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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送子遠行(2)

  楚天樂看看妻子和姬人銳,三人都默然點頭,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爾相握的力度。他們都理解這句話的分量。雖然神鷹蛋行動已經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但嚴格說來仍是安慰作用大於實際效用,沒人敢為四十五萬年後的事打包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類血脈播撒到某顆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賴神佑的事。即使此後核聚變飛船能夠上天,作為人類整體的逃生方式仍沒有太大成功的把握,因為災變區域一直在以光速擴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為止並沒有強度顯著減弱的跡象。這與“樂之友”們原先的估計不符。那麽,在這種情形下,即使飛船速度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也將無法逃出災變區域。楚天樂輕歎一聲,低聲說


  “阿比卡爾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類逃亡隻能期待科學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徹底認清災變的本質,或者實現飛船技術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學的突破必須有一個孕育過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產素。”


  “但局勢逼著我們必須催產!用全人類的財力、物力和智力,催逼著這個胎兒早日出生,等不及就采用剖腹產。否則……”他搖搖頭,沒把話說完,“楚,我把實現突破的希望更多地寄予‘樂之友’們,我覺得,在你們這片野生混交林中,最有可能結出智慧的果實。所以,”他微責道,“像今天這樣的作秀場合,有我和姬人銳這樣的閑人來參加就行了,你不該來的。我知道,對於你這樣的超級天才,保持一種沉靜心態對於靈感的迸發是多麽重要。”


  楚天樂心中一震,不由對這位黑人政治家刮目相看。他說得完全對,靈感的迸發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這類社會活動肯定會幹擾他的思考。他想起在火葬台與魚樂水度過的那個夜晚,那時他的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相通,能感知宇宙的律動,正是在那種沉靜心態下,他才完成了那次突破。他對姬人銳笑著搖搖頭,無奈地說

  “看,又一條上帝之鞭。”實際上他對阿比卡爾的責備很感激,甚至有些赧然,“好吧,阿比卡爾先生,我一定記住你的話。也希望繼續保持‘樂之友’和scac卓有成效的合作。”


  阿比卡爾笑著看看姬人銳“這是自然。”


  這些年,尤其是阿比卡爾任scac的秘書長之後,兩家的合作確實非常密切。在這中間,姬人銳和阿比卡爾的私人關係起了很大作用。這兩位不同屆的北大同學性格相近,目標相同,十幾年的交往中已經到了肝膽相照的程度。阿比卡爾異常看重同“樂之友”的合作,理由是顯而易見的——當他以一個“小秘書長”的身份想在聯合國推動某件事情時,上麵的人物太多,阻力太大。但如果能以“樂之友”的實力把這件事先行做起來,其後再轉為scac的行動,那推行起來就事半功倍了。同樣的,“樂之友”也異常看重同阿比卡爾的合作,畢竟一個民間組織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能“四兩撥千斤”,以“樂之友”的先行來推動世界性的實行,那同樣是最好的結果。


  姬人銳催他們“你們該去穿太空服了,我也該去麵對攝像鏡頭了。今天的現場直播肯定有七十億觀眾,天哪,說不定我會怯場的。”他笑著,回頭對褚貴福說,“至於那條消息,將在‘褚氏’號起航後公布。老褚,我的老朋友,咱倆提前道別吧。”


  兩人緊緊擁別,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不了解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多少有點奇怪——兩人的告別似乎過於鄭重了,作為送行者,褚要進行的僅僅是一次為期兩天的短途飛行嘛。


  姬人銳的講話隨著電波傳到地球每個角落


  …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後一次的升空馬上就要開始。此次貨船上載著八名代表,他們將到達同步軌道,代表全人類為‘褚氏’號星際飛船送行。本次全球範圍內的電視直播將延續到‘褚氏’號起航、‘赤兔’號貨運飛船返回地球時結束。


  “正如民眾早就知道的,‘褚氏’號飛船搭載著地球上兩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五百萬顆人類受精卵,它們代表著一千萬人的基因。估計飛船將在四十五萬年後逃離災變區域,然後把生命種子投到某個合適的星球上。至於生命的繁衍,尤其是人類的繁衍,將是一個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裏程。”


  “盡管時間漫長,但我們確信這次生命播種計劃最終是會成功的,既然全人類都對這個行動注入了那麽多的心血和智慧,注入了那麽深重的感情和祈盼,相信我們的祝願一定能上達天聽。人類的諸神都會護佑它的,無論是耶和華、安拉、佛祖、梵天、奧丁、宙斯、朱庇諾,還是玉皇大帝。在現代科技所能達到的視野裏,地球生命是宇宙中唯一的碩果。它誕生於原始地球的毒瘴中,經曆了火山大爆發、陸沉、冰川期、隕石撞擊等種種彌天災難,艱難地延續到今天。它一定也能逃過這一次的天文災變!”


  億萬觀眾熱淚盈眶。


  “赤兔”號貨運飛船在烈焰中升空。它先以八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距地球二百千米的圓軌道,進軌後進行了一個小時的無動力飛行。然後飛船再次點火,以每秒近十一千米的速度進入一條橢圓軌道。當它借這個初速爬升到橢圓的頂點時,飛船速度降到約為一點六千米每秒。然後它第三次點火,以三點一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同步圓軌道。由於文昌發射中心不在赤道上,所以還進行了一些姿態調整,最終進入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這是它已經諳熟的程序了。


  現在,在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上,“赤兔”號緩緩追上了“褚氏”號。


  客艙的八人中,隻有張明先是有過太空經曆的,旅程中由他充當安全監督和解說員。他興奮地說

  “現在請大家解開安全帶,到舷窗上欣賞‘褚氏’號的雄姿吧。我們馬上就要與它對接。在燃料加注的時段內,我將帶大家進入‘褚氏’號,來一個走馬觀花式的參觀,隻不過那時反而看不到‘褚氏’號的全貌了。”


  大家解開座位上的安全帶,飄飛到舷窗前向外觀看。“赤兔”號此時在“褚氏”號之下,速度略快於同步速度,所以相對於下方“靜止的”地麵和上方“靜止的…‘褚氏’號,它就像是在緩慢地爬行。”“褚氏”號之外則是整體旋轉的天幕,太陽及群星相對於觀察者都在逆向旋轉,就像是上帝手中的超級萬花筒。此時正是拂曉,地球上陽光所到之處形成了一個明亮的藍色月牙,但比真正的月牙要大多了。月牙中能看到金光閃爍的太平洋,也能看到中國雄雞位於亞洲大陸最東方的腹部。明暗交界線平穩地向西推進,月牙也逐漸豐滿,很快使整個東亞都沐浴在晨光裏。


  張明先讓大家向頭頂看,大家都驚喜地咦了一聲。這會兒“褚氏”號就在“赤兔”號頭頂很近的地方,顯得極為巨大,氣勢迫人。幾位乘客在發射場時曾領略了“赤兔”號的雄偉,但如果說“赤兔”號是一頭巨獸,那麽“褚氏”號就是一座大山。襯著暗黑的天幕,“褚氏”號反射著陽光,顯得璀璨奪目。張明先講解說,“褚氏”號的表麵是反光率極高的鏡麵,因為它攜帶的基因資源需要保存在低溫中,平時太空的嚴寒能保證“褚氏”號的低溫,但在旅程中肯定有接近恒星的時候,這時就要靠外表麵的反射來防止艙內溫度升高。飛船的整體造型很奇特,張明先介紹說,它也算是“捆綁式”飛船,但捆綁方式與慣常方式正好相反——驅動裝置位於中心,而貨艙卻捆在四周。船身後端中央伸出尾噴管,尾噴管非常細,與飛船的巨大不成比例。這是因為“褚氏”號起航時不需要克服地球重力(同步軌道處地球重力已經很小),而在無重力無摩擦的漫長旅程中,它隻需要極小的功率作持續推進就可以了。在這趟為期四十五萬年的航程中,加速快慢的因素完全無須考慮,那個四十千米每秒的最高速度終歸能達到。飛船對接口在船體前部(是敞開型的,沒有氣密門),其後是指令艙。


  “赤兔”號逐漸超越了“褚氏”號,後者的尺度略微變小,但光度反而更強,因為此時的角度更利於陽光的反射,所以它變成一顆通體透明璀璨的巨型鑽石,襯著廣袤的天幕和閃耀著藍色波光的地球,構成了無比壯麗的太空美景,美得就像一則神話。它使觀者沉醉震撼,心中激起強烈的宗教情緒。艙中一時陷入靜默。


  魚樂水履行起攝影記者的職責,拍窗外的景物,也拍艙內的人物。這些畫麵同步傳送到地麵。她笑著說


  “電視直播的主持人要求八位人類代表每人講一句話。請吧,從褚先生開始。”


  一直沉默的褚貴福笑著說“看了這艘飛船,我的錢沒白花!”他隨即補充一句,“我這輩子沒白過!”


  “請教宗講。”


  教宗動情地說“我很幸運,在有生之年體悟了上帝俯瞰塵世的目光。”


  其他人都依次講了一句。阿比卡爾歎道“多美的太空,它不該塌陷。”楚天樂說“願我們能用沉靜的心靈感知宇宙的律動。”中國代表林秉章“太空中能看到長城,但看不到國界。”張明先笑著說“老褚剛才把我想說的話搶先說了,那我就換一句吧。‘褚氏’號的誕生同時也是化學燃料飛船的葬禮。我呼喚明天的飛船。”喬治則是一句簡短的呼喊“生命萬歲!”


  魚樂水笑著說“我是否也需要說一句?那我就來一句比喬治還要短的——活著!”


  稍稍的延遲後,地麵上傳來姬人銳的聲音“謝謝八位人類代表的雋語。現在,‘赤兔’號開始同‘褚氏’號對接。”


  “赤兔”號的姿態調整噴管開始噴火,舷窗外的太空背景緩緩旋轉。“赤兔”號在太空中劃了一個半圓,躍升到“褚氏”號飛船的正前方,尾前頭後。尾噴管朝著前方噴射,減慢了船體的速度,直到與“褚氏”號精確同步。然後,一次輕柔的撞擊,對接完成了。機組人員開始連接燃料管線,準備加注燃料。張明先分別為大家仔細檢查了太空服,戴上頭盔,打開太空服內無線通話器。由於“褚氏”號飛船的特殊性(隻運送冷凍狀態下的生物細胞),所以飛船內部並非密封,也沒有室溫環境,參觀者隻能依靠太空服內的生命保障係統。


  “赤兔”號飛船的雙層密封門打開了,張明先引導大家進入“褚氏”號,實際是進入了開放的太空環境。“褚氏”號總體來說是一個大的圓柱形框架,框架內側固定著十個扇形橫截麵的燃料艙,拚攏成巨大的圓柱。燃料艙外圈捆綁著十個巨型貨艙,橫截麵同樣為扇形,五百個巨蛋艙分裝其中。最外層覆以鱗甲狀的反射鏡麵,總數有一萬多個,這些鱗甲是空心的,中空部分封裝著低等生物的dna。


  “褚氏”號中心是一條圓形的甬道,是由十個燃料艙的內側圍出來的。甬道壁上有一根縱貫全長的圓管拉手,人們拉著它向前飄行。甬道並非是密封的,透過燃料艙的間隙可以窺見暗黑的宇宙天幕,看見天幕上的繁星和藍色的地球月牙,它們仍在逆向旋轉著。讓大家驚奇的是,飛船用材極其纖細輕薄,即使它們是性能優異的鈦合金或碳纖維材料,也過於纖細了。相比於飛船體積的巨大,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麥秸稈編織的框架,框架上固定著易拉罐那樣輕薄的船艙。張明先看出了大家的驚異,笑著說

  “為了盡量增大飛船的推重比,我們對飛船進行了最為嚴格的減重。不過大家不必擔心,與‘赤兔’號不同,‘褚氏’號是在無重力條件下起航和加速,而且加速度很小,因而受力很小。途中隻有在借星體重力進行加速階段有很大的加速度,可達數千個g。但重力加速時,飛船處於自由落體狀態,不會產生內應力。由於這幾個原因,‘褚氏’號在整個航程中的受力狀況遠遠優於地麵,所以這樣纖細輕薄的結構足以勝任。”


  林秉章說“但它難以承受隕石撞擊吧?”


  “太空中撞上隕石的幾率很小。你們知道嗎?太空從宏觀上說呈網狀,有很大的空洞。我們選擇的路線就是穿越空洞,這樣受隕石撞擊的可能性更小。”


  “但這是為時幾十萬年的航程啊,再小的幾率乘以這麽漫長的時間,也有可能發生。”


  張明先點點頭,“你說得完全對。但如果把飛船設計得足以承受隕石撞擊,則飛船的總重就要增加幾個數量級,那是完全不現實的。我們隻好幹脆采用不設防的設計,用分散型結構來盡量減少損失。我剛才說過,飛船的艙室不需密封,即使被擊出一個破洞也不會造成災難,而且五百個巨蛋艙是相互獨立的,隻有被直接擊中的才會損壞。這樣就能保證在四十五萬年的航程之後,大部分‘人蛋’是安全的。”他輕歎一聲,“當然,這屬於本質不安全的設計,有其內在的殘酷性,但以化學飛船的技術水平,我們隻能這樣做。如果是核聚變飛船,就可以采用很多保護措施了。”


  阿比卡爾問“為什麽不把貨艙放到內層?至少可以靠燃料艙來進行一定的保護。”


  張明先看看他,“不,擊中燃料艙的損失更大——不,不是怕爆炸,燃料與氧化劑是分開儲存的,哪怕被隕石擊中也不會爆炸,但即使一個貨艙燃料的流失,飛船也承受不起。”


  眾人默然,現在他們才真正理解了張明先所說的“內在的殘酷性”。他實際是說,飛船的設計宗旨是把“乘客”(封裝生物細胞的鱗甲,和封裝人蛋的巨蛋艙)當成兩層“人肉盾牌”來保護燃料艙,這與一般飛船的設計理念截然相反,但它在這個特例中又是完全合理的。


  八人拉著圓形拉手繼續往前飄飛。楚天樂已經在輪椅上坐了十年,這時也像大夥兒一樣進入了自由狀態,輕鬆自在地飄飛著,這讓他感受到心靈和的雙重輕鬆,莫名的喜悅從心田中滲出。這一段短暫的經曆對他來說簡直是刻骨銘心,甚至影響到他後半生的人生抉擇。


  魚樂水一直在旁邊照顧他,也照顧著年邁的教宗。他們已經飄飛了兩三百米,前邊還有同樣的距離,由此可見飛船的龐大。教宗突然想起來,問

  “張先生,你說飛船受力輕微,但在降落時呢?等它找到某顆條件適宜的星球——這顆行星很可能有地球那樣的重力,甚至更大。如此脆弱的巨型飛船怎樣才能安全降落?”


  “不,它根本不需要‘安全降落’。”張明先說。


  “不需要降落?”


  “對。飛船進入重力場後,最外層那些封裝著低等生物dna的中空鱗片首先因重力而脫落,下墜過程中,它的外殼會因大氣摩擦而升溫,溫度超過五百攝氏度時,外殼上的小孔將噴出一種我們稱之為‘輕雲’的物質,噴出後迅速固化,變成一個巨大的泡泡,把鱗片包在裏麵。這個大泡泡會把下落速度和溫度控製在安全範圍內。鱗片是脆性的,撞上地麵時將破碎,把夾層內的低等生物種子撒播到地麵上,然後生命過程就開始了。我說過,由於撒播的是成熟的生物模板,估計在數萬年內就能完成新星球的‘地球化過程’。”


  “然後?”


  “這數萬年中,‘褚氏’號一直繞著新星球旋轉,空氣阻力將使它的軌道越來越低,所受重力越來越強。到一定程度後,脆弱的飛船結構將解體,五百個巨蛋艙將分散降落,降落過程中仍采用輕雲物質來保護。到達地麵後,同樣由脆性材料製造的巨蛋艙將破裂,每個艙中封裝的一萬枚‘人蛋’將滾落地麵,隨後在合適的陽光下自動孵化。”


  “噢,是這樣,真是別出心裁的設計。”教宗說。


  張明先苦笑著道“都是被逼出來的,是為了在化學驅動飛船的能力中盡量多榨幾滴油。用中國話說,這是窮人的窮辦法。”


  他們接近了球形的指令艙,這兒明顯與其他部分不同。指令艙很小,完全密封,外壁上包著厚厚的金屬鎧甲。人行甬道從指令艙的外邊繞過去,通向飛船尾部。張明先打開指令艙的密封門,裏麵幾乎沒有空間,擠滿了形狀怪異的儀器設備。但與普通指令艙截然不同的是,這兒沒有一個儀表,沒有一盞指示燈。“褚氏”號沒有人類駕駛員,所以飛船的協調控製不需要對外的顯示,都隱藏在電纜和集成電路中,表現為電子的流動。這樣的構造使它更像是一個放大的人類大腦,而不是普通的指令艙。張明先說


  “這兒是飛船的大腦,所以唯有它被賦予嚴密的保護。它依靠同位素電池工作,可持續工作五十萬年。飛船飛出災變區域後,它將自動檢測外部環境,選擇合適的行星,進而在該星球上選擇溫度適合孵化的緯度,引導飛船飛向那裏。當飛船在重力場中解體後,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但它仍將存在。它脫離了原飛船框架後,將靠自身動力逐漸把軌道拉高,最終變成新星球的衛星。它將永遠旋轉下去,俯瞰著該星球上新人類的命運。”


  “就像上帝的一隻眼睛。”教宗平靜地說。


  幾個人互相看看,笑著點頭。沒錯,教宗的這句話十分點睛,這個指令艙的保存並無實質意義,因為它不可能與蒙昧的新人類有任何互動。在“褚氏”號飛船極其嚴謹的減重設計中,凡是實用價值不高的功能一律被毫不留情地砍掉,唯有“指令艙永久保存”這個功能是基於心理上的原因——為的是當那些人類子孫在蒙昧的心智和嚴酷的環境中掙紮時,天上能有一個“智慧之物”默默陪著他們。


  經過指令艙又行了百十米,甬道到頭了,透過飛船後部框架的間隙可以看到細長的尾噴管,這個細長得像蟋蟀尾須的尾噴管將推動如此龐大的飛船進行加速,看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張明先讓大家在這兒參觀了一會兒,然後領大夥兒折回頭,拐到甬道的一條岔路。走了沒多遠,他打開一道門,引導大家進入一個龐大的扇圓柱形貨艙,這是十個貨艙之中的一個。映入眼簾是林立的巨蛋形降落艙,它們豎立放置著,長軸的長度有四層樓高,短軸中部的直徑大約六米。大家仰視著這些氣勢雄偉的巨蛋形降落艙,心中滋生出敬畏之情。走近看,巨蛋艙的外殼是陶瓷類的材料,堅硬光滑,上麵有無數細孔,這就是張明先所說的“輕雲”將要噴出的孔口。八人默然仰觀,心中想象著其後的過程這些巨蛋艙度過了漫長的航程……隨飛船進入某行星軌道……降落艙脫離飛船向地麵俯衝,高溫氣流燒灼著外殼,然後輕雲噴出,把巨蛋艙包成更為巨大的泡泡……巨蛋艙在地麵上撞碎,一萬枚“人蛋”緩緩滾落出來,沐浴著陽光……第一個小人兒頂破蛋殼爬出來,用迷茫的眼光看著天和地。他要哇哇地哭一陣,但當哭聲喚不來食物和愛撫時,他一定會憑本能開始尋找食物……


  男人們沉默著,魚樂水的眼睛紅了。


  張明先咳了一聲,“很遺憾,所有巨蛋形降落艙都是密封的,無法打開讓你們看看裏麵的‘人蛋’。不過這兒有一個小一號的巨蛋艙,是依靠褚先生最後捐贈的十億元追加建造的,在它裏麵也有數千枚‘人蛋’。我領你們看看。”


  他領大家來到那個小一號的巨蛋艙前,其大小約為其他巨蛋艙的一半。它水平放置著,中部有一扇尚未關閉的艙門,張明先領大家進去。裏麵密密麻麻壘放著“人蛋”,由柔軟的材料隔離固定。這些蛋處於深度冷凍,不過參觀者都穿著太空服,感覺不到寒冷,從蛋的外觀上也看不到霜結冰凍的跡象。


  魚樂水輕輕觸觸身邊的丈夫,“天樂,知道我這會兒想到了什麽嗎?我想起在西峽恐龍博物館見過的、處於原始狀態的一窩窩的恐龍蛋。”


  楚天樂回頭看看妻子,笑著說“但願這些‘人蛋’比它們幸運。我想一定會的,既然我們做出了如此卓絕的努力。”


  張明先領他們來到艙室後部,這兒並排平臥著十四個裝置,外形也呈蛋狀,隻是比其他“人蛋”大幾號。這些裝置外殼的材質不同,是金屬的。自打這些金屬裝置進入視野,褚、張、喬治、楚、魚、林這六人的目光就盯在上麵,神態變得凝重肅穆,連不知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都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疑惑地看著他們。張明先輕咳一聲,聲音蒼涼地對二人介紹說


  “這是十四台人體冷凍裝置。追加建造這個小型巨蛋艙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裝載它們。此刻在地麵上,姬人銳先生正在向公眾公布有關它的消息,我也告訴二位吧。”他頓了一下,“這裏麵裝載了十三個卵生人幼兒。”


  “幼兒?”教宗震驚地問。因為依此前的宣傳,飛船內裝載的都是“人蛋”,它們將經過四十五萬年的冷凍,降落到某顆星球後才開始孵化。現在怎麽突然冒出了十三個幼兒?

  張明先解釋道,“為了保證卵生技術的可靠,必須事先在地球模擬環境中做孵化實驗。我們做了十次,這十三個幼兒就是孵化實驗中的成活者。但由於可以想見的原因,這些實驗對外絕對保密。這批幼兒將在冷凍狀態下進行這次航行,也用‘輕雲保護’的辦法降落到目標星球。然後該裝置將自動對他們解凍,喚醒他們。這樣,此後孵化的卵生人就將有十三位哥哥和姐姐帶領了。”


  教皇和阿比卡爾從震驚中平靜下來。教宗喃喃地說“願上帝保佑他們。也願他們盡到兄姊的責任。”


  阿比卡爾甚至開了句玩笑“一定會的。我相信,‘13’在新星球上一定是個吉利數字。”


  但更大的震驚還在後邊。張明先說“我要透露的秘密還沒說完。這些裝置同時也將是褚先生,”他指指褚貴福,“今後數十萬年的安身之所。他將隨飛船出發,不再返回地球了。他自願隨這些人類後裔前往宇宙深處,並在餘生中守護他們。當然,”他的蒼涼轉為悲傷,“前提是年邁的褚先生能在那片蠻荒之地生存下來。”


  剛剛平靜下來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再次被震驚之潮淹沒,愕然盯著褚貴福,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能為褚的未來描繪出一幅圖景地老天荒,孤身一人,全然陌生的環境,心靈上的孤獨要更甚於上的磨難,因為他的“根”永遠被切斷了。此刻褚貴福看起來神態平靜,但心中一定是波濤洶湧。教宗熱淚盈眶,徑直飄飛過去,隔著太空服與褚緊緊擁抱。他的聲音沙啞,透出內心的激動


  “褚,你是一位勇者和仁者,有大慈悲的胸懷。我無法表述心中的欽敬。”他輕歎道,“我一向主張《聖經》的寓言性質,但你卻把寓言性質的《聖經》真實化了。”


  這番話的深重意蘊讓其他人都感到震撼,教宗幾乎是說這位自願前往蠻荒星球守護卵生人類的褚貴福就是肉身的上帝,是行上帝之事。教宗對褚貴福用了如此之高的褒辭,其他人聽起來有點兒滑稽,因為,盡管近年來他們對褚的印象已經大為改觀,但畢竟他們也了解褚劣跡斑斑的前半生。不過——也許教宗的評價才是最準確的,也許一個遠觀者才能識別偉人,因為距離可以隱去次要的瑕疵。魚樂水笑著為褚翻譯了教宗的話,褚咧嘴笑了


  “扯淡,甭給我抹粉了。你告訴教皇,我沒那麽崇高,說白了,我是花十個億買了一處別致的墓地,提前為自己舉辦了太空葬。要是能在新星球上醒過來,多活幾年,算是我賺的,醒不過來我也不遺憾。我這一輩子,該受的苦受夠了,該享的福享盡了;錢賺足了,也被我折騰光了;風流過了,血脈也留足了——不光留在地上,還送到了天上。你說這世上我還有啥放不下的?不如拿我剩下這幾年壽命當賭注,到天上闖蕩一番。”


  魚樂水照實為幾個外國人翻譯了他的話。大夥兒都笑了,拋掉了剛才的傷感,依次同褚擁別。褚貴福說


  “對了,有點兒情況得向你們說明,免得有人把我想得太壞。我去新星球可不是要照料自家兒孫——想這樣幹也做不到啊,我根本不知道有褚家基因的‘人蛋’是哪些。喬治說反正肯定和我不在一個艙裏,以後在新星球上相遇的機會不大,就是遇上了我也不能單憑外貌就斷定誰是褚家的種。娘的,這個鬼喬治事先就斬斷了我的私心,我隻好幹脆學高尚一點,當一個大公無私的好幹爹了,我會對五百萬個‘人蛋’崽子一視同仁。”


  眾人都笑了。


  “說到這兒我還得透露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此前隻有我、姬人銳、喬治和張明先四個人知道,連楚天樂和魚樂水也不知情。”他看看楚魚二人,兩人多少有點兒吃驚,笑著聽他往下說。“這個秘密就是我這個艙裏的‘人蛋’的基因,”他指指周圍的“人蛋”,“不是電腦隨機挑選的,而是我指定的。不過我可沒倒賣船票,我指定的都是對‘神鷹蛋’計劃貢獻最大的人,包括所有‘樂之友’和他們的後代。”楚天樂和魚樂水大為吃驚,把目光轉向姬人銳,但褚貴福事先截住他倆的質詢,“小楚小魚,聽我把話說完。這事不怪人銳老弟,是老褚我逼他做的。當年姬老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所有‘樂之友’們都不搞特殊,不會為自己的後代索要船票,這樣的決定十分高尚——可是公平嗎?按我老褚的規則,它就不公平,很不公平,出力大的人理當得到相應的回報。小楚小魚,不管你們對這件事兒怎麽看,反正木已成舟,咱們就甭多說了。”


  楚天樂暗暗搖頭,他確實不知道這件事,但也不信這麽大的行動隻有四個人知情。在執行環節肯定有人知道,至少是看出端倪,但他們都把秘密悄悄蓋住了。原因很簡單,他和姬人銳曾倡導對全體民眾的公平,但褚的做法卻是另一種公平,對有功之人的公平。所以這種做法在“有功之人”這兒容易得到共鳴。楚天樂不願對民眾食言,但在此時此刻多說也沒用,不可能把這些“人蛋”扔出去。於是他看看妻子,爽快地說


  “好的,不說這個了。褚大叔,這些人就托付給你了。”


  “沒說的,我說過我要當一個好幹爹。小楚啊,我把秘密全抖出來吧——這裏麵也有你和魚樂水的血脈,你甭問我是咋辦到的。”他得意地說,“小楚,聽說你堅決不留後代,為的是不讓壞基因流傳,別怪大叔我說話直,你這種想法實在是走火入魔,糊塗油蒙了心。依我說,隻要能生出你這樣的天才腦瓜,就是伴著絕症也值啊。你給大夥兒做了多少事我就不說了,我想,在新星球上,也需要你這樣的天才腦瓜給眾人指路哩。”


  魚樂水知道褚是咋弄到兩人基因的——在自己的幫助下。不過,那時褚貴福隻說要幫楚天樂留下後代,並未說是送往太空,他當時就是用“天才大於絕症”這個道理來勸說的,而且把自己說服了。她也覺得丈夫的決定是走火入魔,她想,丈夫這個過於理性的、與本能截然相悖的決定,其實不如遵循本能更為合理。楚天樂看看妻子,爽快地道


  “不說它了,木已成舟的事就不說它了。褚大叔,祝你好運氣!”


  時間很緊,不容大夥兒從容話別。張明先已經調好了速凍裝置,褚貴福與大夥兒揮別,走進去,關上透明的門。他在裏麵取下太空服的頭盔,躺下去,平靜地笑著,再次向大家揮手,說


  “我準備好了,開始吧。”


  張明先沒有立即按下啟動鈕,而是走過去,麵對褚貴福莊重地鞠躬致敬。其他六人重複了他的動作,包括教宗,教宗還對褚施了福。裏麵的褚貴福一改平素的諧謔流氣,雙手抱拳,鄭重地一一回禮。最後張明先莊容說


  “我要啟動了。褚先生,永別了。”


  “永別了!”


  他按下按鈕,看不見的酷寒瞬間充盈了裝置的內腔,褚的笑容迅速凍結,在那張皺紋深鐫、帶刀疤的臉上凍結成永恒。


  至少是四十五萬年的永恒。


  來時的八人變成了七人。他們返回“赤兔”號,關閉密封門。“赤兔”號脫離接合態,緩緩退回,然後是一個反向的太空魚躍,重新定位在“褚氏”號下麵的軌道。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把“褚氏”號的畫麵同步送往地麵,“赤兔”號上也接收了這些畫麵。現在,七人凝視著屏幕,屏幕上展示的是一個超長的無聲鏡頭。暗黑的天幕上,“褚氏”號安靜地待著。“褚氏”號艙內的速凍裝置裏,褚貴福和十三個幼兒安靜地睡著。地麵上,一塊塊實時直播的巨型屏幕下,人群靜悄悄地向上凝視著。終於傳來了姬人銳的聲音

  “一個偉大的曆史時刻來臨了。‘褚氏’號飛船攜帶著地球的生命信息,包括人類的生命信息,包括一個勇敢的守護者和他羽翼下的十三個幼兒,即將開始這趟為期四十五萬年的漫漫征程。七十億雙眼睛在看著他們,七十億顆心在為他們跳動。現在我宣布‘褚氏’號啟航。”


  “褚氏”號細如尾須的尾噴管噴出藍色的火焰。在廣袤的天幕和龐大的“褚氏”號飛船的映襯下,這團火焰太小、太微弱了,就像是螢火蟲在推動一架飛機。但“褚氏”號還是緩慢地得到了速度,緩緩離開,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暗黑的天幕上。


  地麵上傳來數十億人的歡呼,不過歡呼中滲著蒼涼。


  “褚氏”號的加速度隻有微不足道的零點零零一米每平方秒,但正如一句中國俗語不怕慢隻怕站,“褚氏”號用這蝸牛一樣的加速度,在半年時間裏逼近了第三宇宙速度。然後它暫時停止加速,以這個速度向木星飛去。近兩年後,它飛抵七億千米外的木星,在強大的木星重力場中把速度增加到二十千米每秒,航線也來了個陡急的轉彎。然後它啟動本身的驅動裝置,在加速狀態下向外太空飛去。它在轉彎之後的航程中有一段離地球比較近,大口徑的天文望遠鏡可以在暗黑的天幕上看到“褚氏”號尾噴管微弱的光芒。那一段時間,地球上所有電視台都在播放有關它的畫麵。但這束光芒太微弱了,很快消失不見。


  “褚氏”號上沒有配備大功率的通信裝置,這是為了把每一滴能量都用於飛船的加速。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人類無法控製幾十光年外和幾十萬年後的“褚氏”號飛船,母子之間的關係早晚要斷的,既然如此,那麽早斷幾天也無所謂。三年之後,已經接收不到“褚氏”號的無線電信號了。飛船徹底脫離了地球的羈絆,由不可知的命運來引導其後的航程。民眾除了祈禱“褚氏”號好運之外,開始把目光轉向第二艘飛船,那將是一艘核聚變動力飛船。


  那時民眾還不知道,“樂之友科學院”諸位天才的目光已經越過了核聚變動力飛船,盯上了一種全新的驅動方式,這種驅動方式基於一個全新的理論體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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