摯友知心【五】
一個很遠很遠的村子裏,有一個很小的寄宿學校,這裏的孩子都是被父母送到這裏來接受管教,隻有兩個孩子有點不一樣。
幼小的馮藝就不愛說話,他知道自己和那些在操場上活蹦亂跳的孩子不一樣,他沒有爸媽。他是被村委會的大媽壓到這裏來的。她說“這都是政府給錢,你給俺好好在這兒上學,別再去禍害村裏的莊稼了。”
馮藝喜歡抓螞蚱,已經踩壞好幾家農戶的瓜田了。
他看著操場上的那些孩子玩樂,他也想玩,但是知道這些孩子都不會和他一起,他們隻會編著歌謠嘲笑他“有娘生,沒娘養,沒爹愛,小郎當。”
“郎當”是土話,罵人的。
那一天,天像往常一樣悶熱,蟬像往常一樣吵鬧,孩子們穿得和往常一樣少。小男孩不知臊,馮藝幹脆隻穿了一個小褲衩就溜到了樹下乘涼。那群孩子又來了,他們說馮藝不穿衣服就來上學,有要唱起那首歌謠,這次他們改了詞兒“有娘生,沒娘養,沒爹愛,小流氓。”
他們中有個大個兒的男孩把他推到陽光地兒,揚起的土塵讓馮藝眼睛都睜不開,他還辯解道“我不是小流氓,我是洗的衣服沒有幹。”
他這話引起了一陣哄笑,馮藝隻能離開那塊涼爽地界,躲在瓦沿下麵,看著那些孩子在前麵嬉鬧。劉琛這時候從他後麵出來了,他問“你在這裏幹嘛?”
馮藝心裏有火,故意說“你別跟我說話,我沒有爹娘,是居委會大媽送我過來的。”
誰知劉琛聽了這話,反倒坐在了他旁邊,有點驚喜地說道“我也沒有爹,我娘上星期死了,不知道什麽病,我是被一個福利機構送過來的。”
馮藝這才看向這個白白淨淨的小男孩,他不知道如何回應人的親近,其他人都是對他打罵譏笑,第一次有人這般平等地與他講話,他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劉琛不知道他心中怎麽想的,他說“沒爹娘的孩子都要光著屁股嗎?那我也來。”說著,他也把自己在外麵的短褲脫掉了。
年少不知愁滋味,兩個從未感受過家庭溫暖的男孩聚到了一起,他們不懂親人逝去的悲傷,隻是把這個當作彼此一致的符號。那天,他們聊了很多,那天上完課,馮藝有點膽怯地問劉琛“我們是朋友了吧?”
“嗯!好朋友!”
男孩漸漸長成了十一二歲的少年。
這一天,馮藝神秘兮兮地對劉琛說“聽說雜貨鋪的孫大爺買了一台彩色電視,我們下了晚課一起去看吧!”
夏夜微涼,兩個男孩趁著熹微的月色翻出了學校的矮牆,他們已經幹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了,上一次是為了偷村委會阿姨家的西瓜。
孫大爺躺在搖椅上,手裏的蒲葉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搖椅配合著他的鼾聲在微微地晃動。老爺子已經睡著了,但是電視還在放著影像。
兩個男孩躲在窗邊看著電視上新奇的影像一個流行歌星正在萬千歌迷的呐喊聲中唱著他們聽不懂歌詞的歌兒,那麽自信,那麽張狂。音樂,從那個夏夜開始,滋潤了兩個男孩兒的心。
後來,他們知道那個人叫黃家駒。
天亮了,馮藝來到劉琛的床邊,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他說“我以後也要成為像電視裏麵那樣的歌星!”
劉琛咯咯地笑,他說“你要是要當歌星,我就當你的經紀人,給你出唱片!”
“別鬧,我說真的。”馮藝覺得劉琛是在嘲笑他,他說“我要是當了歌星,肯定會有很多很多錢,到時候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劉琛從床上坐起,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很嚴肅的表情“我也認真的!”
“認真什麽?吃香的喝辣的?”
劉琛沒有跟著他胡鬧,他說“我認真地以為你可以成為大歌星!”
馮藝不說話了,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好朋友總是這樣,不論什麽時候都能猜到他心裏在想什麽,總能支持他的想法,他起身抱住劉琛,說“真是我的好兄弟。”
劉琛從馮藝的眼中看見了一道火熱的光,他知道馮藝堅持的事情一定會去做。
小學校沒有音樂課,馮藝就跑到沒人的後山上,那裏有一顆很粗壯的銀杏樹,每到秋天來的時候,這片後山就會被亮眼的金黃覆蓋。金色的葉子在風中悠悠飄下,像一群重獲生機的蝴蝶,雖然它們才剛剛脫離樹幹,又要落入樹的根部。
馮藝嘴裏唱著模糊不清的粵語歌,他的小本子上記滿了他聽到的古怪歌詞。
劉琛就是他最好的聽眾,他就坐在銀杏樹旁,靜靜地聽著,不時地跟著合唱幾句。
等馮藝學會了,劉琛也會了。
上完學,劉琛問馮藝想去哪,馮藝說“肯定是大城市啊!那裏可以看到更多!聽到更多!學到更多!”
他們來到了江海市,在這裏做搬運工,一小時兩塊錢。
那天他們幫一個倒閉的樂器店搬東西,老板要把一些破舊的樂器扔到垃圾桶裏,馮藝拿出一個還很新的吉他問“老板,我這次不要工錢,這吉他給我成不?”
不值錢的破東西,給就給了吧。老板沒有給一分工錢,但是給了馮藝那把吉他,還有幾本樂譜和一個手鼓。馮藝感激不盡,說老板真是個好人。
老板沒給他錢,卻給了他實現夢想的一個機會。
馮藝回家把手鼓給了劉琛,兩人相互監督,相互鼓勵,漸漸地也能彈奏出一首簡單的曲子了。雖然鄰居的老太太會不時地來敲門罵街,但他們依然樂此不疲,在無數個疲勞的夜晚,一把破吉他,一個小手鼓,成了兩人最好的交流方式。
劉琛總能聽出馮藝吉他中所要表達的感情,然後用不同節奏的鼓點向迎合,兩個本來不懂音樂的門外漢,配合起來卻像磨礪多年的老搭檔。
後來,他們在天橋賣唱。
馮藝站著,劉琛坐在旁邊,一下午下來,兩人口幹舌燥,雙腿發軟,卻隻是賺了五塊錢。
他們用這錢買了一張黃家駒的卡帶,那個夜晚,他們反複聽了好多遍,睡覺之前,馮藝嘴裏還在念叨“磁帶真是個好東西,等我有了錢,也要出這樣的磁帶!”
劉琛說“睡吧睡吧,夢裏會有的。”
再後來,劉琛得到了一份在超市做售貨員的工作,馮藝一個人就在天橋賣唱。
那一天,下著雨,馮藝帶著一隻小黑貓回來了。馮藝把沒有賣出去的磁帶都堆到茶幾上,他說“今天有個哥們和我一起唱歌,他走的時候說我歌唱的不錯,可是缺少了一點自然的氣息,缺少了一點曆經世事的滄桑感。”
劉琛吃了一口鹹菜,喝了一口啤酒,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他問“你想幹嘛。”
“我想出去流浪。”馮藝回答的很幹脆。
雨向豆子一樣砸在陽台上,一道閃電轉瞬即逝,照亮了馮藝的臉。劉琛沒有直接回答,他起身把接滿水的盆倒掉,然後再放回遠處,他也做回原處。他問“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啊!”馮藝回答地依然幹脆。
劉琛接著問“你忘了當初說要當歌星的夢想了嗎?”
馮藝眼中的光明顯暗了幾分,他終於開始思考了。窗外又是一道閃電劈過,跟著閃電亮起來的還有馮藝的眼睛,他說“我要在流浪中才能感受到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音樂,那時候我才能寫出像黃家駒一樣充滿感情的歌,那時候,我才配做一個歌星!”
劉琛的表情一下子就豁達了,他又一次看見了在馮藝眼中消失已久的光,他說“你去吧!你去浪跡天涯,我給你存著錢。等你回來了,我做你的經紀人,給你出唱片。我們一起吃香的喝辣的!”
馮藝一口將啤酒喝完,然後擁抱自己最好的朋友,他說“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
劉琛知道馮藝在想什麽,作為他最好的朋友,他會去支持他追逐夢想。既然他選擇流浪遠方,那我就為他留守這裏吧,為他的夢想,也為我們的夢想。
兩人的聯係從bb機到座機電話,每個電話號碼都記在小房間的牆上。馮藝在電話裏說自己遇到了什麽事,看到了什麽景色,遇見了什麽人。雖然有很多人都說他唱歌好聽,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像劉琛一樣聽出他內容的意思。
“那是當然,我們是一樣的嘛。”
一樣的,一樣的家庭,一樣的成長,一樣的生活。
再後來,馮藝很少打電話回來,劉琛也漸漸聯係不到他,兩個本來親密無間的好友就好像某一天突然斷了聯係的兩艘小帆船,一個漂向了深海,一個漂向了岸邊。
直到這次馮藝回來,兩人才再次見麵。可是劉琛卻不能再抬眼看看他。
劉琛坐在重症看護室的外麵,他感謝完易天可後,易天可就有點慌張地把齊星宇拉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可能他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吧,也好,讓我一個人靜靜。
護士已經進去有一會兒了,說是要記錄一下生理數值。醫生已經將情況告訴了馮藝,劉琛的癌細胞擴散到腦部神經,基本不可能再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了,他會在一片黑暗與寂靜中死去。
窗外一道電光閃過,又要下雨了嗎?
馮藝還在沮喪中時,那個小護士有點慌張地跑了出來,她說“你快進去看看吧,病人好像有話跟你說!”
“什麽!”馮藝騰地一聲站起來,他抱著護士肩膀說“不是說沒辦法蘇醒嗎?怎麽會突然能說話的!”
護士也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當即從剛剛的失態中恢複過來,她從馮藝的手中掙脫開,整理了一下衣服才說“可能是回光返照吧,你趕緊去吧,可能病人真的沒多少時間了!”
話是這麽說,但是小護士的專業素養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從沒有聽說過那個五感喪失的癌症病人會因為回光返照而短暫恢複的。真是匪夷所思!
馮藝可沒那麽多想法,他推開護士,直接就進了病房。小護士倒也細心,輕輕地將門幫他們帶上。
病床上的劉琛已經睜開了眼睛,清明的眼神讓人覺得他好像沒有患什麽癌症,隻是睡了一覺而已,他單薄而蒼白的嘴唇微微動著,聲音有些無力,卻很清晰“你回來了?”
馮藝已經無法思考了,他不知道劉琛為什麽會蘇醒過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再說出話,更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回答自己這個親如兄弟的老朋友的問題。他隻能蹲下身子,跪倒在劉琛的床前,才敢答一聲“嗯。”
劉琛側過頭來看他,又問道“你覺得流浪完了?該回來了?”
馮藝的牙齒顫抖著,碰撞的牙齒讓他幾乎不能出聲,他壓抑著心中的懊悔和悲傷,又回答了一句“嗯。”
“真好啊,好像什麽都沒改變。”
馮藝搖搖頭,又點點頭,他不敢再讓這個虛弱的朋友再講一句話,好像他說的話會將他最後的幾口氣也一並帶出一樣,他說“我還在呢,我會一直在的,我不走了,不流浪了,你別說了,省點力氣啊……”
劉琛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將這口氣吐出來,才說“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我活不長了。”
這句話紮到了馮藝的心上,他知道,但是他不敢麵對這個現實,劉琛不愧是他最好的朋友,連撕掉他最後的一片脆弱的偽裝都如此幹脆利落。
劉琛沒有管馮藝的沉默,他接著說“我們一起唱首歌吧。”
馮藝這才敢抬起頭來看向虛弱的劉琛。劉琛的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的笑,他的眼神如此堅定,就好像為此可以拋棄一切一樣。這就是他最後得心願了嗎?
作為他的摯友,劉琛沒有拒絕的餘地,他問“唱什麽?”
“海闊天空。”
看著劉琛的表情,馮藝的記憶回到了一個秋日的午後。金色的銀杏葉在秋風中撲簌簌地飛舞,遠處的天空好藍好藍,仿佛伸手就能沒入其中。
那天,劉琛和馮藝第一次完整地唱下了一首粵語歌,這首歌就是《海闊天空》
馮藝躺在草坪上,透過自己的指縫看著天空,他問劉琛“你的夢想是什麽?”
劉琛在一邊坐著,兩隻手托著小小的腦袋,他想了一會才回答道“唱歌吧,和今天一樣,和你一起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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