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背煤
常遼看得目瞪口呆,這麽大一個已經在籌備上市的煤礦,怎麽還會有這麽原始的生產方式!楊順發嘿嘿幹笑了兩聲:“我不是跟兄弟你說了嗎,他們這邊沒什麽生產設備,別的不說,你就瞧瞧那井口,大點的設備也下不去啊,所以你不用下去瞧設備,要瞧產量在過秤那兒守著就就行。”
“這樣……這樣的礦井怕是不合法吧?”常遼問道。
楊順發又嘿嘿笑了笑:“不瞞兄弟,這口井確實是還差著幾個證,非要說的話,它就是一口黒井,反正人工開采,產量也不大,一天也就二三十噸,就分一分並到一中隊和二中隊名下去了,所以上報的資料裏我們礦上壓根沒這口井,隻是你們來了,瞞也瞞不住,所以才告訴你們。這樣的井指不定哪天就關了,所以我們也沒必要投太多錢來搞設備是吧,將就湊合著能生產就行。”
常遼此前雖然聽李國富講過三中隊條件差,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這樣,這不就是一個黑煤窯嗎?自己堂堂一個北大金融係的畢業生,怎麽會混到這種地方來了?一時間隻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愣愣的問道:“這樣的井,什麽安全設施都沒有,安全隱患很大啊,下去一趟隻怕真的和走一趟刀山火海沒區別了,工人們怎麽也願意下去?”
“嗨,什麽工人。”楊順發擺擺手:“在這兒幹活的基本都是附近幾個村子的農民,農忙的時候在家幹農活,農閑的時候就到這兒來幹活,工錢一天一結,反正又沒人逼他們,願意幹的就幹,不願意幹的可以不來,有些想來我們還不要呢。整個三中隊真正屬於我們礦上的工人,拿工資吃飯的就三個,坐那兒盯著秤那個叫董俊才,還有個跟他換班的可能這兩天不在,另外一個就是陳家明,他們三個又不用下去。你瞧見剛才陳家明那孫子樣了嗎?他原先也是在這兒背煤的農民,隻是……隻是還算會做人,今年年頭那會兒我就提拔提拔他,給他弄了個身份,在這兒當個頭。所以常兄弟你在這兒也不用給他們這些人好嘴臉,看誰不順眼直接讓陳家明攆走就是了。”
說話間兩人就來到了棚子下的井口,本來守著過秤的董俊才一看見楊順發就趕緊起身跑了過來,嘿嘿笑道:“大隊長,今天什麽風把您吹這兒來了。”
楊順發麵無表情的說道:“這是大信證券公司的常遼常助理,我兄弟。大信證券幫咱們礦搞上市,常兄弟要到你們這兒來指導一段時間,我今天送他過來。往後常兄弟在你們這兒,你們可得給我招待好了,要是出什麽差池,可別怪我不客氣。”
楊順發說著,常遼就往井裏看了看,這井又矮又窄,能看清楚的一
段兩壁和頂上也是密密麻麻的坑木,不過不同於二中隊的有大碗口粗細,這些坑木差不多就胳膊那麽粗。每隔十來米距離,頂上就掛著一個昏黃的燈泡,從井口看進去隻能看清第一個,更遠的就隻能依稀看到一小團黃光了。而且這口井裏的坡度很陡,二中隊的井常遼看過圖紙,記得主巷道的坡度是16度,但這口井估計至少也在30度以上。角度開的越大,同樣的排土量就能開到更深的地方,所以開這麽陡顯然也是為了節省成本。隻是巷道這麽陡,即便空手上來估計都得借助鋼索,礦工們上來的時候背上還背著煤,毫無疑問很吃力。
常遼正看著,就見有一點晃動的光亮逐漸接近洞口,以巷道頂上的照明燈做參照,估計還有十五六米的距離,常遼知道是有人上來了,就呆呆的看著,聽到董俊才跟自己說話,也隻是嘴上隨口應付了兩句。那光點一晃一晃的,每晃一下就表示是向上移動了一步,移動的很慢,大約過了一分多鍾才從黑暗中出來,進入了靠近洞口比較亮的這一段。從斜上方看下去隻能看到個戴著安全帽的頭,以及背上的背簍,人很瘦,身體還沒有他背上的背簍粗,背簍裏也沒裝滿,大約隻裝了一半左右。
那人拉著鋼索一步一步的爬上來,終於到了距離井口兩三米的地方,能看得更清楚了。他脖子上搭著一塊破毛巾,上身穿著一件寬大的背心,下身就穿著一條內褲,隻是內褲、不是短褲。腳上一雙十個腳趾全都露在外麵的破膠鞋,抓鋼索的雙手上纏著些破布條。毛巾、背心、內褲和膠鞋、布條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都是黑乎乎的,和他身上裸露的肌膚一個顏色。
因為臉上沾滿煤灰,隻有兩個眼珠子還在轉,也看不出他的大概年紀,不過從臉上一些被汗水衝開煤灰而露出來的皮膚,以及渾濁的眼睛判斷,至少也有五十歲了。他不光很瘦,還很矮,站直了估計也不超過一米六,背簍背在他背上顯得非常大,橫向比他的身體寬,縱向上頭的背簍口到他後腦勺,下頭的背簍底遮過屁股。
礦工掙著鋼索來到井口,看他每一步都很吃力,常遼想要幫他一把,就往前走了兩步,站在掛鋼索的鋼軌旁彎下腰向他伸出一隻手:“師傅,我幫您一把。”礦工卻好像被嚇到了,他左手剛抬起來要去抓鋼索,卻眼見要搭到常遼手上,就下意識的急忙縮了回去,腳下又是陡峭的斜坡,一下子身體就失去了平衡,搖搖晃晃的就要跌倒,嘴裏就發出了沙啞的驚叫聲,常遼聽出來了,他確實是上年紀了,先前估計他至少五十歲,但從聲音判斷,六十歲往上都很有可能。
礦工一隻手抓著鋼索掙
紮了兩下,終究還是沒站穩,跌了下去,奮力轉身想要將背上的背簍壓在下麵保住裏麵的煤,可沒能完全轉過去,人和背簍都側著摔倒在地,背簍裏的很多煤被甩出來,估計得有一小半,稍微大塊點的一落地就順著斜坡滾了下去。礦工趕緊伸出腳去想要攔住那些向下滾落的煤塊,可終究遲了,大點的幾塊已經都滾下去了,隻攔住了幾小塊散碎的。他坐起身來呆呆看著礦井深處,過了片刻,忽然“嗚嗚”哭了起來,聲音被籠罩在巷道裏,顯得異常的淒涼。
常遼不知所措的站在井口看著礦工,就感覺身旁有人拉了自己一下,扭頭一看,是楊順發,他笑嗬嗬的說道:“常兄弟,離他們遠點,別把你衣裳弄髒了。”看看滿麵笑容的楊順發,又看看坐在距離礦井出口隻有兩步遠的斜坡上啞啞哀哭的礦工,常遼突然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被放在洗衣機裏甩幹似的,扭曲了起來,而且越扭越緊……
礦井深處傳來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老旺,你號甚呢?別是又到井口把煤灑了吧?”又有人要出來了。董俊才上前兩步站在井口吼道:“孫老旺,別他媽號喪了,趕緊滾出來,別攔著後頭的。”
孫老旺扭頭看了一眼董俊才,果然就乖乖的止住號哭,雙手抓著鋼索站起身來,終於掙紮著走出井口。跨出井口的刹那,他偷偷看了常遼一眼,目光甫一接觸,他又急忙躲開了。雖隻是一刹那,但常遼卻感覺他眼神裏包含著太多的東西,說不明白到底是什麽,可能是……是敬畏!
常遼被自己腦海裏冒出來的這個詞嚇了一跳。自己從中國最好的大學畢業,進入了一個世所公認的金領行業工作,沒想到卻來到這麽一個山溝裏的黑煤井,感覺已經憋屈的沒處說了,原來卻還有人比自己更卑微,對自己充滿了敬畏。而自己之所以此時此刻能站在這裏享受他的敬畏,完全是因為工作關係。原來這份工作除了給自己帶來一份還不錯的工資之外,還有點別的,比如社會地位,至少是足以讓一個礦工敬畏的社會地位。
孫老旺走出井口,就低垂著頭向右側的磅秤走去,常遼下意識的跟了過去,想看看他這一趟背了多少煤、能掙多少錢。他已經看明白了,這些礦工的工錢都是按背上來的煤的重量來計算,也不知道剛才摔的那一跤讓他損失了多少煤、多少錢。
走到磅秤旁,孫老旺小心翼翼的把背簍從背上卸下,將裏麵的煤慢慢的倒在秤上那個筐裏,倒完之後又蹲下去將秤旁邊地上也不知是誰灑落的幾塊指甲蓋大小的碎煤也撿了放進筐裏。董俊才卻不管他,自顧自的看了一眼秤,就一邊在本子上做了個記錄,
一邊說道:“44斤,你自己瞧瞧。”說著就把本子和筆遞到他麵前。孫老旺湊過眼去仔細看了看秤,然後才接過董俊才手裏的一支圓珠筆,在那個本子上胡亂畫了個押,將筆還給董俊才,就抬起秤上的筐向煤台上走去。
常遼問道:“董師傅,他們這工錢是怎麽算的?”
董俊才笑嘻嘻的答道:“論斤,4分錢一公斤,也就是2分錢一斤。”
“那他們一個人一天能背多少?”
“這個……這可就不好說了,具體分人。年輕力壯點的一趟能背百十斤,一天能背八九趟、十趟都有可能,那就八九百斤、一千斤了。但年紀大點或者年紀太小的,比如這個孫老旺,六十好幾的人了,背不了多少,平常一趟也就五六十斤,手腳又慢,一天也就能背五六趟,所以一天下來也就三百來斤吧。”
常遼在心裏算了一下,這麽算下來,這個孫老旺一天還掙不到10塊錢,剛才摔那一跤可能損失了一二十斤煤,就是幾毛錢沒了,對他而言確實是一筆不小的損失,難怪他那麽傷心。一邊想著,就從兜裏掏出10塊錢,恰好孫老旺倒完煤拿著空筐折回來,他就將那10塊錢遞了過去:“孫師傅,剛才我是想拉您一把,沒別的意思,沒想到害您摔了一跤,對不起,這10塊錢是我賠您的,您收著。”孫老旺卻似乎被嚇到了,蹦著往後躲開了兩步,才看了常遼一眼,也不敢伸手接,隻是低垂著頭不吭聲。
楊順發抬手一拍常遼的肩膀,哈哈笑道:“常兄弟,你這是幹嘛,你是好心幫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哪能讓你賠。再說了,就算賠也不是這麽個賠法。董俊才,下一趟給他多算點,就給他往上頭加……看常兄弟的麵子上,加50斤吧。”
董俊答應一聲,轉頭對孫老旺說道:“聽見沒,孫老旺,別他媽跟死了爹似的再號喪了,大隊長說了,下一趟給你加上50斤,還不趕緊謝謝大隊長。”
孫老旺剛拿起背簍準備要離開,聽見這話又停住了,髒兮兮的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露出兩排黃牙:“謝謝大……大隊長。”
“哈哈,別謝我,要謝就謝我常兄弟。”
“謝……謝謝常……常老板。”
常遼看著他幹笑一下:“孫師傅客氣了,剛才對不住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