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章鐵絲
2003年9月2日,星期二。
早上八點多,常遼和趙老炮在宿舍裏穿戴停當,就一起往井口走去準備下井了,礦工們一早五點多鍾就下去了。
來到井口,看著那個黑黢黢的洞口,常遼心裏又有些發怵,卻見趙老炮已經笑嘻嘻的當先跨進井口,一手抓著身旁巷道壁上的一條鋼繩就往下走去,嘴裏說道:“常兄弟,你就跟在我背後,可跟好了啊。”常遼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暗在心裏給自己喊了聲“勇敢”,就也跟了進去。
這口井常遼以往雖然沒下去過,但是情況也聽說的多了,就隻有一條巷道,沒什麽分支,這條巷道一路向下大約有四百多米長,直插到煤層中間,到底之後就轉為水平向前,礦工們就以水平巷道為中心向左右兩側以類似掘洞的方式開采。
巷道很狹窄,就剛好夠兩個背著背簍的礦工擦簍而過,按照交通規則,上下都靠右行走。每邊巷道壁上都有三根大拇指粗細的鋼繩,是拉著上下的。兩邊壁腳順著還各有一根橡膠管,左邊細的那根連接抽水機,將井下的滲水抽出去,右邊粗的那根連接著一台鼓風機,將井下的空氣抽到井外去,這樣井下氣壓降低,外界的新鮮空氣就會順著巷道灌進去,形成空氣流動。
進入井口向下走了幾步常遼就感覺出來了,這口井比自己此前在外麵憑眼睛看、憑腦子想所認為的要難走得多,往下走的時候腳腕子總是抻著,很難受,幸好有身旁井壁上的鋼繩可以拉拽,否則一個不小心摔倒恐怕就得滾到底了。
瓦斯監測儀就是一個飯盒大小的塑料盒子,每隔一段距離就在巷道壁上安裝一個,監測這個點的瓦斯濃度,平時是亮綠燈,當瓦斯濃度到達危險值域的時候就會變成紅燈,並且發出警報聲,同時切斷電源防止碰火,人員收到警報就要迅速撤離。
每個監測儀背後都固定有一塊小牌子,上麵銘刻著這台儀器出廠時候的相關數據,常遼要做的就是查看牌子有沒有被更換過,有的話做個記錄,正常的就把上麵的相關信息抄錄下來。這東西本就不值什麽錢,就算以次充好也虛增不出幾塊錢來,又都還是新的,萬一不小心弄壞一個就得不償失了,自然沒人會在上麵動手腳,所以所謂的核實也就是走個過場的事。
常遼和趙老炮兩人順著巷道下去,趙老炮拿著分布圖紙對著,一路上到一個就記錄一個,不時的有礦工上下和他們打個招呼。半個多小時後,兩人到了大約巷道中部,迎麵又有一個礦工背著背簍上來,因為是背著煤爬坡,都很吃力,身體向前佝僂著,但這個卻顯得似乎比較輕鬆,身體隻是微微前傾,腳
步也挺輕快,不由得就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礦工和趙老炮打了聲招呼就匆匆繼續往上走,擦肩而過,趙老炮卻發現他背上的背簍是空的,就一把拽住他問道:“胡麻子,你狗日怎回事,咋背個空簍就上去了?這又是啥玩意兒?”說著就探手從背簍裏拿出個東西來,一看卻是一把電工鉗。
胡麻子結結巴巴的答道:“我……炮哥,我忽然肚……肚子疼,渾身沒力氣,幹不動了,想回去躺會兒。這把鉗子是我……我在井下撿的。”
趙老炮將鉗子隨手插在自己的礦工腰帶上:“撿你娘個屁,這肯定是礦上的東西,可能是前幾天施工掉在底下的,老子先收著了。你狗日就是懶驢上磨屎尿多,別盡給老子躲懶,歇會兒差不多了就趕緊下來,一天背不夠三百斤,礦上就是倒貼錢養著你了,不劃算,老子就攆你回去了。”胡麻子答應一聲就匆匆走了。
常遼說道:“炮哥,看他走得那麽快,腳步還挺穩,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有個鳥病,這龜兒子就是懶病。”趙老炮笑嗬嗬的說道:“這龜兒子是樓溝村的,家裏兄弟五個,他是最小的一個,打小就被爹娘慣出一身毛病來,好吃懶做,又長了一臉的麻子,所以三十好幾了也沒娶上個婆姨。原先他爹娘在世的時候,並著他爹娘過,吃喝幾個哥哥。前幾年他爹娘先後過世,幾個哥哥就不管他了,他就東家蹭一頓,西家混一口這麽捱著。捱到去年冬天,家裏連燒炕的柴火都沒了,在家捱不住,這才到礦上來幹活,礦上好歹冬天有個暖炕睡啊,一天還管三頓飽飯。今年怕是三十五還是三十六的人了,可連孫老旺那六十好幾的幹起活來都比他強,陳家明當中隊長的時候好幾回想攆他,都是我們看在鄉裏鄉親的份上幫他勸著,才好歹留下來有口飯吃。”
“唉,這世上真是什麽樣的人都有啊。”常遼隨口笑歎了一句。
兩人來到礦井底部,常遼放眼望去,一條寬約兩米左右的水平巷道徑直往前通去,常遼看過圖紙,知道這條巷道就三十多米長,但因為光線不好,看不到盡頭,所以感覺很深。巷道裏有碗口粗細的木柱撐著,平均大約每三米就有兩根。這些木柱底下都有石塊墊著,頂上又呈十字交叉狀鋪著兩塊木板,又有一些小臂粗細的木棍像傘骨一樣斜斜的固定在木板和柱子之間,這樣搞是為了增加支撐麵積。但畢竟頭頂上是一座山,所以與其說是支撐空間,倒不如說是在支撐礦工們心理。水平行道兩側分布著一些深淺不一的洞,這就是礦工們挖煤的地方了,每個洞裏一兩人、兩三人,各人一把鎬子、鏟子,把煤炭挖下來之後
裝在背簍裏背走。
木柱間掛著幾盞昏黃的電燈,勉強能視物,不過因為燈都是順著柱子垂下來的,而且為了防止頂上掉下來的細小土石把燈打碎漏電,燈上還有個鍋蓋一樣的燈盞,所以光照不到上麵,燈以上的空間就是一團漆黑了,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常遼抬頭用礦燈照了照,感覺大約有兩米一二那麽高。
這些木柱上還掛著幾個瓦斯監測儀,趙老炮手裏有安裝圖紙,常遼看了一下,一共有四個,也是最後四個了,估計十多分鍾就能看完,然後就可以升井回去向陳秀華交差了,於是就順著最近的一個查看過去。
這種瓦斯監測儀在出現緊急情況的時候還兼具切斷電源的功能,因此還得和照明電線連接,所以基本都是和照明燈安裝在同一根柱子上,一麵是照明燈,背麵是監測儀。監測儀安裝起來也很簡單,頂部有個小洞,隻要把電線連接好之後,隨便往哪兒釘根釘子就能掛上去,要查看背麵的信息牌摘下來就行。常遼和趙老炮兩人查看完前麵三個,就向最後一個走去,這個在這條巷道的盡頭處。
兩人找到最後一個瓦斯監測儀,用礦燈一照,卻見這個監測儀的釘子掉了,是用一根細鐵絲捆在柱子上的,還捆了好幾圈。常遼想把它拔出來,但拔了兩下感覺捆得挺緊,擔心用力拔壞了,看到監測儀側邊擰成麻花狀的鐵絲線頭,想起趙老炮腰間的那把鉗子,就跟他要過來去擰那個鐵絲線頭。
剛擰了幾下鬆開些,鐵絲忽然就像被什麽巨大的力扯著一樣,唰的一下就自己掙開了,常遼心裏暗叫一聲“壞了”,耳朵裏就聽到趙老炮也大叫了一聲:“當心!”同時就感覺左肩被一隻手抓著使勁往後一扳,上半身不由自主的向後倒去,左腳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腳還沒落地,就感覺從上麵掉下來的一個重物蹭在安全帽上大約腦門的位置,蹭得他頭往下一低,那重物帶著風聲從眼前直直落下,砸在右腳腳麵上,又撞在小腿上,迎麵骨一陣生疼!直到此時他向後踉蹌的左腳才落了地,卻還是沒站穩,又退了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還又往後滑了一小段。
常遼被嚇的呆住了,直到趙老炮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問了一句什麽,他才回過神來,再去看剛才落腳的地方,地上有一塊大石頭,大海碗那麽大,估計得有十來斤。
“常兄弟,你沒事吧?”趙老炮又問了一句。
常遼感覺了一下,渾身上下除了右腿迎麵骨一陣一陣的疼之外,別的地方好像倒沒什麽大問題。拉起褲腿一看,光線不好也看不清,隻能依稀看出小腿迎麵骨上有一塊紅腫,還破了皮往外滲血。伸手
扶著趙老炮站起來走了兩步試試,感覺問題不大,應該沒傷到骨頭,隻是皮肉傷,這才放下心來。心裏暗想,幸虧當初在二中隊的時候那個小王給了自己這雙鞋,又幸虧自己比較懶,之前沒洗水靴,昨天才發現發黴了沒法穿,所以穿了這雙鞋,要是穿的水靴的話,那麽大的石頭,腳掌肯定骨折了,弄不好甚至就殘廢了,回頭得好好去謝謝那位小王。
“我沒什麽大問題,一點皮肉傷。怎麽回事啊?”常遼說著就抬頭往那根柱子頂上看去,卻還是一團漆黑,抬手一摸頭上的安全帽,原來是掛在安全帽額頭處的礦燈燈頭已經碎了,隻剩一些刺手的碎屑還粘在安全帽上。趙老炮也抬頭往上看了去,借著他礦燈的燈光,可以看到柱子上麵完好無損,並沒有掉下來那麽大一塊石頭的痕跡。
“這他娘的怪事了。”趙老炮嘀咕著就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兩步,一邊把礦燈頭從安全帽上摘下來去照那塊石頭,照了兩下,他眉頭一皺,把燈頭插回安全帽上,又上前幾步就伸手往那塊石頭上方一抓。常遼站在幾步開外看去,他那樣子好像是抓住了一根繩子似的,就開始往後拉,一邊拉一邊後退,可他手裏看起來什麽都沒有。
趙老炮拉著“繩子”退到常遼身旁,將手伸到他麵前,常遼這才看出來,原來他抓著一根細鐵絲,隻是鐵絲比較細,光線又不好,所以稍微離遠點就看不見了。趙老炮拉著鐵絲一拽,那塊大石頭就被拖了過來,很明顯了——有人用這根鐵絲一頭捆著這塊石頭吊在柱子高處的黑暗處,另一頭捆在柱子上那個瓦斯監測儀上,一旦監測儀這頭被鬆開,石頭就會掉下來。
“這他媽屄誰幹的?”趙老炮怒吼了起來。
剛才這邊動靜不小,周圍的礦工都被驚動了,不少人都早已經圍了過來,就站在兩人身後幾米遠的地方看著,聽到趙老炮的怒吼,一眾礦工麵麵相覷,卻誰也沒吭聲。
“媽了個屄的,到底是哪個狗日的幹的?”趙老炮又怒吼了一句。
靜默片刻,人群裏才有一個聲音怯怯的答道:“炮……炮哥,好像是……是胡麻子。”常遼循聲望去,一個礦工從人群中往前走了一步,是元寶。
“胡麻子?你親眼瞧見了?”趙老炮近乎是吼叫著問道。
元寶被嚇得又退了回去,嘴裏結結巴巴的說道:“先……先前我見他在……在這根柱子跟前拴鐵……鐵絲,我問他幹……幹甚,他說他不當心把釘子碰掉了,那個東西掉……掉下來了,他要拴回去。”
“沒錯,就是他。”
“對,我也瞧見了。”
人群中有人
低聲附和著元寶。
“媽個屄的!這個狗日的,老子今天要弄死他!”趙老炮一邊咒罵著,就狠狠地將鐵絲往地上一摔。
常遼心裏覺得有些奇怪,胡麻子這麽搞是什麽意思?嘴裏就說道:“炮哥,這事不對頭啊,胡麻子他把釘子碰掉了,要把監測儀拴回去,很簡單的事,用得著在上頭拴一塊大石頭嗎?這要是出點差池,沒準這根柱子就被弄倒了,柱子一倒弄不好會塌方冒頂的,底下這麽多人可就全都被活埋了。”
他這話一出口,周圍的人群裏頓時就起了一陣騷動,不少人開始咒罵胡麻子。趙老炮又罵了句娘,說道:“常兄弟,咱們這就回去,老子今天不弄死這個狗日的就不姓趙!”他話一出口,周圍不少礦工也叫嚷了起來,都要弄死胡麻子。
常遼正要跟著他走,瞥眼看見那個被電線吊著、垂在柱子旁的監測儀,就說道:“等一下,炮哥你幫我照一下,還有這最後一個,我弄完咱們就走。”說著就又走上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