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雀杏發動
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
王離倍感欣慰,都說大秦律法嚴明酷刑遍地,現在看來,也不是多麽讓人望而生畏,也沒有賊軍謠傳的那樣人心盡失嘛!
他鄉遇故知的感覺很欣慰,特別是在軍心不穩的時候,來自秦人的問候頓時顯得體貼十足。
身為一個合格的將軍,領兵在外之時可沒那麽容易放下防備,王離仔細觀察過,紫紅的臉膛不假,滿嘴的秦腔沒有問題,再加上見到鍋盔熟練的掰碎扔進湯碗,這就對了,肯定是秦人!
既然是老鄉,為了糊口捕捉點鳥獸這種不高的要求沒理由不答應,有了急需穩定軍心的主將默許,捕鳥人很自在,亂跑的娃子、豪爽的婆姨、沉悶的漢子,營寨外的景象如在關中,時不時的互相罵幾句,秦軍似乎擺脫了戰敗帶來壓抑。
“將軍,人帶來了!”
王離頭也不抬,奮筆疾書寫完信簡,回應道:“下去吧。”
營帳裏麵隻留下他和一個年近六旬老漢,經過幾天觀察,王離確定此人在那些捕鳥人中有些地位,特意請來盤問一下。
“慫娃,你就似他們的將軍捏?”
“老丈……”
“你就社是不是嘛,一點禮都不懂麽,老漢征戰沙場的時候,還木有你咧。”
看對方的年紀,再想想大秦律例,這個老頭要是沒從過軍才奇怪,鬧不好還曾是大父的部下,王離也沒計較剛才的搶白,語氣舒緩的問道:“老丈貴姓?”
“啥貴不貴麽,就叫額(我)伍老漢行咧,額說娃子啊,是不是打不下城池急咧,想讓老漢幫你一把?”
“老叔怎知……”
“瓜慫,都在臉上寫著呢麽,還用猜?不過這主意可不咋樣啊,你能信得過老漢全因額們都是秦人,城裏的賊娃子憑啥信額?”
王離皺眉:“老叔啊,後生沒有強人所難的意思,也不打算讓你們幫忙打開城門,實在是之前的陣仗輸的憋屈。
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有老有少還是百姓,逆賊肯定不會防備,現在我軍後撤城門也開了,你們混進城去替大軍打探一下消息……”
“這倒是木有問題麽,不過你堂堂一個將軍,手底下連個斥候也木有?咋還用額這把老骨頭。”
“賊人狡詐,接連肅清不少細作……”
“行咧行咧,就說那幫嘴上沒毛的後生不中用得咧,打探個啥?”
連著被噎好幾下,再好的脾氣也難免喘氣有點急促,王離氣沉丹田壓住火氣,心中反而更加安定——這說話口氣太親切了,父親身邊的老秦人全都這模樣!
“老叔,我是想知道城中賊首各有什麽來曆,還有他們的糧草存於何處……”
“跟誰打都不知道,難怪淨吃敗仗,行咧,額讓三娃子他們去打聽,老漢在這給你當質子。”
這耿直的,王離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多聽一句了,近則不遜遠則怨,此話不僅僅是說女子小人,有些親人也這樣,離的遠了一邊埋怨一邊想念,朝夕相處又受不了磕磕碰碰和嘮叨。
“來人!帶伍老叔下去休息!”
平定了一下翻湧的氣血,王離看著城池所在的方向發呆,調動這些人探聽消息純屬一步閑棋,屬於即使被騙也沒什麽損失的,他要等,等帶回幾次消息分辨真假以觀這些人是否可靠,還要等投石器建造完成再蓄攻勢。
……
……
連封的情緒不高,鳥雀已經搜羅完成了,那個從小對他管天管地的伍大叔也身陷敵營了,同樣是近則不遜遠則怨,一直在耳邊嘮叨的時候很煩,可是到了眼下的局麵,連封心知要從亂軍之中脫身對一個老叟有多難……
“子期,能不能改日再攻?我一定帶人把伍大叔救出來!”
望著天邊的卷積雲,虞周搖頭:“梅雨季還未過去,隨時可能變天,戰機稍縱即逝不容錯過,今夜的計劃不能變更。”
“可是伍大叔他……”
“我理解你的心情,秦人並未懷疑什麽,伍大叔暫時無礙,要想救他,擾亂敵營才是最好的方式!”
連封還想說些什麽,在他身邊的又一老叟開口道:“沒錯,連小子你是關心則亂,今夜的計劃不能變動!”
“這……好吧,全憑你們決斷。”
老叟應道:“我和老伍乃是生死弟兄,不會害他,你就安心等著吧。”
見到沒了異議,再看眾人期待的眼神,虞周連扔數個兵符,說道:“都去準備吧,放開肚皮吃一頓然後大幹一場,可別到時候掉了褲子說餓得!”
“呸你個塞山膏,就不會說點好聽的。”
“樊噲你拿錯兵符了吧,想領千軍還得問我答應不。”
“嘿嘿,手誤,咦,誰把俺的兵器扛走了……”
真拿這群家夥沒轍,帶兵的時候一個個有板有眼,獨自聚到一起像賊窩勝過軍營,項籍不在,這種情況更加明顯了。
轉出門來,虞周親自去盯鳥雀,這東西可是成事的關鍵,大意不得,領著百餘弓箭手爬上城牆,這邊已經準備就緒了。
仔細檢查了一下鳥腿上的捎帶,沒什麽問題,他下令道:“點火放生吧,有往城中飛的立刻射殺!”
“咚、咚、咚……”
“撲棱撲棱……”
灰的白的黑的花的,大的小的扶搖直上的振翅低翔的,全都隨著輕鼓急敲衝向天邊,幸運的是,很少有昏了頭四處亂撞的,直奔秦營的倒是多數。
“之前試驗的,多久可以引燃火苗?”
燕恒無聲無息現身:“半刻鍾。”
“咱們也去準備吧,到底是無功而返還是小勝一場,全在今夜!”
“你沒期望大勝以退秦軍?”
“哪敢作此奢望,行軍打仗未慮勝先慮敗,當然要從最壞的可能作打算。”
下了城牆,虞周發現兵將已經到齊,真是人銜枚馬裹蹄,兵甲齊備戰意空前,也不知是各自頭領動員有功還是剛才那頓飽飯的緣故。
天色漸漸昏暗,稍微掐算了一下時間,他迎著周圍的注目朗聲問道:“諸君可戰否?”
“戰!戰!戰!!”
“出兵!”
……
……
“不對!事有不對!”
“又怎麽了?”
“你看看這漫天鳥雀,咱們根本沒放那麽多!”
戰馬與主人最是心意相通,雪白的四蹄不住踢踏,一聲響鼻帶著不耐,項籍輕夾馬腹,問道:“子房先生,這又有什麽不對,鳥雀多了正是城裏城外不謀而合,豈不是破敵良機?”
張良抬頭看了看:“張某前後算盡,唯獨沒想到城中鳥雀如此之多,這下可要壞事了!”
“鳥多起火更快,這怎麽能是壞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哪怕秦人猜不到你我之謀,看到如此多的鳥雀必定有所防備啊!這要是被他們捕了,隻需查看腳上杏核便知一二……”
項籍長戟在手:“那也沒辦法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要秦軍有異動,咱們就趁機襲營!”
張良瞠目:“項少君不去與城中守軍會和?你隻有五十隨從騎士!”
“哈哈哈,呂馬童,你怕不怕?”
“小人不怕!”
“季布你呢?要不要幫季三叔出口氣?”
“願從死戰!”
“願從死戰!!願從死戰!!!”
項籍挽了個槍花:“子房先生,軍心可用不可辜負,我這就派人將你護回城中,且看我等破敵建功。”
勇氣值得欽佩,隻是經曆了生死逃亡,張良早已不是憑借熱血而為的那個人,他已知道秦王死了沒什麽用,也已知道留待此身可以從其他地方發揮多大的作用,因而勸道:“項少君,楚地多尊上將軍之功,你是他的嫡孫自有更廣闊的戰場,何必搏命於此……”
項籍笑:“你說的道理子期也說過,隻是項某覺得,一個上不能領軍下不能陷陣的項氏子孫,會得何人尊崇!
駕——!”
眼看烏騅一躍,張良趕緊驅馬相隨:“既然如此,你更不能丟下張某了!”
“先生不怕?”
“怕,我隻怕剛做沒多久的學問付諸東流,可我更怕天下人指著說張良名不副實,臨陣脫逃之人如何敢刺秦!”
“哈哈哈,季布,照顧好子房先生,秦營起火了,咱們衝——駕!”
漫天鳥雀算是異象,秦軍早就留意了,隻是這種情況不知如何應對,特別是見識過玄鳥穿心圖之後,他們膽大些的也隻束手束腳捕捉看看,膽小又會聯想的,傻愣愣呆在原地不知神魂去了何方,聰明的作出最佳選擇——報給上官定奪。
決斷還沒作出,存放糧草的大營傳來嘶喊:“走水了——!”
“快救火!”
“報——將軍,營外賊軍叫戰。”
“射退射退!閉門不戰!快去搶救糧草!”
王離焦頭爛額,這場火起的蹊蹺,最近的事情也都蹊蹺,先有天火顯凶兆,再有鳥雀為患,雖然想不通怎麽做到的,但他能夠猜出全是賊軍搞鬼,豈能應戰落入圈套?
他最擔心的就是普通軍士不這麽認為,想不通的托於神鬼已經是個習慣,前段時間已有營嘯之兆,這要再來一次……
“報——前軍追擊賊軍而出。”
“混蛋!沒有本將軍軍令,誰敢擅自出兵!到底怎麽回事!”
“將軍,沒人下令,軍士擠垮寨牆自行而出,幾個百將想攔,俱被踩作肉泥。”
王離猛然坐倒,聲音幹澀的問道:“有多少軍士嘯營。”
“屬下不知……”
王離抽劍在手,撐起身軀就往帳外趕去:“隨我前去彈壓,本將軍不信了,鬼神亦能呈凶軍陣之中!”
站在戰車之上遠眺,王離發現情況要比自己預想的好許多,前軍隻有少數家夥追了出去,更多軍士佇立原地相互呼喊,雖然亂成一片,總有辦法穩固下來。
“聽本將軍令,拉起寨欄,所有軍士立於原地不得喧嘩——”
“王將軍要屠營!”
“啊啊啊……不可能……”
“不是啊不是啊……殺降才這樣啊……”
“混賬,本將軍乃是秦人,豈能亂殺秦軍!”
營嘯,又叫炸營,因為軍隊屬於律例嚴明的地方,所以氣氛總是肅穆壓抑,平時都有可能因為一人昏頭集結導致全營集合待命,更別說曆經多次戰敗士氣低沉的時候了。
就像洪水需要地方發泄,情緒的堤壩一旦垮塌,可不是那麽好挽勢的,一個帶動另一個,一營傳染另一營,很多人隻知道宣泄心中壓抑,做了什麽為什麽這麽做,那是一點道理都不講。
王離看著部下亂吼亂叫,看著他們捶胸頓足,看著他們以頭搶地拳頭亂砸,心中的悲涼難以訴說。
“去將理智尚存的軍士收攏一下,等他們安靜下來,咱們撤軍……”
“將軍……”
“楚地百鳥降天火,九鳳涅槃滅秦軍,殺啊——”
“殺——”
王離聞聲身形一晃,差點栽落戰車,營寨的缺口不斷湧入逆賊,身邊的秦軍急忙拿起兵刃反抗,隻不過,這是一種條件反射,沒有陣型,沒有確切的目標,就連反應也比平時慢許多。
“列陣!”
聽令的隻有少數人,更多軍士仍在漫無目的廝殺,王離很想知道其他軍營怎麽樣了,麵前的賊軍隻有千餘,要不是前軍有變,豈能讓他們大搖大擺來的中軍!
“列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也不知該說王離聰明,還是該說他有誤打誤撞的運氣,這個辦法行之有效,一人唱出帶動近身親衛,百人唱出再傳中營,歌聲越來越渾厚,就連夾雜其中的慘叫也已顯得不那麽刺耳。
秦人的神魂正在回來,秦軍的陣型正在排列!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