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血泥
兩人回到三中隊,礦工們都早已經下井去了,隻有廚房的兩個大姐正在忙活。常遼將毯子、雨衣和花露水扔回宿舍,就問鍾晴:“師姐,接下來你想去哪兒?是不是要回廠部了?”
“我還不想回去,子琳剛出了事,回去我一個人怎麽敢呆在房間裏。”鍾晴想了一下,抓過常遼的手說道:“咱們再去看看那口井吧,我想看看白天有人幹活的時候又是個什麽樣子。”說著就拉著他轉過屋角,向那口黒井走去。
常遼笑道:“師姐,這段時間天熱,礦工們幹活的時候可都隻穿個褲衩啊,這你也要看?你這口味也太特殊了點吧。”
“你活膩了是吧。”鍾晴笑罵著就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下,疼得他咧嘴怪叫。
兩人來到黒井井口,白天這地方看起來就沒那麽陰森了,沒人上來,隻有記賬的董俊才一個人正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的翻著一本地攤雜誌,看到兩人就站起身來,對著常遼擠眉弄眼的笑道:“常助理,昨天晚上去哪兒逍遙了?”
常遼笑了笑,沒搭理他的瞎扯,就給鍾晴他們倆做了個介紹,三人閑聊了幾句,就有礦工陸陸續續背著煤上來了,董俊才忙著過秤,常遼和鍾晴就在一旁看著。這些礦工們早上都是同一時間下井去,到了井下各自挖煤、裝筐然後背上來,身強體壯的挖的快、背的快,不過一次挖的也多,反之,身體弱點的,雖然挖的慢、背的慢,但是挖的也少,所以大體上來回的時間都相差不大,往往上來的時候也都是前後腳陸續上來,半道上也能互相有個照應。
因為井下不能見明火,所以每次背上來過完秤之後,就都在井口抽根煙、喝口水,互相等一下,然後再一起下去。有幾個過完秤的蹲在一旁抽煙,不停的拿眼睛瞟鍾晴,有女人、特別是年輕姑娘到這兒來是很罕見的事情。
看著眼前的這些礦工,鍾晴將嘴湊到常遼耳邊悄聲說道:“你知道我想起什麽來了嗎?”
“什麽?奴隸?”常遼悄聲反問。
“差不多吧,咱們中學時候學過一篇課文叫《包身工》,我想起包身工來了。”
“唉,倒也有些相近,雖然包身工是屬於受雇主強迫性質的,這些礦工名義上沒人強迫他們,可都在受著生活……”常遼話未說完,忽然腳下的地麵猛的搖晃了一下,嚇了一跳,後麵的話就說不下去了。緊接著地麵又搖晃了兩三下,周圍本來正蹲著抽煙的礦工也都一臉迷惑的站了起來,常遼和鍾晴兩人心中同時蹦出一個詞語——地震!
這個地方不能呆,因為底下周邊有挖煤采空了的空洞,地震有可能會塌了,常遼
抓著鍾晴的手正想跑,地麵的震動卻消失了,不由得愣了一下,這地震就這麽結束了?他剛冒出這個念頭,耳朵裏忽然聽到一陣轟隆隆的聲響,聲音很沉悶,是在地下,但是能感覺出來聲音在迅速的向地麵靠近,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常遼心裏隱隱想到了什麽,就急忙扭頭向井口看去。
剛轉過頭,就看到一個渾身沾滿煤灰的礦工連滾帶爬的從井口鑽出來,嘴裏大喊:“炸了、炸……啊……”喊聲忽然變成了慘叫——一陣裹挾著煤灰的黑煙從井口噴了出來,撞在他背上,他整個人就慘叫著淩空飛了起來,把搭在井口上方擋雨水的石棉瓦棚子頂都撞開了。幾乎與此同時,黑煙撞到棚子上,支撐棚子的幾根木柱瞬間就斷裂四散飛開,整個棚子四分五裂,木頭和石棉瓦的碎屑四濺,有幾個距離棚子較近的礦工被碎屑擊中,頓時就鮮血直流,慘叫著倒在地上。
常遼和鍾晴站的地方距離井口有二三十米遠,都能感覺到一陣很明顯的氣壓衝擊,就像冷不丁的忽然被一陣狂風吹過,不由自主的踉蹌後退了幾步。常遼扶著鍾晴站穩,她目瞪口呆的看著井口的方向,愣愣的問:“這……這是怎麽了?”
“應該是井下瓦斯爆炸!”
周圍亂作一團,礦工們都著急忙慌的怪叫著四散奔逃,有幾個似乎受傷較重,躺在井口附近的地上哀嚎翻滾,常遼扭頭往董俊才的方向去看,早就不知跑哪兒去了,在心裏暗暗罵了句娘,就大喊道:“大家別慌,瓦斯爆炸,已經炸完了。”他在這地方頗有地位,所以這一聲喊有了點效果,一些正在奔逃的礦工停了下來,遠遠的站著看著這邊。有人冷靜下來,很快就帶動其他人也漸漸冷靜了下來,終於沒人再跑了,但是接下來該怎麽辦,常遼卻也腦子一片空白。
鍾晴聲音略帶顫抖的說道:“有人受傷了,咱們得趕緊救他們,叫醫院的人來看,可是……還會不會再……再爆炸?”
常遼腦子裏終於有了點頭緒,下一步要趕緊救人,答道:“不會了,我在二中隊的時候就看過安全生產教材,瓦斯爆炸就跟炸彈爆炸似的,就是一下子的事,炸完瓦斯濃度降下去,短時間內就不會再炸了,之後可能還會有火災、塌方等次生問題,不過那都是在井下,地麵上沒事。這些人我看好像受傷挺重,不能耽擱。你趕快給……隨便給咱們哪位在廠部的領導打個電話,讓他們把這邊的情況轉告礦上領導,趕緊安排醫療救護過來。”他說著就往前小跑過去,一邊大喊又道:“有人受傷了,要趕緊救人,大家都過來幫把手。”一眾散布在四周呆呆看著的礦工才漸漸有人走了上來。
常遼快步跑到最近的一個傷員麵前一看,他仰麵躺在地上,右側肋骨上插著一截柱子碎裂後飛出來的木屑,露在外麵的還差不多有筷子長,卻沒有一點歪斜,看來插得不淺,鮮紅的血液不停的從傷口周圍冒出來,被皮膚上的煤灰一浸染,就變成了黑色。嘴裏哀嚎著,但聲音很弱,嘴角還在往外冒血,看來是傷到肺了,被煤灰包圍的兩顆眼珠子看著常遼,又似乎隻是在看天空,其中滿是惶恐。
常遼頓時就傻眼了,不敢去碰他的身體,明白要趕緊想辦法救他,但就是不知道該怎麽救,隻能傻傻的站在他身旁看著,周圍很嘈雜,但這一瞬間他卻似乎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怦怦的!
“老旺!老旺!你咋樣?”一個男人急吼吼的叫聲驚醒了常遼,抬眼循聲看去,就在前方三四米開外,一個瘦小的礦工躺在地上,雖然看不清臉,可看那身形分明就是孫老旺,身體右側一片血汙,就連旁邊的地上都有一大灘血跡,趙老炮等三個人圍在他身邊,剛才說話的就是趙老炮。
常遼也急忙走過去一看,隻見孫老旺右臂從肘關節上邊大約一寸的地方斷成了兩截,隻有一層皮連著,紅的肉、白的骨森然可見,好不嚇人,隻看了一眼,常遼渾身就冒出一陣冷汗,忍不住的發抖。孫老旺的傷口正不停的往外冒血,人已經陷入了昏迷狀態,常遼終於又有了點頭緒,結結巴巴的說道:“要……要……炮哥,要趕緊給老旺止血。”
“止血!”趙老炮抬頭看了常遼一眼:“對!對!要趕緊止血!”說著就急忙站起來大聲喊叫:“毛二、毛二,你狗日的死哪兒去了,趕緊過來,毛二……”毛二原本在村裏是個赤腳醫生,也兼著中隊上的衛生員,但這時候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既不見人也不聽見答應。
趙老炮慌亂的喊了幾聲“毛二”,沒人回應,常遼使勁驅動腦子想了想,止血最簡單的辦法好像就是用止血帶捆紮近心端了,正想找根帶子、繩子來幫孫老旺止血,忽然又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這兒隻有一個女人,他頓時又冒出了一身冷汗,急忙轉頭看去,鍾晴正捂著臉向後退,原來她沒什麽事,隻是被嚇到了,常遼兩步跨到她跟前,拉著她的手說道:“師姐,別害怕,這幾個人受傷了,別的沒什麽事。”
“不怕、不……怕,我不害怕!”鍾晴顫抖著說道:“我已經給……給陸總打……打了電話,傷員要……要趕緊止血……血。”
“嗯,我知……知道,我正想找止血帶。”常遼正說著,就見有四個礦工拖著那個胸口插著木屑的傷員四肢,想要將他抬起來,他急忙一
大步跨過去伸手攔住:“不能動他!”四個礦工果然停下手上的動作,都扭頭看向常遼,其中一個五十來歲的帶著哭腔說道:“常助理,他跟我們是一村的,我們要救他,要把他抬回宿舍去啊。”
“我明白,但是現在不能動他。”常遼說道:“他胸口插著這截木頭,咱們也不知道裏頭到底……到底插的有多深,傷成什麽樣了,而且沒準還有看不出來的內傷,現在一動他,恐怕會讓他傷上加傷。”
“這……這……可難道咱們就……就不管他了?”
“要管,可……可不能搬動他,就讓他躺在這兒吧。現在最要緊的是給他止血,然後你們再找點東西幫他遮著太陽。”
“止血?怎麽……怎麽止啊?”
常遼也有點傻眼了,四肢受傷的還可以用止血帶捆紮近心端的辦法處理,可這傷在胸口的該怎麽辦?瞬間又急得出了一頭的汗,瞥眼看到礦工身旁地上有一塊黑色泥,心知那是煤灰裹了血,心頭一動,急忙說道:“炭灰!廚房灶眼裏有燒過的炭灰,趕緊去拿點來給他敷在傷口上!”
“誒!”一個礦工答應著就急忙向廚房跑去。
常遼又轉身去看孫老旺,隻見鍾晴正蹲在他身邊,手裏拿著一截不知從哪兒找來的草繩正在往孫老旺受傷的手臂上捆紮,但是她渾身顫抖得厲害,手也在抖,紮了幾次都沒紮上。
常遼急忙跑過去在她身旁蹲下:“我來。”說著就接過鍾晴手裏的繩子往孫老旺手臂上紮去,鼻子裏一股血腥味直衝腦門,眼睛看到斷口處的血肉和白骨,渾身又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離傷口最近的手抖得最厲害,根本沒法捆紮。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閉住呼吸,勉強克製住顫抖,終於給孫老旺捆紮上了,身上卻已經被汗水濕透,兩隻手就像剛洗過還沒擦水似的。
抬頭看見旁邊的趙老炮和元寶,就說道:“元寶,趕緊去廚房灶眼裏弄點燒過的炭灰來給老旺敷在傷口上,多弄點,還有其他人也要用。”元寶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嘴裏答應一聲,一轉身卻轉的太急摔倒了,就連滾帶爬的往廚房跑去。
常遼環視四周,隻見還有另外兩個傷員躺在地上,都有人圍在他們身旁,擔心礦工處理不當給他們造成二次傷害,急忙站起身來跑去看旁邊一個,分開圍在傷員身旁的人群一看,這個傷員是頭部受傷,不知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腦袋左側一條傷口正在不停的流血,安全帽掉在一旁,人也已經昏迷了。常遼也隻能讓他身旁的一個礦工去廚房取炭灰來給他止血,並叮囑不要移動他的身體。
常遼再往最
後一個傷員跑去,鍾晴已經先一步到,兩人分開旁邊的人群一看,中間地上的傷員身上好幾個地方都插著大大小小的木頭或者石棉瓦碎屑,渾身到處都在流血,血和煤灰一混就成了黑色的“血泥”,幾乎將他整個人都裹了起來,右腿大腿以一個正常人身上不可能出現的角度歪著,很顯然是骨折了。人也是昏迷不醒,嘴裏發出輕輕的呻吟聲。
鍾晴忽然“哇”的一聲就大哭了起來,撲進常遼懷裏緊緊抱著他,渾身都在劇烈顫抖。常遼一邊輕輕撫著她的背,一邊對身旁一個礦工說道:“你們別動他,不然可能會加重他的傷勢,就讓他躺在這兒,等他們拿來炭灰,給他敷在傷口上先止血,然後等醫生來。”
常遼說完又看了看地上的傷員,感覺也就二十出頭,和自己差不多年紀,是誰家的兒子呢……想著忽然覺得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急忙抱著鍾晴往一旁退開了幾步。鍾晴隻是埋著頭痛哭,聽她哭得都哽咽了,常遼想要勸她幾句,可每每一張嘴就感覺自己也要哭出來了,因此又不敢張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