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夢
其實妻子進來,翻箱倒櫃拉抽屜的時候李二柱是清醒著的,隻是假意裝睡躺在炕上罷了。
他開始是背朝外屋,聽著妻子開櫃子收拾東西的聲音,心裏暗想:“就算你走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且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上回因為舍不得孩子,上上回被自己父母給送回來,不管怎麽樣,來來回回肯定是走不了的。”表麵上這麽安慰自己,可是他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安,於是他就眯著眼翻了個身,意在悄悄地看著妻子,看她收拾衣服,打包捆起來被子褥子。
他大約看見妻子勞累不堪,臉頰被曬得黝黑通紅,散開的頭發有些淩亂,他就那麽看著不去插手,不想去也不敢去。最後睜開了眼看著妻子從家門走出去,沒想到這會是妻子最後一次關上了那個變了形的木門,木門順著磚地上的印子輕輕劃了下吱的一聲閉上了。
其實他不願意起來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不願意讓妻子看見他的腿站不起來了,不管什麽時候,那高傲而脆弱的自尊對他來說都是最重要的。
他現在還是感覺不到左腿,依舊麻木得沒有感覺。就隨她去吧,走了也就清淨了。
更重要的是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麵對眼前這個稱之為妻子的女人,細看起來仿佛就是個陌生人,甚至由於某種心裏的因素讓他覺得更像是仇人,每次看到她心裏就隱隱作痛,可是又有某種說不出的聯係讓他覺得無論如何離不開她。可是這又怎樣呢,他的心也累了,隻求她走了之後別再回來。
李二柱一個人慢慢用胳膊撐著坐起來,翻身到了炕沿邊,扶著炕沿和牆來到門口的玻璃窗,呆呆地望著妻子走出了院門,從視線之內離開後,一股特別猛烈的孤獨像潮水般湧來,衝刷著空蕩蕩的軀體。
深呼吸一口氣,他又想到了喝酒,因為喝酒可以衝淡內心脆弱的敏感,可以緩解孤身一人在這世上的無助,可以逃避渾渾噩噩現實的空虛。然而家裏一瓶酒也沒了,昨天拿回來的二鍋頭也不知道被扔到了哪裏。
家裏也沒有錢,喝酒都是賒賬。這麽活著他媽的還有什麽意思啊?
於是情不自禁回想起他這半輩子以來,現在可真算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從小生活在優越的當官家庭,吃穿不愁,讀了幾年書,可惜自己不望考取功名,就指望著將來父母安排,聯係人走走關係能在公家裏邊找個清閑的活無憂無慮過一輩子。誰曾想這世道動蕩,全給鬧翻了天,沒有王法,沒有道德,一群沒有腦子喪盡天良的野獸。父母被當做罪惡的典型代表被抓去批鬥,我也被拉去農
場裏勞動改造,父母死的時候大約我還在公社牛圈裏紮草,最後連屍骨都沒見到就被那些畜生處理掉了。所幸還有個算是體麵的老婆,本想著回來能好好過日子,找個正經營生,可沒想到這個臭婊子他媽的竟然背著我有了男人,還生了這麽個孽種,簡直就是踩在我臉上拉屎。”
正想著肚子咕嚕嚕叫了,可不是嘛,一整天沒吃東西了,酒勁也算是都過去了,不過還是能聞到身上彌漫的酒味兒,胃裏一點東西沒有,現在有點惡心反酸。
於是他艱難地爬起來,光著腳扶著立櫃像單腿的螞蚱一樣跳過來,打開簍子,裏邊還有昨天剩下的飯菜:兩個玉米麵窩窩,一碗土豆熬蘿卜。也用不著熱,幹脆就拿起來手邊昨天用過的筷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然而這玉米麵窩窩麵粗的很,吃到嘴裏像嚼沙子一樣,熬白菜也是又稠又糊,和一起吃在嘴裏卡在嗓子眼愣是咽不下去。又扶著櫃子到了水甕跟前,用塑料的瓢舀了一瓢冷水,好不容易才把這窩窩和熬菜送下去。
晚上妻子還沒有回來,李二柱一個人躺在炕上胡思亂想:“那個男人到底是誰,要是讓我碰見看我不打死他。要是別人家這麽俊的孩子,我到也見親,誰讓她是個雜種呢,哎。可憐我的娘老子,風光了一輩子,最後落得那步田地,是兒不孝啊。這個媳婦人是不賴,可我早就知道她心有所屬,早知這樣還不如隔壁村上的那些個閨女們呢,尤其是那個林紅,身材前凸後翹的.……”李二柱想到這裏下體的那東西不覺支棱了起來,“結婚這麽多年了,自從我勞改回來就再也沒碰過她,再加上整天喝酒,沒多少時候像現在這麽清醒。”
“開始我也不想被村裏這些人用這種鄙視又害怕的眼神看我,可是沒有父母的我隻能這樣保護自己。不想被別人欺負,就得欺負別人,這是我勞改那些年唯一學會東西。要是有人敢……”一直這麽保持清醒到了第二天淩晨四五點鍾,黎明破曉的陽光開始閃耀大地,讓一切沉睡的生命感受到旺盛朝氣和活力。
李二柱睡著了,夢回到了自己小的時候。
在社會動蕩之前的那時候,李二柱的處境跟現在簡直是判若雲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那時候村裏老老小小哪一個不知道這位李少爺,家裏特別的有錢,出來進去打理精細,頭發整理得油光發亮,身穿最時興的嶄新的中山裝,腳踩鎮上裁縫做的最貴的布鞋,滿麵桃花,春風得意,有別處來的討吃的常常施舍三五毛錢,或者給點吃的。
李二柱的父親也就是李老爺,可是遠近聞名的富商,李夫
人也是名家千金。這十裏八鄉解放後,最早買了自行車的就是李二柱了,為了顯擺,時不時就騎上從西村到了東村,從北村到了南村,路上碰見人就假裝有事,一說就是去哪哪哪兒辦點事,別提有多神氣了。當然人們也都知道這闊少爺一天天遊手好閑沒個正經,可是當麵碰上沒有一個不點頭哈腰的。
可是自從大動蕩以後,一切都變了。原來幸福安寧的人民,現在變得荒廢勞動隻知道打砸搶,簡直跟惡棍土匪如出一轍。本來綠草沿街,如今塵土飛揚。人們眼裏再也沒有出現過當初平靜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混亂。
二柱本來是那麽精神的一個小夥子,慢慢地就像沒了水的稻子一樣垮了,每天長籲短歎,自怨自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