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成交

  等薛宜坐下，常遼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才說道：“你今天為什麽不跟著他們去一大隊，而要來四大隊，又為什麽非要來三中隊呢？就為了發現點別人發現不了的，弄條大新聞嗎？”


  薛宜抬眼望著遠處的黑暗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道：“倒也不是想著非要弄條大新聞出來，能弄出來當然更好。今天下午在二中隊井下我跟你講的是實話，這活在我們社裏沒人接，是我主動申請來的，我真的是對礦山挺好奇，想借著這個機會來看看，感受一下。領車馬費，吃吃喝喝，按你們的安排走馬觀花看一圈，回去寫一篇誇獎你們的稿子，這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我就想看到更真實的礦山，所以我不願意去一大隊。不去一大隊，別的大隊我也不知道去哪兒，剛好昨晚跟你聊的比較熟，你說你是負責四大隊的，那我就隨口選四大隊了。至於非要來這兒，理由就更簡單了，你們既然對我隱瞞了這兒，說明這兒肯定有問題，有些不一樣的東西，那無論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好奇心，還是出於記者的職業素養，我當然都要來看看。”


  常遼又問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寫篇稿子，把這兒揭發出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肯定想捂著，不能讓這事曝光，不過……”薛宜遲疑了一下，才又說道：“不好意思，我不想騙你，無論出於個人良知，還是記者的職業操守，我都會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的寫出來、發出去。”


  常遼沉默了片刻，才又說道：“你知道這兒的礦工工資是怎麽結算嗎？”


  他突然轉換話題，薛宜愣了一下，反問道：“怎麽結算？”


  “這兒的人，除了剛才跟咱們一起吃飯的趙老炮和董俊才，別的都不是礦上的正式工人，都是附近村子裏的村民，農閑的時候就到這兒來幹活掙點錢。他們每天下井去挖了煤背上來，然後到那兒去過秤。”常遼說著抬起手電往煤台過秤的地方照了照：“一斤煤兩分錢，每天收工的時候就結算當天的工錢，願幹的幹，不願幹的隨時可以走。農忙的時候平均每天大概有四五十人在這兒幹活，現在農閑，人多點，將近八十人，其中有些人從去年9月份開井的時候就在這兒幹了，一直到今天。如你所見，這是一口很危險的黒井，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他們還願意到這兒來幹活，而且還是長期幹？”


  薛宜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你是想說生活所迫？可這也不是礦上給他們提供這種勞動條件的原因。”


  常遼轉頭對元寶說道：“元寶，你是從三中隊一開井就在這兒幹活的了吧？”


  “嗯，是啊。”元寶笑嘻嘻的答道：“我是在

  這兒幹活時間最長的人了。”


  “你覺得這兒好不好？”


  “好著咧，一天三頓飯管飽，還有火炕睡，還不欠工錢。”


  常遼又問道：“這兒的活那麽苦，還危險，你為什麽還願意在這兒幹？”元寶愣愣的看著他說不出話來，薛宜也轉過頭來，隔著常遼看著元寶。過了好一會兒，元寶才猶猶豫豫的說道：“常大哥，不在這幹活，那……那我去哪兒啊？”


  常遼沒吭聲，轉頭看向薛宜，薛宜對元寶說道：“你可以去別的地方找活幹啊，比如正規的煤礦，比如城裏的建築工地，可以去的地方多了，哪兒都比這兒好啊。”


  一見薛宜看著自己，元寶又不吭聲了，害羞的垂下頭去。常遼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跟薛記者說說，你今年幾歲。”


  元寶抬眼看了一眼薛宜，又急忙垂下頭去，嘴裏輕聲答道：“13、虛歲14，還兩個月就滿了。”


  “13！”薛宜看看他，又看看常遼，常遼點了點頭：“你看他長得挺高挺壯，像是十六七歲是吧，可他今年就是13，你要不信現在可以回去隨便找個人問問。”


  薛宜撇撇嘴不吭聲了，常遼又說道：“他跟趙老炮是同村的，父母都過世了，在村裏無路可走，去年這兒開井招工，趙老炮來這兒幹活，就把他也帶來了，讓他有口飯吃，就一直幹到現在了。你從他外表也看得出來，他在這兒雖然苦點累點，但也還算是不錯了，就像剛才他自己說的，一天三頓飯管飽，現在冬天還有火炕，還能掙點錢。你回去之後寫篇文章把這兒曝光很簡單，可能還花不了一個小時，一旦曝光，這兒肯定會被關掉，到時候他去哪兒？無非兩種選擇，要麽回村裏去，東家蹭到西家，饑一頓飽一頓，熬幾年成年了再去你說的那些正規煤礦、建築工地打工。要麽就是現在就進城市去，沿街乞討，或者跟著流氓混混打架偷東西。除此之外你還能給他想出別的出路來嗎？”


  薛宜下巴墊在膝蓋上，若有所思的垂著眼睛不說話，常遼繼續說道：“現在你明白為什麽這兒條件這麽差，還有那麽多人願意來這兒幹活了吧？不是什麽生活所迫，比如元寶不在這兒幹活應該也不會餓死。而是因為這兒是他們所有選項中最好的一個，這兒的條件在咱們看來很差，卻是他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所以他們自然願意來。當他們有比這兒更好的選擇的時候，他們自然就會離開，這是個市場化選擇的結果。如果你用一篇文章把這口井關了，就等於是把這兒這幾十號人的最優選項刪掉了。”


  薛宜輕輕撇了撇嘴，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


  …但是這麽大的一個煤礦，完全有能力給他們提供更好的工作環境啊，就像咱們今天下午去的二中隊，為什麽還要這麽壓榨他們？”


  “你沒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常遼輕輕搖搖頭：“二中隊是比這兒好，可他們能去嗎？就像北京城裏的有幾萬塊一桌的酒席，衛生健康，就餐環境優美，也有小店在賣幾塊錢一份的盒飯，環境髒亂差，你能說這些小店的存在是對食客的壓榨嗎？能說因為北京城有能力提供幾萬塊一桌的酒席，就該把這些小店都關了嗎？所謂市場化，就是一個資源匹配的問題，每個人都能在自身條件允許的範圍內，匹配到最有利的選項。對於在這兒幹活的這些人，匹配到這兒就是對他們最有利的選項，如果這兒的條件變得更好，變得像二中隊一樣，他們就匹配不上了。”


  薛宜下巴依然墊在膝蓋上，又不吭聲了。


  常遼又說道：“剛才我問元寶這兒今天的情況，你不是問我幹嘛嗎，怎麽神神秘秘的，我現在告訴你。你發現了這個地方，並且堅持要來看看，一旦你曝光出去，這個礦的上市計劃基本就流產了。另外，你再看看這個地方，周圍一片荒山野嶺，如果在這兒殺一兩個人，在這口井底下挖個坑埋了，是不是神不知鬼不覺？咱們來的時候，半路上我們張總給我打電話，你當是不是還疑神疑鬼嗎，其實他就是提醒我當心點，注意自己的安全，也注意你的安全。”


  “你……你別嚇我！”薛宜一下抬起頭來，看看常遼，又扭頭往四周看了看。


  “我不是嚇你。”常遼撇嘴笑了一下，說道：“9月份的時候，我得罪了礦上當時的一位副礦長，就差點死在這口井底下了，這事元寶也知道。”


  “啊！怎麽回事啊？”


  常遼就把胡麻子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末了說道：“你現在明白了，你今天這個所謂的好奇心、記者職業操守，冒了多大的風險，你自己是傻兮兮的無所謂，我這幾個小時可都是提心吊膽的。關鍵這事還沒完，所以在你離開這個礦之前，最好都多留個心眼。”


  “我明白了。”薛宜點頭答應道。


  “唉。”常遼輕輕歎了一口氣，又說道：“那你明白我現在跟你談這些的用意嗎？”


  “你想讓我別曝光這兒的事？”


  “嗯，剛才說了這麽多，就是想告訴你，你曝光了這事，對這個礦是大壞事，對在這兒幹活的礦工們也是壞事，對我們大信當然也是大麻煩，就是你自己也要冒很大的風險，雖然有可能就此一夜成名。唯一得到好處的，就是那些跟這個礦沒有什麽關係的看客，他們獲得了一個可以


  站在道德高地上指點江山的機會。所以……給我個麵子吧，你看看滿足一下好奇心也就是了，就別曝光出去了，怎麽樣？”


  薛宜撇著嘴想了想，扭過頭來看著他輕輕一笑：“你麵子好大啊，幾句話就想讓我放棄一個有可能一夜成名的機會，你總得給我點什麽實實在在的報答吧？”


  常遼輕輕點著頭說道：“你要是答應了我，不光我欠你一個人情，就是我們大信證券也欠你一個人情，我們有很多項目都是你們記者感興趣的，咱們又都在財經圈子裏混，將來遲早肯定還要碰麵打交道，總有機會報答你。”


  “光這不夠，加一條。今晚回去後請我吃宵夜。”


  常遼哈哈一笑：“下午在二中隊不是說好了今晚宵夜你請客嗎？”


  “可現在局勢變了，是你有求於我啊。”


  “行，成交。”


  晚上十點多回到廠部招待所，常遼先去找張培華把今天的事情詳細匯報了一遍，對於薛宜答應不曝光三中隊這事，他不敢全信，可也沒更好的辦法了，隻能選擇相信。對於常遼的處理方式他倒是挺滿意，認為是在當時局麵下最好的處理辦法。


  第二天上午，礦上宣傳處的領導私下給了薛宜一個5000塊的紅包，她也沒說什麽就收下了，下午就跟著其他記者一起回北京去了。常遼等人惴惴不安的等了幾天，三中隊的事情確實沒有出現在媒體上，這才完全放心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