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審判(下)
人群再度陷入安靜。
三十六名婦人，以平生最細致的方式，替這些可憐的少女們整理著麵容。
王寡婦也是其中一個。
她麵前的少女臉上密密麻麻的傷痕，嘴唇被人活生生用剪刀從中剪開。
看到她，王寡婦就想起了失蹤近一年的女兒，一時間黯然神傷。
恍惚之際，她好像聽到了一聲虛弱的低吟，“娘！”
怎麽可能呢。
她暗自搖頭，覺得自己十分可悲。
“娘。”
又一聲。
王寡婦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十分驚恐的抬起頭。
這時，她就看到眼前披頭散發的少女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中遍布淚水，撕碎的嘴唇艱難的張開，發現一道微弱的呼喚，“娘。”
王寡婦呆住了。
下一刻，她像瘋了一樣，扒開少女遮住臉龐的亂發，雖然麵容已經認不出來，但熟悉的輪廓如同一把重錘硬生生的砸碎了她的心。
“幺兒！”
突然間，一聲悲從心起，王寡婦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女，大哭不止。
“什麽！”有熟悉的人明白過來，倒吸一口冷氣，“那是王寡婦的女兒？怎麽會在這裏？怎麽會變成這樣子！”
“究竟是怎麽回事！”
一個疑惑未解，又有更多的疑惑出現。
漸漸的，隨著少女們麵容漸漸清晰，越來越多的人認了出來，發瘋一樣衝上高台。
一時間，整座高台被悲傷淹沒，哭聲震天。
“蕭鴻守有什麽想法？”高樓上，方平忽然問。
“黑虎幫該死。”蕭鴻光不露聲色的回著。
方平輕聲道：“黑虎幫確實該死，但該死的可不止黑虎幫。”
什麽意思？蕭鴻光眉頭緊皺，下一刻，他又道：“我覺得你的做法不妥。”
“說說看。”
蕭鴻光指著下方，“這些少女已經夠慘的了，你就算救下她們，也應該送到無人處好好養傷，精心調理，或許還有恢複的可能，但你卻將這些人送到這裏，她們以後還怎麽活？你是在親手將她們送上絕路！”
方平搖頭，歎息一聲，道：“我在地牢裏打算救出她們的時候，問了她們一個問題，你們想活嗎。你猜她們是怎麽回答的？”
蕭鴻光搖頭不知。
“沒人回答我。”
方平淡淡一句，之後沉默不語。
時間流逝，哭聲不絕。
台上人群感同身受，默默垂淚。
心中被憤怒占滿，卻無從發泄，抬頭四顧，一片哀容。
邱文宣的聲音再度響起，“今日本統領坐鎮此地，你們可以把所有的冤屈說出來。”
等了一會兒，一個還算精神的少女站出來，“大人，我要告黑虎幫，如果不是他們，我們這些姐妹也不會有這樣的下場。”
“
黑虎幫已經覆滅。”邱文宣道：“可還有別的？”
“已經滅了嗎？”少女喃喃自語，她失神般的搖了搖頭，又默默退了回去。
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被困在地牢是，日夜遭受折磨，報仇是她唯一的信念，如今聽聞黑虎幫已經不複存在，唯一的支撐已經不複存在，整個人看上去死氣沉沉，如同死人。
“還有沒有別的了。”
邱文宣再道：“如果有，可以盡管大膽放心地說出來，隻要情況屬實，邱某一定會替各位討回一個公道。”
沒人回應。
邱文宣皺眉，又重複了一遍。
還是沒一個人說話，隻有從未停下的哭泣。
邱文宣眉頭皺得更緊。
沒人說話，那可就不好辦了。
到這一步，他基本已經明白了方平的目的，對此，他非但沒有阻止，反而樂見其成。
宣平衛和城守府本就不太對付。
況且方平能持秦王令牌，顯然和秦無咎的交情不淺，既然如此，也算是自己人，自然要幫忙，這也是當方平跟他說出那些話時，他一口答應下來的原因。
隻是現在，沒一個人站出來，就有當初的預想不太一樣了。
如果這樣，怕是要鬧個笑話了。
邱文宣有些擔心。
人群中，喬老三眼睛閃爍。
當方平帶著蕭鴻光離開之後，他就被放了出來。
方平此前對他有所交待，如果無人他就在站出來當場告發蕭鴻光。
盡管他心裏對蕭鴻光也有很深的怨恨，但他是民，對方是官，有種天生的恐懼。
方公子救下欣兒，對我有大恩，他交待的事，我一定要辦好。
喬老三在心裏不停的說著這句話。
邱文宣連續說了兩遍，依舊沒人站出來，喬老三知道是該自己出場的時候了，然而他剛有動作，卻又退了回去。
一記悲愴的聲音出現在高台上。
“我，我！”
王寡婦連滾帶爬，來到邱文宣的麵前，以頭搶地，“大人，我有冤！”
邱文宣精神一震，“說。”
“我要告城守。”
王寡婦道：“我要告他草菅人命，為官不仁，害了我幺兒啊！”
蕭鴻光臉色一白，站立不穩。
此時他才明白，繞了一圈到現在，哪有什麽好戲，這隻是一場審判。
對城守的審判。
“有用嗎？”他心中慌亂，表麵強行保持鎮定。
方平低頭看向下方，“有沒有用，等下就知道了。”
高台上，王寡婦詳細說著事情的整個經過，一年多來她找到城守府有上百次，光是聞天鼓就敲響了五次，然而每次都被以白紙黑字、公平自願八個字趕了出去。
沒人告訴她，她的女兒在哪裏，也沒人告訴她，她的女兒究竟
過得怎麽樣。
無數次她騙自己說，“幺兒現在應該過得很好，天天有肉吃，米飯管飽，衣服暖和。”
接下來，也不過是以淚洗麵。
隨著王寡婦的講述，聽者傷心，聞者落淚。一年間一個小人物的束手無策、走投無路，感染著所有人的心。
人群中的憤怒壓得更深了一些。
“大人，我句句屬實，如果不是蕭鴻光，我的女兒怎麽可能變成這樣啊，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王寡婦指著台上所有人，道：“他們其實都跟我一樣，大人如果不信，可以問問他們。”
被她所指的每個人，剛開始都張口欲言，但很快不知道想到什麽，又紛紛閉口，眼中露出畏縮之意。
“你們，太沒用了。”王寡婦失望的閉上眼睛。
她心裏清楚，如果這些人同時站出來或許還有點用處，憑她一個人指證，對蕭鴻光不會帶來任何的影響。甚至之後的報複，她根本無法承受。
王寡婦退了回去，母女兩緊緊抱在一起，目光所及，無一人敢對視。
“如果你們現在開口，我保證沒人敢對你們私下報複，如果有，就是與我宣平衛為敵。”邱文宣環視一圈，大刀猛得斬下，冷聲道：“機會，隻有一次。”
罷了，豁出去了。高台上一個中年人一咬牙，站了出來，“大人，我舉證，我和王寡婦的經過完全一致，城守府非但不理，反而打斷了我的手。”
他挽起衣袖向眾人展示。
“大人，我舉證。”
“我也能證明……”
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蕭鴻光的神色再也難以維持平靜。
“蕭城守，此時可敢下去。”方平突然問。
“哼。”蕭鴻光冷哼一聲，“有何不敢。他們，還能拿我怎麽樣不成。”
“那就下去吧。”
方平伸掌，在蕭鴻光身後輕輕一推。
蕭鴻光隻覺全身都失去了控製，有如水中浮萍，手忙腳亂的落在了高台上。
“蕭城守出來了。”
“就是他。”
“狗官！”
“害人不淺！”
“老東西。”
以前人人尊重的蕭城守，此是在圍觀的人群眼裏，成了十惡不赦的惡魔，各種各樣的汙言穢語冒了出來。
突然間，啪的一聲，蕭鴻光臉上沾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
原來不知道誰悄悄的從洛水岸邊掏了一塊淤泥，十分精準的砸在了蕭鴻光的臉上。
得到提醒，許多人紛紛拿出身上沒用的東西，劈頭蓋臉的砸了過去。
轉眼前，一身瀟灑的蕭鴻光，就變得狼狽不堪。
他茫然無措的坐在地上，呆若木雞。
為什麽？腦海中，隻有這三個字在回蕩。
方平默默看著下方。
人心很複雜
，但有時候也很簡單。
蕭鴻光不懂這個道理，現在估計是明白一些了。
他自己落得這個下場，跟他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很大關係，雖然過了一點，但事急從權，短時間內方平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方平的本意不是懲罰他，而是想讓他明白，作為城守，他本可以做得更好，卻偏偏沒去有做。
很多人的眼中，根本沒有平民的存在。
這三十六位少女，背後還在更多，如果羅列出來，就是一張血淋淋的清單，雖然這份清單上每一個人的遭遇都不是他所為，但這份清單上卻有他一個清晰的指印。
天已經微亮。
又是一天開始了。
宣平衛驅散了人群，分批將這些少女們平安的送回了家。
二十四樓的燈光暗了下去。
邱文宣獨自留了下來。
方平緩緩下樓。
“為什麽？”蕭鴻光看到他，仿佛看到什麽了不得的東西，一把抓住方平的腿，大聲問著，“為什麽？”
“知道比殺人更可怕是什麽嗎？”方平自問自答，“是誅心。”
蕭鴻光搖頭，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再問，“為什麽？”
方平想了想，道：“你說公平自願，是你為官準則之一。我現在也有四個字想要送給你。”
蕭鴻光希冀地看過來。
方平豎起四根手指，一字一頓道：“設身處地。”
原來如此。
蕭鴻光動動嘴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能緩緩地放開方平的腿，任由他遠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