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借一樣東西
黃口小兒,胡言亂語。
這種態度對於任何一個有雄心偉略欲要成就大業的人來說都是種莫大的折辱。
“瀾先生可不是那麽說的!”赫圖吉雅臉色難堪,殷紅的血痕顯出幾分猙獰。
輕描淡寫裏充斥著狡辯,可不像是傳聞中鳳陽王爺的能耐。
“該死的糟老頭子,”鳳明邪冷嗤,察覺到血漬順著赫圖吉雅的臉頰淌下脖子沾染到了指尖,粘粘膩膩,男人霎然揚唇一笑,“那小殿下你可要記好了,鳳明邪十年前下得了手,十年後也不會心慈麵軟,大晏的疆域不是北戎兵強馬壯就可妄想觸及。”
修長的指尖順著赫圖吉雅的頸項滑到錦衣華服的秀色,在垂掛的金玉小盤上落出沁音:“拜你們所賜,這些銀針在體內遊走不定,折煞了本王,可我鳳明邪有個壞脾氣,不愛吃苦更喜歡從旁人身上討回來,”什麽良藥苦口忠言逆耳,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這個世上隻有自己的話才是金科玉律,“所以本王,現在來向小殿下借一樣東西。”
指尖的主人如在戲言,赫圖吉雅神色慍怒卻不甘發作,腰際原本被遮掩的錦囊頓然一空。
“你敢!”
這般得逞,簡直就是強盜行徑!
小皇子察覺了鳳明邪的意圖大喝,擰身手肘向後勉力一擊卻好像觸碰在柔軟的掌心裏,他的身體不由自主被力道反推著朝前跌去,腳下流沙一絆,鳳明邪推開的角度很是精妙,年輕人隻看到眼角餘光閃過五彩絕倫的暈色,身體已經被衝上來的兵卒們七手八腳的攙住了。
再回頭,那清風雲嵐作衣冠的男人早已離身數丈遠。
“你的兩位兄長,一位被囚潘河,一位三個月前自縊王庭內苑,瞧起來似除了心頭大患高枕無憂,可蒙兀部早已聯合了六營守將妄卷土重來營救高勒齊太子,哦不,是前太子,”鳳明邪眨了眨眼,氣死人不償命,“雉辛城被圍,善膘營出軍五萬,其中千人滯留大漠,兩萬從圖蘭轉入戈虞灘,剩下的皆都被扣留忙豁,至於是誰的兵馬誰的令,相信小殿下已心知肚明。”故而陽可山並沒有截到來援救的大軍,北戎的邊關布防中多的是麵從腹誹之徒。
從一場兵臨城下的圍困可以讓自以為是的當權者看清十六防中誰對你忠心耿耿,誰對你陽奉陰違。
鳳明邪的話不緊不慢就仿佛隻是自言自語。
喝——赫圖吉雅聞言狠狠倒抽口氣,他不敢置信的看著踱步漫漫黃沙似毫無防備之心的鳳明邪,這個男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他是在告訴赫圖吉雅,這場四麵楚歌,要的不是一座雉辛城,而是,北戎背後的人心所向,他在為自己的敵人找出居心叵測者——簡直可笑!
不、一點也不可笑。
赫圖吉雅渾身冰冷戰栗,鳳小王爺的言下之意便是,他對北戎一切工兵、邊防、局勢,皆比赫圖吉雅還要了若指掌,甚至,蠻族王庭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好生可怕。
小皇子產生這個念頭的時候隻覺沙漠中的夜竟如此冰冷刺骨,連想要挪動一根手指都舉步維艱,眼睛的刺痛帶著某種熱辣的觸感,他突然很想問一問——為什麽鳳明邪要告訴他這些原本很可能置他死地的陰謀和防備——北戎大亂,他們該稱心如意!
可小殿下張開口,話語卻不由自主的變了:“鳳明邪,”他叫住月下頎長的身影,“當年大可汗是否……”
鳳明邪眯了眯眼很不給麵子的打斷了,他知道赫圖吉雅想要問什麽,而他,根本無意給予答複,一直在腳邊繞圈兒的黑貓識趣的躍進男人懷中,讓那皇親國戚添了些許招搖過市卻優雅從容之覺。
“奉勸殿下一句,本王心眼小、脾氣差,更不喜歡旁人覬覦,再多瞧她一眼,另隻眼睛也別要了。”
男人似善用這般溫軟慵懶的口吻描述雲淡風輕的情緒,卻字字都是他的警告。
赫圖吉雅後知後覺,這家夥早就等候在此看著陸以蘅埋伏大軍將他們圍困武懷門,言辭中的“她”除了那位嬌驕相宜、眼藏星芒的小姑娘外,不會有第二個人。
小殿下抿緊唇角躍身上馬,抬手擦去臉上幹涸大半的血痕,左眼的傷痕疼痛被糙粒的風沙淡化,揚鞭一揮間忍不住回首望向那黑山脊,流火昭彰的張揚放肆霎那化成了極光縮影,大晏朝橫行無忌的鳳小王爺與魏國公府一介罪門的山野丫頭,哈——北戎的馬隊漸行漸遠,沙塵逐息。
鳳明邪的身體微微趔趄,指尖迅速狠力捂上唇角,六幺察覺不安從他懷中掙紮落地喵喵急嚷,“啪嗒”,血漬從指縫淌下,一旁候著的東亭大驚立馬攙住男人踉蹌的身形。
“王爺!”他駭然已明,“舊疾未愈您不該勞累奔波,這等蠻子,何須親自趕一趟!”鳳明邪因為體內銀針遊走這幾日氣血不穩,方才一番刻意壓製,表麵上雲淡風輕實際上傷了根骨。
在東亭看來,赫圖吉雅就是惹得主子如此生不如死的罪魁禍首之一。
鳳明邪抓著衣袖盡量放鬆身體的緊繃感,他踢了踢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首,那是赫圖吉雅一聲令下就毫不猶豫揮刀自盡的兵卒,像極了舍生忘死的效忠:“你可都看到了。”
你可都看到了。
這句話似不光是在指北戎小皇子的所作所為,也同樣包括鳳明邪,身為皇親國戚對大晏朝敵人的態度。
東亭瞥眼,血腥令人作惡,他欲言又止:“您……您不該帶著屬下。”
他的職責和本能互相矛盾了起來,在赫圖吉雅與鳳明邪之間,東亭似觸碰到了男人不為人知的一麵,有些他聞所未聞,甚至從來不敢想的秘密,呼之欲出。
瀾先生。
赫圖吉雅口中的那位瀾先生,據東亭所知是當年大可汗的老師,可汗死後便成為了赫圖吉雅的恩人,是北戎當之無愧人人敬仰的帝師,那個老頭子從來沒有踏出過北戎王庭半步,可為何,鳳明邪的言談中竟似與他相識許久。
小王爺瞧著東亭為難困擾的神色,他拭去唇邊血漬理所當然道:“本王信得過你,事無不可對君言。”
東亭眼底驀然一亮,些許激蕩轉瞬即逝,為自己的矛盾而感到羞愧,他不應當質疑主上的秘密和緣由:“可要屬下知會陽將軍?”
“不必,兩日後陽將軍便會撤軍出城。”
東亭愕然,莫非一早鳳明邪與陽可山就已經定下了預謀,他依然迷惑:“屬下不明白,赫圖吉雅是我大晏心頭之患,為何不趁此機會將他殺死?”
北戎沒有了主心骨必然受到重創,四分五裂、民不聊生。
鳳明邪輕咳穩了穩心神才覺胸腔裏的赤痛翻湧漸漸平息了下去,他抬手捋著高頭大馬的鬢毛,馬兒呼哧呼哧:“赫圖吉雅這十年來休養生息、百廢待興,論能力,他勝過兩個弟兄,若他不測,那此番卷土重來的高勒齊就會獨掌大權,他和他父親太過相像,窮兵黷武、草菅人命,屆時周遭番邦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男人伸手按壓*在東亭肩頭,“殺了他,會有第二個赫圖吉雅,第二個高勒奇,你能殺光所有北戎人嗎?”
東亭被堵著話,無言以對。
“況且周邊域氏,鹿宛諸地之所以對我大晏俯首帖耳,皆是因為北戎一族虎視眈眈,他們害怕,害怕北戎侵*犯疆域時無人肯施予援手,所以不得不交好與我,從這點上來看,赫圖吉雅有活著並且成為可汗的必要。”
男人慢條斯理的話卻擲地有聲。
東亭心頭震顫,鳳小王爺輕描淡寫卻根本是在不動聲色的幹預他國政事為大晏謀求安穩社稷。
他看著男人因為嗆聲而微微顫動的背影,若說陸以蘅是個病怏怏的小姐,倒不如說,眼前這富貴荒唐骨,這被大晏朝誤解的金玉小王爺,才是一身病骨,偏偏裝的滿腔情深義重、苦心孤詣。
東亭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站在北戎與大晏黃沙交錯的荒漠上,竟挪不動腳步。
“跟上。”鳳明邪揮鞭趕馬,輕聲催促。
“王爺……”東亭頓了頓,欲言又止。
男人轉過身來,可東亭一被那目光注視就愣住了舌:“無事……”他吞*咽下口中的唾沫。
鳳明邪歪了下腦袋,不知是否看穿了他刻意的掩飾卻沒有任何追究的意味。
“回城。”
東亭握緊手中劍,苦心孤詣這樣的詞匯放在鳳明邪身上是在有些荒唐可笑的,可偏偏……偏偏這世上有許多人無心無力更不願體悟,盛京城中各方勢力交錯縱*橫,王權之下,沒有人能夠幸免於難。
所有人都有秘密和身不由己,包括,他自己。
東亭深吸口氣,大漠風塵裹挾著砂礫刺痛眼睛和鼻腔,若沒有烏煙瘴氣的戰事,這荒涼黃沙的夜,邊關孤寂的月,也可化成蒼穹輝芒。
他揚鞭策馬跟上那五彩雀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