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仿若有新生
男人發髻淩亂肮髒如同當初被地痞流氓在街頭圍追堵截的狼狽模樣,陸以蘅眼睫低垂已將身上的狐裘解下緩緩披在那佝僂無法挺直脊背的陸仲嗣身上。
溫暖如斯。
陸仲嗣渾身僵硬,眼淚鼻涕全抹在了髒兮兮的袖口上,不知這一時翻湧起的究竟是驚愕還是悲痛,阿蘅沒有怨憎斥責他反而安撫的不著痕跡,陸仲嗣要承認,來到這府邸站在雪霽初晴下時,他心頭亦如墜千斤無法呼吸,男人不祈求陸以蘅原諒自己的過錯,因他已恨不能將自己千刀萬剮。
“大哥,”陸以蘅退開步子,長廊下昂起頭,蒼穹的青鳥劃破長空,“我在家中等你。”她輕輕道,等你出獄、等你歸家、等你洗刷冤屈,偌大的魏國公府已隻剩下你我二人。
陸仲嗣心頭哽咽泣不成聲。
他是個罪人,得不到陸以蘅的回應,就是在牢中一頭撞死也不得瞑目,如今小妹的關切和寬釋讓他如同獲得了新生。
真正的,新生。
凜凜寒風早將陸以蘅的淚痕風幹,她深吸口氣,臉龐上看不到更多的悲痛。
“陸小姐。”江維航動容幾許從樹影後緩緩步上前來,示意侍從們將伏倒在地嚎啕大哭的陸仲嗣攙起,江大人的神色也不好,這段時日不見了意氣風發更添蒼老憔悴,眉眼裏氤氳著化不開的哀傷迷惘,下頜的胡茬落了一小撮無心修整。
“江大人,要保重身體。”陸以蘅淡淡道。
江維航點頭,他吸了吸鼻子掩口輕輕捂住了唇角,一擺手,身後的小侍從捧著一卷精心裝裱的畫軸躬身行禮:“婉瑜說她很喜歡江臨子的隨性之作,本官托老家的故人尋訪了兩個月,這才從南行的商客手中購得,它於我無用,”不過徒增相思懷念,江維航的指尖一縷縷撫過畫軸,眼底柔情萬種,“不如交給陸小姐,想來她也會開懷。”
陸以蘅小心翼翼的將畫卷抱在懷中,江維航再三懇切的抱拳拱手,說著節哀順變這才轉身消失在院門。
江大人,著實是很有心的一個男人,陸以蘅在初次遇到他的時候還曾有過鄙夷和不屑,哪裏會知曉,這個男人竟情深義重。
他與陸婉瑜的情愫帶著某種鐫刻深藏的意味,不愛也不願與旁人多加分享炫耀,他們兩人有著興致上的共同愛好,下棋觀星、聽雨賞月,孤男寡女卻克己守禮、相敬如賓——原以為這定是佳偶天成卻不想噩耗突如其來。
嘰嘰喳喳,那屋簷廊角下的金絲雀還在不停叫喚,紅白梅花相襯著暮雪皚皚。
陸以蘅抱著那卷畫仰頭看著鳥籠不聲不響,嶽池指尖繞著長發不打擾她,陸家姑娘心胸廣闊能在這境地對陸仲嗣感同身受也著實叫她刮目相看、感慨良多。
絕命穀,便是人生溝壑。
有幾人願放開心懷接受一切現實再走出迷惘,重新站起身。
“謝謝小王爺。”陸以蘅突然對著那金絲雀兒自言自語道,末了似唇角還有開釋的弧度。
嶽池一愣:“你知道?”她脫口而出。
陸以蘅眨眨眼:“沒有王爺的示意和首肯,江維航大人不敢也不能隨意將陸仲嗣帶離大理寺,”那可是還沒有完全正名的“犯人”,“他想讓我安心。”心裏頭因為魏國公府的罪和大哥的生死,食不下咽可不是好兆頭。
陸家姑娘很清楚,鳳小王爺不喜歡被人拆穿那些小動作,他在背後悄悄地關切安撫,潛移默化下的習慣卻總耐不住那份驚喜,男人不需要說出口,每一寸都在告訴她,將來的路,還很長——陸以蘅心頭泛軟發燙,說不感動是假的,鳳小王爺有多好,她心知肚明。
嶽池微微笑起:“他想讓你知道,這個盛京城還是有很多人關心你的。”風言風語都有止息的一日,陸以蘅失去了很多的親人,可是在她的身邊依舊有著願意為她不辭冰雪、可生可死的朋友。
他們都很在乎你,關心你。
陸以蘅點頭哽聲:“江大人也很自責吧。”身為盛京城的父母官卻護不住喜歡的姑娘,陸家出了那麽大的事他束手無策。
嶽池抬手拂去幾片落在她肩頭的白梅:“陸仲嗣入獄的時候,他為了能說上話沒少往都察院裏跑,你知道程有則大人的尖酸刻薄樣,江維航受的奚落嘲弄不比任何人少。”
江大人你年輕有為,何必要為了一個殘花敗柳整日裏當個跑腿的。
嘖嘖嘖,府尹大人您的眼界可是越來越低了。
程有則向來說話不留幾分臉麵餘地,江維航瞧上了陸家三小姐的事城裏本就傳的沸沸揚揚,府尹大人正色拂袖當做耳邊風,可惜這真心真意也沒能挽救回國公府的性命。
陸以蘅聽著嶽池絮絮叨叨不免有些恍神,呼吸時細小的凜寒刺痛著神經,這段渾渾噩噩的經曆就像是一場不眠不休的夢。
不知今夕是何年。
風雪一停便是數日難見的天晴。
要嶽池說起來,陸以蘅算極聽話的病人,她兩耳不聞窗外事連吃藥休憩就盤算著時辰不耽擱。
偶爾,那小姑娘端著碗不忘詢問,什麽時候可以回國公府。
喏,魏國公府自打出了事就一直被查封著,封條貼了一個多月誰也不敢私自拆下,就等著陸仲嗣出獄,嶽池攪著湯勺將桃花糕擺了滿桌。
陸以蘅就不吭聲了,短短半個月下來,原本瘦削的身形倒是豐盈了不少,臉色漸透的紅潤叫嶽池深感欣慰,她將府外聽來的八卦閑聊給那姑娘解悶,什麽東街李家的少爺為了個小花娘又和張家公子打成了一片;什麽原來一擲千金賭坊裏的地痞二狗子近日來拚命學著吟詩頌詞與個小丫鬟花前月下談的好不暢快,你瞧,眾生百態有喜有樂,兩個人悶著聲笑嗬成一團,時不時的,嶽池還會捎來旁人的問候,很奇怪,來自六疤指那幹癟小老頭兒。
陸以蘅很意外六爺竟會關心自己的死活,他們是兩不相幹卻又不打不相識,互相威逼利誘、互相坑蒙拐騙也互相互相拆台輔承,奇怪的非友非敵卻在風雪交加時給予了關切。
陸以蘅笑起來的時候就好像雪地上最後那抹日落豔霞的倒影,就連眼睛裏都閃爍著想要令人收藏的光芒,嶽池想,她是真心的,希望自己和所有人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所以,不叫苦,不喊痛,笑臉相迎。
漸漸地,嶽池也不那麽拘束著,許她府門外透著氣,許她自個兒聽聽鄰裏的嘈雜和喧囂,盛京城裏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恩怨情仇一溜煙的就消散了。
細小的瘡疤都已經結了痂,尤其是臉頰上的那道箭痕恢複如初,那女人不小心提及陸以蘅才知這妝台上的胭脂禦藥都是當初小王爺去尚宮局挑挑揀揀來的,如今正合適,隻是那手心裏橫豎交錯的傷痕夾雜著細小的繭子,讓嶽池忍不住心疼小小年紀還未曾享受花樣年華卻承擔的比任何人都多。
陸以蘅不以為意,養花養草繡花針她不在行,可若是拿不動刀槍劍戟了,才膈應的緊。
鳥雀清鳴叫人心曠神怡,她順手撚了兩片桃花糕塞進口中,不知想到了什麽,喚門口的婢女附耳小聲幾句,拾了外披鬥篷就出了府。
這座宅院在盛京繁華的鬧市區後,轉出拐角繞出巷子,人聲鼎沸。
陽光驀然灑下。
她沒有駕馬也沒有坐轎,將兜帽籠上發髻,繡著的珍珠打在臉頰,悉悉索索,大街小巷一如既往的喧囂,小販叫賣此起彼伏,行人匆匆摩肩接踵,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顯得太過於尋常,陸以蘅仰頭,碧空萬裏,這才覺得自己也是鮮活的。
她走過程家的府邸,大門緊閉,沉寂無聲。
魏國公府的悲痛和都禦史家的境遇都化成了閑聊的資本,人與人的悲傷並不相通。
斜陽漸漸落下熏暖的光陰,冬天的日落很早,申時末便下了山頭將盛京城緩緩籠下陰影。
陸以蘅不著急回府而是來到了竺法寺。
她離開都城去剿匪前,顧卿洵曾經帶她來過的那個祈福寺廟。
雖地處偏僻可如今反而香火旺盛了起來,許是年關將近,不少人都在祈求新的一年闔家安康、順心如意。
她看著那些吟吟偷著笑的姑娘們手牽手羞赧耳語,扭過頭,燭火下大殿裏的巍峨佛像令人心生敬畏,上一回站在這裏,還是初秋。
願你,平安歸來,功成名就——顧卿洵的話猶在耳邊。
陸以蘅緩緩跪在了蒲團上,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她的話卻哽在喉頭仿佛燙熱焦堵、無法宣泄,這世上度一切苦厄的佛陀,究竟能否明白堂下人心底所有的哀怨苦悶。
她沒再開口,隻是朝著佛像磕頭起身。
待偏隅事了,南下回京,我定與顧先生秉燭夜談一醉方休。
陸以蘅還記得當初的信誓旦旦,她下意識走向廟緣牆垣邊,蹲身將鬆土挖開,那一小壺即椒酒安安靜靜的躺在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