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4章
「再等三日。」
——這是沈不覆的答案。
肖折釉心中雖然疑惑,可她不是刨根問底的人,沈不覆不願意與她說,她便不多問。只是接下來的幾日她不由警惕起來。
大年三十那一日,沈不覆忽然讓肖折釉收拾東西,並且讓她換上侍女的裝扮。她帶著綠果兒和絳葡兒走到沈不覆書房裡隔間的暗道入口,看見師延煜立在那裡等著她。
肖折釉回頭望向沈不覆。
沈不覆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色,說道:「放心和他走,事了便去接你回家。」
「多久?」肖折釉問。
沈不覆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許久之後才說:「一定會去接你。」
「將軍多保重,萬事小心。」肖折釉深深望了沈不覆一眼,垂下眼瞼,轉身隨師延煜走進暗道。
暗道不高,需要略彎了腰前行。裡面很窄,也很黑,只憑藉師延煜手中的燈籠照明。肖折釉看不過,便說:「小王爺,還是讓絳葡兒提著吧。」
「不用,小丫鬟哪裡知道前路。」師延煜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穩步前行。
這暗道的確很長,肖折釉覺得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好似永遠走不出去了一般。每次抬頭時,前方都是黑黝黝一片,唯有師延煜手中提著的燈籠散發出點點光來。
暗道中的路自然坑窪不平,肖折釉幾次走得腳步不穩。跟在她後面絳葡兒說:「夫人當心些。」
「無妨的。」肖折釉摩挲著冰冷的牆壁,繼續往前走。
師延煜略放慢了腳步,笑道:「沈夫人,用不用本王背著你?」
「王爺又說笑了。」
師延煜居然點了一下頭,說:「沒錯,我這人是愛說笑。」
師延煜的確是說笑,這暗道很矮,行走時需要低著頭,他又怎麼能背著一個人前行。
走了能有大半個時辰,肖折釉朝前望去的時候,隱隱瞧見前方似乎有了光亮,黑暗裡的光芒猶如代表著希望,肖折釉鬆了口氣。
直到走到了盡頭,肖折釉才發現她之前看見的光亮並不是往外的日光,而是放在暗道盡頭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
暗道的這一頭是一個枯井,一條藤梯從井口垂下來。
師延煜拉了三下藤梯,看向肖折釉:「有點長,該不會爬到一半的時候沒氣力摔下去吧?」
師延煜忽然湊過來,笑:「你誇我一句,我抱你上去啊。」
肖折釉靜靜立在那裡,也不後退,望著師延煜,平靜地說:「王爺……」「停。」師延煜直接打斷肖折釉還沒說完的話,轉身踩著藤梯往上爬。好像前一刻嬉皮笑臉的人瞬間變了個人,一下子板了臉。不是生氣,而是像小孩子那樣原本對一件事情很感興趣,然後突然沒了興緻轉
身走人。
「夫人,當心些。」煙升在一旁說。
絳葡兒和綠果兒也都走近了一些。
肖折釉點點頭,拉著藤梯往上走,三個丫鬟站在一旁仰頭望著她。這藤梯不能一次承載那麼多人,師延煜和肖折釉往上爬的時候,幾個丫鬟只能等著。這枯井從下向上仰望的時候好像並沒有多高,可是等踩在搖搖晃晃的藤梯上時,才發現那麼長,好像怎麼都爬不出去。尤其是當爬到一半時,藤梯搖晃起來,竟是有一種踩在懸崖邊的感覺。肖折釉忍不住
低頭往下看了一眼,煙升、絳葡兒和綠果兒變得那麼小。只要一失足,恐怕就要摔死。
「嘿,別往下看。」師延煜回過頭看向肖折釉。
肖折釉收了收心神,繼續往上走。
師延煜先爬出枯井,坐在井邊等著肖折釉,在肖折釉快爬出來的時候朝她伸出手,將她拉了出來。
肖折釉坐在一旁,這才將懸了半日的一口氣舒出來。本來就在暗道里走了那麼久,肖折釉已經有些體力不支了,再費力從藤梯爬上來,她此時坐在一旁,真真是沒了力氣。她攤開手掌,掌心紅紅的,是她剛剛往上爬的時候抓緊藤梯勒出來的。她低著頭,用
指腹揉了揉掌心。
又等了好一會兒,煙升、絳葡兒和綠果兒才從下面爬出來。她們三個都是弱女子,爬上來之後都一身疲憊,尤其是絳葡兒,她臉色蒼白,顯然是嚇著了。
師延煜瞧著她們幾個這般,不得不等了一會兒,見她們都緩和了一些,才站起來,說:「走吧,馬車就在前面,到了馬車上再歇。」
他們又朝前走了一會兒,前面有一個小樹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那裡。
尚未走近,就聽見遠處大隊兵馬的隆隆之音。
「王爺。」扮成車夫的侍衛從馬車前面跳下來,行了一個簡禮。
師延煜點點頭,帶著肖折釉和幾個丫鬟全上了馬車。馬車朝著通往辰王府的坡路行去。師延煜已及冠,被封了辰王,賜了王府。
這一條路是向上的坡路,並且可以望見沈不覆的將軍府。肖折釉坐在窗邊,將車窗的帘子掀開一條縫,睜大眼睛張望著將軍府的方向。將軍府外被官兵團團圍住,顯然是定元帝派了更多的人過來。起先的時候,肖折釉還以為這和之前每一次加重守衛一樣。可是
她忽然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瞬間,肖折釉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她睜大了眼睛,朝將軍府的大門處望去。
真的是沈不覆,他帶著厚重的枷鎖,甚至連腳上也纏著沉重的腳銬。
有一個士兵在他身後推了他一把,他超前踉蹌了兩步,然後被壓進囚車。
本來肖折釉見他被枷鎖銬著,心裡揪了起來,可是當肖折釉看見沈不覆被身後的侍衛推得站不穩時,肖折釉卻忽然不擔心了。
他是什麼人?
他是隻身闖進浮梨宮,瞬間斬殺無數亂兵的霍將軍。
他是單槍匹馬於亂軍中取敵方首級的霍將軍。
他是身負重傷仍領兵殺出包圍的霍將軍。
他是從軍十九載,幾乎無敗績的霍將軍。
一個士兵輕輕推了他一下就會讓他站不穩?
假的。
肖折釉放下帘子,安心起來。師延煜卻愁眉不展,他不像肖折釉對沈不覆有那麼大的信心,他有更多要擔心的事情。師延煜很清楚沈不覆這次根本沒給自己留什麼退路,好像生與死對於他來說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可是師延煜不想
死啊……
愁。
師延煜嘆了口氣。
馬車停在辰王府的側門,師延煜帶著肖折釉走進王府,去到給她安排的住處,說:「這段時日你且住在這裡。缺什麼對下人說一聲,在王府里走動倒是可以,只是別出府。」
「多謝王爺。」肖折釉微微彎膝,行了一禮。
師延煜微微頷首,匆匆轉身往外走。他將肖折釉帶到這裡來已經耗費了很多時間,他還有很多要做的事情。
關押著沈不覆的囚車一路行進天牢,他抿著唇,闔著眼靜默坐在囚車裡。沈不覆本來就身形高大惹人耳目,更因為這些年無人能及的軍功為大盛子民所熟識。
囚車走過街道,逐漸吸引了很多百姓的圍觀。
「那個不是霍將軍嗎?」
「是啊!是霍將軍!霍將軍怎麼被關起來了?這些人要將霍將軍關押到那裡去?」
「這是往天牢去的路!霍將軍犯了什麼錯要被關進天牢!」
「你們還不知道嗎?陛下忌憚霍將軍手中權勢已經將霍將軍軟禁了三年!如今這是連霍將軍的性命都不打算留,準備殺頭嘍!」
「殺頭?那怎麼行!沒有霍將軍說不定我們大盛早就被遼國、楚國吃了!霍將軍衝鋒陷陣打下如今的江山。宮裡的那位這是準備過河拆橋?」
「噓……你小心說話還要不要腦袋了!」
人群寂靜了一陣,忽然有一個老朽嘆了口氣,說道:「霍將軍也太冤了!」站在老朽身邊的一個年輕漢子抄著手,說:「呵,咱們大盛冤枉的人才還少了?當年的定王是怎麼死的?為了抵禦外敵寸土不讓,結果援兵遲遲不到。一整個城的將士全死了!你們聽說了沒,那做城到現在
還是一片荒蕪,路過的人總說能聽見亡魂的哭嚎聲,誰經過都要加快步子逃離,簡直成了一座鬼城。如果不是亡魂太多,怎能這樣!十萬兵馬啊一個都沒逃出來……」
人群一陣惋惜,之後一個人又略悵然地說:「可憐了定王妃啊。真真的巾幗不讓鬚眉,現在宮中那些嬌滴滴的公主哪個能比得上定王妃的英姿?可惜了那樣的一個奇女子年紀輕輕殉國而亡……」
「哎,聽說當時定王就在旁邊看著自己的妻子跳下城樓。作為一個男人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真是戳心窩啊。而且他們夫妻死在那裡的時候,他們的孩子才五歲……」
「等等……你們什麼意思?當年不是因為路途遙遠,援兵趕不及嗎?怎麼聽著你們這話的意思……」
「呵,你才反應過來?前左相、定王,今日的霍將軍。哪個不是在權勢最重時出事?分明就是皇帝忌憚臣子手中權勢過大,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啊!」「軍心難測,這些權謀咱老百姓不懂。我就想知道,如今將霍將軍殺了,誰去領兵打仗?那個色鬼袁頃悍?他回來一年了,這一年簡直是毫無作為!武榆、葉賢、泗宕谷,已經連失了三地!這三地可是霍將
軍當年浴血奮戰奪回來的國土!」
遠在泗宕谷之外的袁頃悍冤枉啊。他年輕時既然能和沈不覆齊名,自然有率兵布陣之能,即使他十年未曾帶兵,倒也不至於連連退敗。
袁頃悍心裡窩了一團火。
有人在給他搗亂!這些兵馬錶面上循規蹈矩,可是心裡根本不服氣。而且袁頃悍不是一次兩次聽見這些士兵偷偷談論霍將軍。袁頃悍派人打聽了一番,得知這些士兵一直懷念霍玄。更是每一天都在拿霍玄和他做比較。就算
是同樣一件事情,完全可以有兩種解決辦法。霍玄的方式就是對的,他的做法就是下乘!
袁頃悍握緊了拳,憤懣萬分。
最讓他憤懣的是這些士兵中有些人原本是他的手下,可是十年過去,這些曾經的手下已經完全站在了沈不覆那邊。
軍心渙散、不服管理乃行軍第一大忌。
袁頃悍握緊的拳頭奮力砸在桌子上,心裡怒不可遏。
「袁將軍!」副將走進大帳,「遼國兵馬又在前方叫囂!」
「迎戰!」袁頃悍握起衝出大帳。
戰鼓擂動,他一馬當先,率先沖了出去。大盛馬兵緊跟其後,浩浩蕩蕩。
明明是過年這樣的喜慶日子,宮中的氛圍卻十分壓抑。定元帝望著窗外遠處映照出的紅梅,不由發了呆。那星星點點的紅梅彷彿變成了血點子,一滴一滴猩紅塞眼。
好久之後他回身坐下,望著長案上擺放的鳴鴻刀,想起過往之事。
「霍玄之命是留還是不留……」他望著鳴鴻刀,心中猶豫。
他不由想起袁頃悍在信中對他所言:「陛下,霍玄之命一日不除,軍心一日不凝!軍不成軍,如何迎敵?如何衛國!」
捨不得霍玄?
或許有這個原因,可是更重要的是定元帝沒有信心殺掉沈不覆之後,袁頃悍又或者那些他大力培養起來的將領到底能不能禦敵。
而且定元帝已經得知當日沈不覆被押往天牢的路上那些百姓的反應。倘若這個時候殺掉沈不覆,那麼會不會起到更嚴重的反效果?
當日,他也有想過放出沈不覆,好生拉攏。可是他不敢,倘若再把兵權交給他,是不是正好把刀遞到他手中?
「陛下!渭扶城失守了!」
定元帝大驚:「渭扶城固若金湯為何會失守?」
「啟稟陛下,袁將軍率兵攻打泗宕谷,卻中了敵國的奸計。那泗宕谷根本空無一人,等到袁將軍趕到時,遼國的兵馬已經繞到我軍後方,佔了渭扶城……」
「袁頃悍糊塗!泗宕谷是什麼地方,渭扶城又是什麼地方!居然為了攻下泗宕谷失了渭扶城!」定元帝蒼白著臉,他咬牙切齒地問,「那泗宕谷可奪回來了?」
「這……」
「這什麼這!」
「當時袁將軍尚未趕到泗宕谷就覺察出不對勁,立刻率兵回返。可是沒來得及救下渭扶城,而泗宕谷也沒有攻下來。現在已經退到了游門山。」
定元帝大怒,寬大的長袖一拂,將桌子上的茶盞盡數拂到地上,一片狼藉。
「滾出去!」
劉公公並跪在地上,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事情?」定元帝問出的話好似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雖然他心裡已經有了預感恐怕還有更壞的消息。
「袁將軍退到游門山之後,軍中有些將士離開了大軍……」
「什麼意思?」「就是……」劉公公咽了口吐沫,「軍中流言四起,說陛下想要殺掉霍將軍讓袁將軍取而代之。而袁將軍如今幾次敗戰已經徹底失了軍心,在大帳中議事時起了衝突,袁將軍想要按照軍法處理那些士兵,怎奈
那些士兵一怒之下憤然離去……」
定元帝深吸一口氣,問:「鬧事的士兵有多少。」
「不、不多,就、就三五萬人……」劉公公聲音俞低。
定元帝已經沒有力氣發怒了。
劉公公硬著頭皮,說:「要、要不然陛下御駕親征以振軍心……」
定元帝掃了他一眼,然後長嘆了一聲,道:「去讓霍玄給朕帶來!」
劉公公跪在那裡沒有動。
「別總拿出這樣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來,有話直說!」
「霍、不……是沈將軍來不了了……」
定元帝親自趕去天牢,見到沈不覆時才知道劉公公為何這麼說。
「不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定元帝臉上流露大驚以及震怒的表情,匆匆鑽進牢房,將沈不覆扶起來。
「草民參見陛下。」沈不覆想要跪下。他的聲音沙啞,像是喉間梗了一塊石頭。
「別動,朕早就說過你我之間不需要這些虛禮……」定元帝說著曾經說過無數次的話,然而這一次說出來卻不是一般的彆扭。
他望著眼前重傷的沈不覆,心中頗為複雜。
沈不覆遍體鱗傷地躺在牢房中的枯草之上,他身上的衣服已經因為鞭打而破破爛爛,他胳膊上鞭打過後的傷口仍舊在流血。
「快宣太醫!」定元帝大喊。
「誰!是誰這樣對朕的愛卿!」定元帝捶胸頓足。
沈不覆輕咳了兩聲,沙啞地說:「多謝陛下恩典。」
定元帝令太醫給沈不覆診治,又將沈不覆放回將軍府。送沈不覆回將軍府的馬車走到一半,經過最熱鬧的集市時,馬忽然驚了,發癲似地原地打轉,將沈不覆從馬車裡甩出來。
沈不覆趴在地上許久,引來無數百姓圍觀。過了一陣,他才努力爬起來,高大的身軀佝僂著,一步一晃朝著馬車走去。
「是霍將軍!」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聲,圍觀百姓這才將眼前被虐打至遍體鱗傷的男子與往昔那個戰神一般霍玄聯繫起來。
「霍將軍!」
「霍將軍究竟犯了什麼王法,你們要這麼對待他!」
百姓圍過來,對著護送沈不覆的侍衛指指點點。幾個百姓又衝過來,扶住了沈不覆。
押送著沈不覆的帶頭侍衛忽然拔刀,怒道:「讓開!都讓開!」
「不讓!偏不讓!」
「你們要把霍將軍帶到哪裡去!是不是要害霍將軍的性命!」
「霍將軍一生從戎,立下無數汗馬功勞,我們不能看著他被殺害!」
「對!今日你們誰都不能把霍將軍帶走!」望著越來越多圍過來的人群,其中有幾個壯漢居然舉起了棍棒。押送著沈不覆的這一對侍衛不由有些慌了。他們中站在前面的十來個人拔出腰間的佩刀,而站在後面的十來個人則是拉起弓箭,對準不斷涌
過來的人群。
「殺人啦!要當街殺人了!」
「我們就不信了這天下還沒有王法了!有本事就把我們全都殺了!」
「沒錯!當年要不是霍將軍趕走武黃狗,我全家都死在家鄉了,也不會過上如今的好日子,人要知恩圖報!」
一片混亂中,沈不覆抬頭,看向遠處的一間閣樓。
歸刀立在那裡,緩緩拉開手中的弓弦。
歸弦站在他身邊,低聲說:「哥,你的準頭可得高一點。這可是要命的事。」
「閉嘴。」歸刀冷著臉。
歸弦不再說話了,望向下面混亂的場景。她抱著胳膊,搭在搭在胳膊上的手不停地拍著胳膊。
沈不覆站在人群之中,他也隨著人群的推擠而不能站穩身形。
歸刀拉著弓弦的手指一根根活動了一下,然後在歸弦再一次忍不住開口催他之前,猛地鬆手,搭在弦上的箭朝著沈不覆胸出。
歸刀慢慢垂下手,握著弓的掌心沁出一大片汗。
那支箭正中沈不覆胸口。
沈不覆悶哼一聲,鮮血從他胸口湧出。他彎下腰,鮮血便滴在地面上,很快形成了一小灘。
「殺人了!御林軍殺了人!」
「霍將軍!」
人群慌亂,驚呼哭嚎。
「誰?誰射的箭?」士兵首領回頭望著後邊那些舉著弓箭的人。那些人個個一臉茫然,紛紛搖頭。沈不覆僵硬地抬起頭:「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有來世,披甲從戎,再衛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