、山嶺險峻、大漠孤煙……
一路走來,嬴政又在心中刻印了一遍萬裏河山的景象,隨著身體越來越虛弱,他對刺殺一類的事情已經不甚在意了,偏偏風平浪靜的行程不能讓大軍一展雄姿,真的有些遺憾啊……
說起遺憾,這還不是主要的,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此次登臨芝罘遇到了濃霧,一連數日伸手不見五指,仙山、仙境、長生不死藥,全都成了不可望不可及的奢求。
除此之外,眼睜睜看到的各自物是人非,同樣令人唏噓,想要銘刻石碑彰顯功績,卻找不到一個撰寫碑文之人,過河行舟需要纖夫,找來的家夥還不如李斯強壯……
仔細一打聽,哦,躲了……
孔鮒那樣的士人隱居了,黔首們冒著餓死的風險也躲進深山……怎麽?當朕是洪水猛獸嗎?
見到天下這副景象,強橫的嬴政心中再苦也不屑說出,在他看來,六合一統四海歸心,這個過程不能缺少仁義之舉,但是絕不能由自己來施行!
為什麽呢?因為從紂王的一雙象牙筷子他可以看出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的道理,同樣的,想要帝國根基牢固,從嚴變寬才是正理。
武王伐紂血流漂杵、楚武王至死征戰、秦惠文王掃義渠平巴蜀出函穀……這些先行者身上無不說明先行者必須強勢霸道才能立足。
嬴政,同樣是先行者。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道家典言他很讚同,既然都是芻狗,那麽百姓的生生死死根本不能影響上天;既然都是芻狗,那麽遛狗一樣的疲弊天下民力總是對的吧?累趴下就沒心思造反了……
可惜事與願違,會稽尚未平定,嬴政已經感覺自己的身體吃不住了。
長生不老藥的希望破滅,天下一時蕭條,這些都沒關係,他還一樣寄托——扶蘇。
仁義、法度、兵陣、農桑……
扶蘇啊扶蘇,你到底學成什麽樣了呢?
“拜見君父。”
走過千山萬水都沒一絲動容,聽到這聲稱呼,嬴政嘴角終於彎了一下:“免禮吧,邊塞生活可還適應?”
身子骨壯碩了一些,可是扶蘇仍不改小心翼翼本性,有理有節的站起身,他開口道:“君父相問,不敢不答,軍中生活雖苦,比起將士們還是輕鬆多了。”
嬴政見到他的表現,微微一皺眉,隨後想通了什麽一樣展露笑顏,半是認真半是玩笑的問道:“那你可曾親手斬殺敵人,拿下一份軍功?”
扶蘇的眉毛很隱蔽的一皺:“回君父,蒙將軍關照有加,臣不曾上陣……”
這一下,嬴政臉色忽然變得半陰半晴,身子倚住後塌,對身後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陛……”
一看那凶神惡煞的眼神,趙高沒敢繼續說完就閉了嘴,憑他對皇帝的了解,這是發火前兆啊!對誰發火?這還用想嗎?不是私授機宜就好……
宮人內侍全都退下之後,嬴政側了一下身軀:“過來,給我捶捶。”
扶蘇抬起頭,滿臉不敢置信,猶豫了好一會兒,他試著往前邁出一步,見到皇帝沒什麽反應,剛要伸出另一隻腳,一陣咳嗽的聲音又把他嚇得縮回原地。
嬴政胸口急喘,卻感覺心中之痛比舊傷更甚一籌,帝王當如龍,可以殘暴可以傲慢可以狂妄可以急躁……唯獨不能缺少了自我和決斷,邁出一步尚且不敢,這個帝國如何托付?
咳嗽聲延續了很久,扶蘇也等待了許久,這個過程中,當屬在帳外豎著耳朵的趙高最滿意,不管裏邊說些什麽,能把陛下氣成這樣,大公子必定更加失寵!
又過了一陣子,也許是胸口癢意漸漸平息了,也許是沒力氣繼續咳了,嬴政掏出一塊絹帕擦了擦嘴,喘息道:“為何不聽我言?”
扶蘇猶豫了一下,回道:“君有君禮,臣有臣節,君子有合族之道,族人不得以其戚戚君,位也……”
這話什麽意思呢?君恩可以下施,但是其他人不管多麽親近都是臣子,不能僭越不能湊上去……
此言一出,差點沒把嬴政氣的背過氣兒去,敢情說來說去全白費了?那一聲君父也是勉強叫的?扶蘇骨子裏還是儒家那些玩意兒啊!
難得的親情之心被擊碎,他迅速調整一下表情,再度輕咳兩聲之後,說道:“身為公子,單學一家也就夠了,但是若為君王,儒家、墨家、法家、兵家……這些全都是手段、是器物,可利用而不可沉迷!”
扶蘇若有所思:“是,臣明白了……”
一路奔波勞累,再加上剛才舊傷複發,嬴政沒心思揪住稱呼之類的細節不放,繼續往下說:“你可知道我當年是怎麽在邯鄲活下來的嗎?”
“這……君父地位尊崇,趙人不敢怠慢……”
嬴政咬著牙笑了一下:“地位尊崇?一個質子身在他國能有多尊崇?連下人都敢在夥食上動手腳,這樣的日子你沒有過吧?”
“……”
“有人想讓我變得無能,有人想讓我變得癡肥,我遂了他們的意……
但是骨子裏的決意和狠勁兒我沒丟!丟了這些,就真的被人喂成肥豬了……
扶蘇,現在你告訴我,告訴君父,如果麵臨相同境遇,你會如何做?你的傲骨在哪裏?”
麵對不同以往的君王,扶蘇沉默。
過了許久,他才梗著脖子回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若是真的身臨絕境,臣寧死不願從賊!”
盡管與心中答案有些偏差,看到嫡長子滿臉認真,嬴政還是長出了一口氣。
心腸軟一些沒什麽,正好以後要施仁政;性子迂腐些沒什麽,身在其位之後總能開闊眼界掰過來;隻要骨頭不是軟的,這個繼承人就算合格了!
“成仁取義,此話要對臣子多說,君王不可為之!”
扶蘇應聲之後,抬頭看了一眼,借著剛才的血氣,他將早就覺得奇怪的疑問提了出來:“君父今日怎麽了?為何跟臣說起這些?”
嬴政板著臉:“記住,朕今日什麽都沒說,咳了一會兒便睡了,任誰問都要這樣回答!”
要論聽話,扶蘇當屬一流,也不問為什麽,躬身回道:“是,臣記下了。”
做戲要全套,累了一天的嬴政順手揮退扶蘇,當真躺下去開始休息,這一夜,他既沒讓趙高之類的內侍服侍,也沒讓任何宮人奴婢近身,空無一人的時候,反倒睡了個囫圇覺,睜眼見天明。
第二天一早,趙高火急火燎的想進行轅察顏觀色,卻被圍著的一圈軍士告知,陛下正在召見蒙將軍,誰都不許打擾……
來到蒙恬的地盤,皇帝見見他純屬正常,不知道為什麽,趙高始終覺得心裏有些慌。
訓斥完長公子還能安然入睡,陛下這股子火氣並不大啊?這麽早召見大臣,這是皇帝自稱真人之後再沒有過的事情啊?怎麽到處都反常?
來來回回看了一圈,他發覺守在此地的軍士有一半是虎賁近衛,還有一半根本不認識,應該是蒙恬的人……
如此信任有加,這能正常?
可是趙高急得跳腳也沒用,再也不能像昨日那般聽個隻言片語了……
“蒙卿修建邊垣、戍守關隘,多年來辛苦了,朕若身體強健,定與將軍把酒慶功!”
一句畫餅般的虛言,換來蒙恬感激萬分,捶著胸口朗聲回道:“將軍百戰皆為本份,臣萬死不辭!”
比起昨日,嬴政更滿意今天這個開頭,虛晃了一下手中羽觴,他麵目沉痛的說道:“令公子之事朕很內疚,你放心,相裏業此人已成大秦要犯,隻要有機會,不管花多大代價都要救回蒙亦,朕絕不食言!”
從稱呼到口氣,嬴政此時不像個高高在上的帝王,恍惚之間,蒙恬甚至想起君上初登王位、自己投身報效的那段日子,感慨萬分的歎了口氣,他回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亡,犬子技不如人沒什麽好說的,他從軍的那一刻就該想到這個結果了……
隻是陛下,如今我大秦軍民皆疲,正該休養生息一番以待天時,臣請陛下停征徭役,恢複國力積攢國帑,給天下一個喘息之機……”
嬴政聽完,心中默念了一句“也許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卻沒說出口,眼睜睜看著蒙恬急切的麵孔,他轉而問道:“匈奴今年可曾犯邊?”
話題一轉換,蒙恬的氣勢頓時弱了幾分,隻得認真回道:“來過幾次,都是小打小鬧,臣讓他們連邊垣都沒看到,便擊退了。”
嬴政神情放鬆:“蒙將軍用兵又精矣。”
蒙恬也是個實在人,一五一十的把之前所得戰器戰法說了個通透,他這麽做,一來比較隱晦的替涉間和自己的兒子開脫一下罪責,二來嘛,皇帝誇獎將軍用兵更厲害,這可不是什麽好事兒,他得讓為君者更放心一些——我還是那個我,沒琢磨那麽多事兒,這都是跟人學的。
果然,嬴政聽完之後才是真的放鬆下來,雙手撫案問道:“楚地之賊,當真如此精悍?”
“回陛下,楚賊有勇有謀。”
“之前聽王離說過一次,朕沒往心裏去,現在看來,被誤導的不僅僅是相裏業那個蠢貨。”
蒙恬耳朵自帶過濾,就當沒聽到君主的髒話,攥了攥拳頭,他鼓起勇氣說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該不該說。”
“講!”
“臣曾想,逆賊精悍何不為我大秦所用呢?不如陛下一道詔令,試試將他們招撫……”
“招撫?那我大秦威嚴何在?秦律威嚴何在?招得此賊,若是天下盡皆效仿又當如何……”
“天下若有後起者,可讓楚賊征討!”
嬴政根本沒聽進去,更不屑算計得失:“大秦帶甲百萬,何須逆賊爭搶戰功?蒙恬,你是不是丟了個兒子從此害怕打仗了?此事不允,以後休要再提!”
蒙恬默默的低下頭,沒有再分辨,這個結果,跟心中意料差不多,因為害怕扶蘇忍不住舊事重提,他才先行一步免得公子再次惹的龍顏大怒。
現在這樣也挺好,既幫長公子試探一下,又給皇帝留下個自己也已戰心消退的印象,一舉雙得。
蒙恬不說話,嬴政繼續開口了:“扶蘇在你這裏,文韜武略學了多少?”
“回陛下,臣身邊藏書,長公子盡可閱覽,其中六韜二孫最受公子喜愛,曾經手不釋卷。”
“那為何不讓他親自上陣?”
“陛下是說……讓長公子,親自上陣?”
“怎麽,有何不妥?”
蒙恬躬身:“臣不敢自作主張。”
嬴政沒有追著這個問題不放,轉而說道:“會稽楚賊,蒙卿有何良策將其剿滅嗎?”
說起這個,蒙恬立刻想起那個敢在秦軍大營之內仗劍行事的虞子期,本就有鋒利的寶劍,自己還送他一匹駿馬,難為,為難啊……
“陛下,臣以為,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到現在為止,秦對逆賊所知不詳,若要開戰必以精兵強將順勢粉碎,讓他們沒有空暇布置戰陣才行。
隻要稍微一拖,受挫的必是我軍!”
“蒙將軍當真如此看重楚賊?莫不是垂垂老矣不敢應戰?”
說起戰事,蒙恬總算恢複了名將風采,一掃之前的小算盤,用一句大膽之言結束了這次談話:“難道陛下忘記了,多年之前您也是這樣問王翦將軍的嗎?”
“……”
王翦、李信,六十萬大軍、二十萬精兵,血一樣的教訓嬴政怎能忘記?何況敵人沒改變,都是楚人項氏……
“若賊有萬餘,將軍可用多少精兵將其盡數覆滅?”
“十萬大軍,一個不剩!”
嬴政望了一眼帳外的藍天,沉思片刻,回道:“好,開春之後,朕讓王離前來戍邊,十萬大軍也給你備下,蒙將軍速去速回!”
“臣,遵命!”
嚴冬即將來臨,趙高的心裏卻熱的不行,算計來算計去,根本無從得知陛下到底跟長公子說了什麽,又跟蒙恬說了什麽,想了許久,他決定從胡亥的心裏撬開一道縫……
“少公子,奴婢又有天大的事情跟您說了……”
胡亥擦了擦手上油脂,也不管袍子什麽樣了,笑得沒心沒肺:“原來是中車令,快坐下一起吃……”
“哎呀,天大的事情……”
“哪有天大的事情,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及時行樂,及時行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