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九章 母親
在帝都,兩萬月薪聽起來並不算是一個大數字。到了知乎這種網站上,月薪兩萬簡直就是社會底層,被邀請回答問題的時候,開口不是“剛下飛機”、“剛開完會”都不好意思說話。到了微博上,一幫販賣焦慮的自媒體更是整天嚷嚷“年入百萬在帝都活不下去”之類的話語。
但實際上,稅後拿到兩萬塊錢的,在華國任何地方都能挺直腰杆說話——畢竟華國當前的中位收入隻有2200塊,十倍於這個數字,難道不叫高薪?
林珊知道,自己當初那些留在魯省的同學們,如今月薪大多也就三千到五千,掙得更多的都在超一線或一線大城市。病房裏那些病人家屬平日裏談論的話題她也聽過,如果三十歲不到的男人,一年算上獎金能有個十萬塊錢穩定收入,其實已經是很多人眼中的“好榜樣”了。
但若是告訴這群大爺大媽林珊的收入,他們唯一的反應,恐怕就是懷疑林珊在給大老板當小三。
沒辦法,在這種地方,如果林珊是男人,會被稱讚“有本事”,但作為女人…似乎本身就是一種原罪——無論是“蕩婦羞辱”還是來自於嫉妒之下的歧視,依舊普遍存在於這片大地上。或許在大城市並不彰顯,但是越到小地方,越能嗅到那種腐朽的味道。
林珊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打定主意不去和任何人說自己收入的事。不過高收入帶來的底氣,在林珊進屋看到母親的灰白頭發時,瞬間化為了愧疚。
方青山今年剛四十八歲,多數女人這個年紀頭發不說烏黑,卻很少有像她這樣白了一多半的。因為飲食和休息不好,她如今更是有了些斑禿的跡象,頭頂明顯發量稀疏了許多。
林珊知道,母親年輕時是工廠一枝花,但自從拒絕當副廠長的情人之後,她便在下崗大潮中被第一批刷了下去——那個年代,廠長副廠長的權力實在是太大,想要摧毀一個女工的生活簡直像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而作為“螞蟻”的方青山,不但沒了工作,甚至還因為幾句栽贓而背上了“公交車”之類的罵名。
無奈之下,方青山隻得黯淡回到村子裏過活。可村子裏的人同樣“消息靈通”,明裏暗裏都說方青山是個放蕩的女人,甚至連她的父母也漸漸產生了類似的想法,最終抱著“再嫁不出去就砸手裏”的心態,把她介紹了同村的林大興。
草草結婚之後,方青山人生的噩夢,就此降臨。
林大興嗜酒如命,本身也不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而是十裏八鄉有名的“村痞”。不務正業不說,最要命的是好賭。嚴打時期他縮卵的比較早,不然逮住不是無期就是槍斃。中間因為賭博欠了四十萬的帳,差點進局子,但後來跟城裏那些混黑的攪在一起,搞上了賣土方的生意,由此很快還了賬,並趁著老大被抓的動蕩時期及時抽身,憑借之前累積的資本,如今做起了裝修行當,現混跡於各個房地產商外圍,做一些裝修的承保業務。
總的來說,他腦袋不算差,但僥幸心理重,縱然如今洗白了,卻依舊喜歡走些歪路子。眼下小公司帶了個隊伍,每年流水幾百萬,去年生意不錯,落在手裏的大概三四十萬,能算是個小老板。
但仗著交警大隊有關係,林大興在市區裏愣是敢開一輛走私套牌的寶馬七係,因此在多數人眼中,如今的林大興稱得上是個“大款”。
隻是這位“大款”從未給讓林珊感受過“父愛”的溫暖,隻有無盡的陰影。
正發呆的林珊忽然發現母親睜開了眼睛,趕緊湊過去輕聲詢問:“媽…您醒了?渴麽?來您慢點起來,我給您弄水喝…”
方青山帶了頸托,整個腦袋上都包著繃帶,一周前送到醫院時是昏迷狀態,經過救治後如今狀況還算穩定。但因為她精神出了些問題,每天蘇醒過來後,基本都是雙眼直勾勾的望著天花板,沉默的像個啞巴。
林珊前些天說了許多,但她像是沒聽見一樣。這種情況林珊以前就碰到過,所以並沒有太過驚訝,可是今天方青山卻仿佛清醒過來似的,目光慢慢轉了轉,當看到林珊的時候,眼睛忽然就紅了。
“珊…珊…”
她聲音虛弱的張嘴,但說話模模糊糊,像是嗓子裏有什麽東西似的。林珊一聽趕緊回應:“媽,是我!我回來看您了!”
方青山的病症似乎是間歇性的,當她清醒的時候,除了注意力容易分散以外,和正常人沒有太大區別。母女連心,林珊看著母親的目光,立刻明白她現在沒有“迷糊”——但沒等林珊說什麽,方青山卻咬著牙,低聲道:“走、走…別回來…”
“媽,怎麽了?”
林珊一聽,頓時緊張的握住了母親的手,結果方青山表情痛苦的咧著嘴:“疼…”
她趕緊鬆手,有些遲疑的將母親袖子往上翻起,赫然發現小臂上有著好幾塊淤青!
她心中頓時一驚,趕緊問道:“媽…這是怎麽回事?您這——”
話說到一半她便停了下來,因為母親方青山的目光恢複了往日的呆滯和空洞,嘴裏發出了“嗬嗬”的吸氣聲,嘴唇翕動,無聲的說著無人可知的話語。
林珊不知不覺眼淚就掉了下來,雖然她看不懂唇語,但“別打了”三個字,林珊可謂聽她說過了無數遍…
她深吸氣,一直等母親再度合眼睡下後,才迅速去往了不遠處科室內休息的醫生,詢問道:“王醫生,我想問一下…我母親的傷勢,到底是怎麽回事?”
其實林珊之前已經問過一遍病情,但此時她的意思明顯不是想聽王醫生之前解釋過的那些話語。
“顱骨骨折,我已經說過了。”
林珊扭頭確認門是關上的,屋裏也沒有別人,低聲再次問道:“醫生,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傷,通常是怎麽造成的?”
王醫生停頓了幾秒,問道:“你是她女兒?”
“對!我平時都在帝都工作,我母親精神不太好,而且…我父親在家裏脾氣很差。”
話說到這裏,明眼人都知道怎麽回事。但是王醫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去做什麽判斷,他不是刑偵科的警察,更不是法醫,但作為一個人,他終於還是說道:“病人家屬說她摔了一跟頭,頭磕在柱子上造成的顱骨骨折,之後導致昏迷。”
“不過,患者的後背、手臂和脖子上在檢查的時候都發現了淤青的痕跡,右腿膝蓋附近的傷口應該是最近出現的。”
話說到這裏,林珊眼圈已經紅了。她甚至無法想象母親遭遇了什麽,但此時隻能使勁揉了揉眼睛,低聲道:“我明白了,謝謝醫生。對了,我母親恢複的狀況…”
“頭部的傷目前還需要靜養恢複幾天才能出院,不過更嚴重的是精神狀況…這個我建議去三院看一看。”
這裏的“三院”是指市裏的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