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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君如意 【六】

  小平房裏的布局十分簡陋,兩個保險人員進來了都沒有合適的位置就坐,隻能蹲在一個很矮的木桌邊上,加上他們穿著不合身的西裝,看起來有些滑稽。


  毛立梅摸索到桌子邊,顫顫巍巍地站著,她還沒弄明白發生什麽事情了,她又看不見眼前人的模樣,隻能問“你們來這裏是做什麽的啊?”


  “是這樣的,”一個保險員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拿出一份很後的文件,“您兒子在我們這裏買了一定數額的保險,現在我們是來調查取證的。”


  “保險?”


  毛立梅糊塗了,她清楚自己兒子的為人,平時在生活上也是極其勤儉,怎麽可能花錢買那些虛無縹緲的保險。她問道“買了多少?”


  保險員看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文件記錄,回答道“五萬。”


  五萬?她從沒聽過兒子會花這麽多錢去買什麽東西。可這一下子就花了五萬去買一個保險?

  毛立梅覺得本就沒什麽力氣的小腿愈發虛軟,她拄著榆木拐杖才沒有摔在地上。


  那個保險員繼續說“由於涉及的金額比較多,而且事發比較突然,所以公司派我來調查一下,還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事發突然?發生什麽事了?不管發生什麽事,日耀也不該花那麽多錢啊!

  見這位失明的老太太陷入了沉默,這個保險員接著就開始流程式地開始詢問自己的問題“您兒子,哦,也就是林日曜,他之前有患什麽精神疾病嗎?”


  “沒有,我兒子好的很。”毛立梅還在思索著什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個問題,幾乎事脫口而出,說完她就反應過來有什麽事情不對。


  保險員在文件上畫了一個勾,又繼續問道“那他平時會流露出一些自殺的言論,或者有自殺的傾向嗎?”


  毛立梅終於知道問題出在那裏了,她沒有回答保險員的話,而是反問道“我兒子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了?”


  一般這種事情都是由警察來告知家屬的,可這次保險公司來的消息比較快,先警察一步來到了死者的家裏,保險員也下意識地以為老太太知道了自己兒子死亡的消息。


  在世俗者麵前,利益永遠要大於責任。


  “您不知道嗎?林日曜昨天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出租屋內。所以我才來調查一些基本信息。”


  這句話仿佛一道驚雷,轟隆一聲將毛立梅的大腦轟地亂七八糟,她沒想到前幾日還跟自己閑談的兒子,現在就成了別人口中的死者。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我兒子他怎麽會死的啊!”


  毛立梅終於支撐不住了,巨大的感情衝擊著她的身體,她幾乎覺得自己要昏厥過去。她癱軟在地上,那根榆木拐杖骨碌一下滾到了她的身邊,仿佛和她一起陷入了莫大的悲傷。


  一雙蒼老的手就好像盤桓錯雜的老樹幹,幾條青色的血管像小蛇一樣從幹癟的皮膚上突起,它們現在正握成拳,一次又一次地捶擊著地麵。


  這突如起來的變故讓保險員也嚇了一跳,他趕緊把文件放下,跑去扶起這個可憐的老人,她好輕,就像一個沒什麽重量的骨架。


  “您不要這麽激動啊,我這次隻是流程式的來采集一些信息。警察已經將您兒子的事情定性為了意外,等正式文件一發,你再在這個受益人文件上簽個字,就可以拿到我們的賠付款了,沒什麽大影響的。”


  雖然話是這麽說,但是他心裏明白,這些賠付款跟一條人命比起來,真的算不了什麽。將這麽一大筆錢留給這個可憐的老人,去讓她接受自己兒子逝世的事實,這又是多麽殘忍。


  老人哭了,從他丈夫去世後,她就再沒哭過。


  她以為自己沒了淚,卻不想這時候又流了出來。她的丈夫走的早,那段時間她天天哭,哭到最後都流不出淚了,眼睛也在那時候落下毛病,看東西就有點模糊了。本來想隨著丈夫一起去了,卻發現自己已有身孕。就是這個突如起來的小生命,支撐著她又活了這四十幾年。在無數次艱難的時刻,她都沒有哭。可現在,她的淚止不住地流。


  怎麽會啊!怎麽會啊!前幾天還好好的人啊……


  “他到底怎麽就走了啊,留我一個人有什麽用,求求你告訴我吧,我兒子到底是怎麽死的啊……”


  保險員扶起她,可她好像又要坐下去,他隻能把老人扶到旁邊的木凳子上,安撫著老人的情緒,“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啊,好像是有個小偷跑進了他的房間,然後被發現了,他被那個小偷捅了一刀……”


  “那個小偷呢?!”


  老人極力地想瞪大眼睛去看他,可她失明的眼睛微微泛白,沒有一點神色,她看不見,仍然這麽看著,嘴唇因為激動在不住地顫抖。


  保險員被這個詭異的眼神盯得心裏發毛,他不想在這個陰冷的屋子再呆下去了,“那個小偷已經跑了,警察正在找他。您別問那麽多了,隻要您在這個地方簽個字,或者蓋個手印,我們就會在案件的定案文件下來後,給您送來這筆投保款的。”


  說著,他就從公文包中拿出一個印泥盒,就要把老人的手引導到這個印泥盒上,準備讓她直接按個手印完事兒。


  老人大拇指觸到那冰涼的印泥時,身體猛地一抽,她明白,隻要在那個文件上簽字畫押就是說明他兒子真的死了,她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的手從保險員的手中抽出來。


  一邊摸索著什麽,一邊對保險員說“我不簽,我兒子還沒有死,他還會回來給我送東西的,他還要讓我抱孫子的……”


  保險員急了,要是老人不簽字的話,他的任務就完不成了,“您老這是何必呢,人死不能複生,他這也算是給您留了……”


  話沒說完,老人已經摸索到了那根榆木拐杖,她揮舞著拐杖就要打這個保險員,“你就是想騙我這個老婆子,你滾!我兒子沒死,他很快就會回來的!你別進我家來,滾啊!”


  老人踉蹌著前行,一根老拐杖在空中胡亂揮舞著,她不知道會不會打到這個倒黴的保險員,但她不想這個報喪人再多呆在她家裏一秒。


  這個房子空間本就不大,保險員知道自己再待下去,遲早會被這發了癲的老太太打到,他當即把所有東西收進公文包,狼狽地跑到院子裏,還不忘回頭說“您放心,等警察下來公文,我還會再來的!”


  話音剛落,那根拐杖就朝他飛來,他不敢再等,一個閃身就鑽出了院子的大門。


  齊星宇來這個地方也是倒了好幾遍車,這裏是江海市的郊區,看起來和一般的農村沒什麽兩樣。果然,有富人的地方就會有窮人,即便是超一線的江海市也不例外。


  昨天晚上,齊星宇和易天可就商量好了,易天可去案發現場取證,齊星宇來林日曜的老家打探一下消息,大白昨晚就把林日曜老家的位置信息發到了齊星宇的手機上。


  剛到這個小平房,齊星宇就看到從裏麵跑出來一個狼狽不堪的西裝男,身後的院子裏還傳來了一聲重物撞擊大門的聲音。


  齊星宇攔住這個慌張的西裝男,問道“這個屋子的老太太在家嗎?”


  保險員狐疑地上下打量了齊星宇幾眼,覺得這樣正氣十足的小夥子可能是警察,他急急地倒了幾口氣,才說“我勸你現在不要去找那個老太太,她剛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了,怕是要發瘋了!”


  看著保險員指著的那個房子,齊星宇不敢再等,他說了聲謝謝就走向那間小平房。


  毛立梅癱軟在地上,身子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上下起伏個不停,她喘著粗氣,還是不敢講剛剛那人說的話和自己的兒子聯係起來。正在這時,門口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她以為是剛剛那個人又回來了,“你有回來幹什麽!我說了,我不相信你那什麽保險!”


  齊星宇知道老人誤會了,他拿起門邊的拐杖,輕聲解釋道“老奶奶,您誤會了,我不是買保險的。”


  他走進院子,看到了這個小小的房子的全貌,左邊有幾個土窯燒製的花盆,裏麵的土已經幹裂發黑了,青苔已經爬滿了盆沿。一個老式的搖椅擺在靠近廊簷的地方,好像很久都沒有挪動位置了,地麵上已經被太陽曬出了隱隱的痕跡。右邊就是一個小小的廚房,房頂用的還是黑色的瓦片,那個煙囪已經被熏得烏黑。


  前麵就是那件小平房了,敞開的堂屋裏,正中坐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她的眼睛有一層淡白的眼翳,此刻正癡癡地盯著齊星宇的方向。她真的看不見。


  齊星宇緩步走到老人身邊,把拐杖遞到她的手邊,繼續說“我是想來幫助你的,想幫你找到真正的凶手。”


  這個聲音很溫和,老人心裏的抗拒情緒削弱了很多,雖然不知道自己麵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但她知道這個人沒有惡意。


  她緩緩地摩挲著著自己的拐杖,好像在上麵還能感受到某種餘溫,即便已經放下戒心,可她還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老人撫摸著拐杖的時候,齊星宇看到了拐杖上出現了一條紅色的印記,他以為是老人的手流血了,急忙抓住老人的手,仔細查看著,卻隻發現她的拇指上出奇的紅,問道“您的手是受傷了嗎?”


  老人搖搖頭,沒有回答他的話,自顧自地問“我兒子真的死了嗎?”


  在毛立梅的心裏,她的這個兒子本來不應該來到這個人間。


  來到這個人間幾十載,受盡了無數苦痛和折磨。如果早就知道這後續的一切,毛立梅會不會帶著這條意外的生命,一起走上黃泉,去追尋丈夫的靈魂?


  那一天,毛立梅看見了自己丈夫蒼白的臉。周圍人都在勸說她要節哀順變,她絕望地抬起眼,看著周圍一群麵露悲戚的人。她心一橫,撞上了門沿。


  她沒能死成,在江湖郎中的醫治下,她活了過來,還得到了一個消息——她有身孕了。


  有些故事從寫下第一個字開始就注定了是悲劇,可總會有人嚐試著將它看成一個喜劇,等到結局才知道,最大的悲劇就是看似歡樂得戲劇。


  這個新的生命給了毛立梅生活下去的勇氣,雖然依舊是天天以淚洗麵,但她相信生活會越來越好,至少,她不再是一個人了。


  那個貧窮的時代,每個人都在溫飽的邊緣線上掙紮,很少會有人會在意這對孤兒寡母。這不是人性的涼薄,這是時代的遺恨。


  一開始,毛立梅靠著給別人縫補衣物,勉強能帶著小兒子生活。後來,她的眼疾越來越嚴重,漸漸地沒人願意找她做活了。


  正當她萬念俱灰的時候,那個剛剛十幾歲的林日曜從生產隊裏拿回來兩個大饅頭,他告訴母親,自己已經可以去幫著幹活了,能做事,就不會讓母親餓著。年紀輕輕的林日曜,已經有了一個很強健的身體,可以當大人用了。


  他很聰明,在學校的成績特別好,老師也誇他聰明。可他上完初中就輟學了——貧困的家庭已經無法支撐他繼續學業。他要擔起這個家的責任。


  田地開始分田到戶了,林日曜也領到一塊不小的田地,他想,靠著這塊田,家裏人也餓不死了。到了這個年紀的林日曜,也該娶個媳婦了。


  可是那些來說親的人一聽說他還要帶著一個寡母,立即就敬而遠之,加上他年輕的時候就總幹一些重活,他的個頭也十分矮小,不被那些人看重。


  丁立梅告訴他“要不你就分家吧,別帶著我這個瞎子了,你也該有個自己的家庭了,讓我早點抱個小孫子就行了。”


  林日曜搖頭,很堅定地說“媽,你別說了。沒有你就沒有我這條命了,放心,你兒子肯定不至於打一輩子光棍。”


  沒想到一語成讖,這個光棍一打就是幾十年。


  後來又趕上了進城務工的風潮,林日曜覺得自家人力太少,靠著那塊地也賺不了多少錢,還不如去市裏謀一份工作。於是跟著村裏的一眾青年到了江海市。


  新興的大城市,機遇和挑戰並存,有人一朝榮華富貴,自然有人永遠在底層沉淪。


  沒有學曆,沒有技術的林日曜,在城裏隻能幹一些體力活,加上不怎麽會奉承領導,他變得越來越內向。雖然每月工資照發,但是看著身邊工友的生活越來越好,他心裏也不是個滋味。他開始抽煙,越抽越多。


  毛立梅也察覺到自己兒子身上的煙味越來越大,她時常囑咐自己的兒子要注意身體。林日曜雖然口上應承著,可等到心裏的煩悶湧起,他還是會一包接著一包地抽。


  煙草是最溫柔的毒藥,它讓你在心理上獲得暫時的舒緩,將所有煩惱隨著噴湧而出的朦朧煙霧消散在空氣之中,卻也在每一次吞吐時蠶食著健康的身體。


  從漫長的回憶中回醒過來,毛立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齊星宇的手臂,“我能說的就是這些了,求求你,一定要幫我抓住凶手啊!”


  齊星宇不知道應該怎麽安慰這個在崩潰邊緣的老人,他也不知道易天可現在究竟有沒有找出這個案件的真相。他看著外麵已經高升的太陽,心裏麵沒來由地緊張起來,他低頭看著這個老人,根本無法拒絕,“您放心,不管真相如何,您一定會……”


  話音未落,院子的大門又被推開了,齊星宇看著那個進門的人,覺得心髒都露跳半拍,咂嘴道“你終於來了……”


  易天可站在門外,其實早就已經到了,隻是一直等在門外聽完老人說完那段回憶,她心裏已經得到了那個想要的答案。


  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就這樣看著兩人說“這個案件的真相,可能有點出乎你的意料,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


  毛立梅抬頭看向易天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多了一個女孩子。但是,聽完她得話,這位老人明白,可能要知道自己的兒子死亡的真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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