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她是好姑娘
陸以蘅聞言步上前去抬起燈花掀開覆蓋的布料,鍮石是一種提煉黃銅,由爐甘石與含鋅礦物相熔所得,沒錯,陸婉瑜說過,陸仲嗣近來沉迷鑄造器皿,所參與的怕多是熔煉和精巧製作一行,這一角堆砌的黃銅被熔鑄成了小塊狀,擺放的整整齊齊,表麵因為長久接觸空氣而微微泛著灰黑。
花燈輕晃,光影明滅。
“阿蘅,怎麽了?”陸婉瑜見她有所沉思,不禁輕問。
陸以蘅瑤瑤頭,正要邁開的步子又退了回來,她突然扔下花燈,雙手抓起一塊沉重鍮石狠狠的朝地上一砸。
咚的,那鍮石翻滾兩圈,發出的脆響嚇了陸婉瑜一跳。
“阿蘅你這是做什麽?”她不明白陸以蘅的行為。
“三姐,如果這兩車不是鍮石而是黃金,你覺得可能足抵三十萬兩?”陸以蘅的聲音不快不慢,沒有驚訝沒有詫異,目光打量著“黃銅料”,俯身將地上那“鍮石”掂了掂沉沉抱在懷裏。
陸婉瑜腦中一炸,她的眼神在鍮石和陸以蘅之間來來回回,咋舌吞*吐:“你、你說什麽,你說這是黃金,這、這分明是——”黃銅的表麵都已經泛了灰黑,若是黃金怎麽可能呈現這般色澤,莫非——“以黃金為鑄,表麵渡上黃銅,別人以假亂真,他們偏要以真亂假。”陸以蘅眯了眯眼,這可真是個不錯的伎倆,黃銅與黃金色澤相近,然黃銅鑄品落地會帶有金屬的沁響回聲,而黃金則沒有,要不是陸以蘅多一個心眼,恐怕也要叫這堆鍮石糊弄了過去。
陸婉瑜倒抽口氣腳步踉蹌,自家院裏竟然堆砌著這麽多的真金他們毫無察覺,若當真被查抄發現,跳進黃河怕都洗不幹淨!
“你、你確定嗎……”她咕咚吞*咽著唾沫聽到自己的心跳如同擂鼓,顫著指尖在鍮石料上摸索,怪她天真無知以為隻要自己行得直端得正便能水落石出、清白自證,然這盛京城裏的肮髒勾當總叫人防不勝防,“那——那咱們不能留著這些黃金,得、得送出去、馬上送出去!”陸婉瑜慌亂踱步,丟在哪兒都行,絕對不能留在魏國公府。
這都是下三濫的陷害、汙蔑!
陸以蘅掂著自己懷中那“鍮石”,瞧啊,金銀珠寶誰不喜愛,如今避如蛇蠍:“魏國公府外日夜都有大理寺的人監察著,你出門見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事都逃不出他們的眼皮子。”現在推著兩車黃金去倒騰,是怕不夠招搖嗎?
興許正等著抓你個現行。
陸婉瑜聽罷更是背後寒毛直豎,急的火燒火燎:“那、那怎麽辦,總不能留在家中叫人逮個正著吧……”
陸以蘅思忖片刻,慢悠悠將花燈提起點了火折子重燃,虛晃的火光因為夜風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拉長,她的眼神環顧整個庭院落成,從長廊至花圃再挪到暗香浮動的梅樹下,突得眼底一亮。
“把花奴喚來。”她低聲道。
陸婉瑜並不清楚自家小妹的想法,但凡陸以蘅說出口的便不疑有他,花奴剛照顧老夫人休憩退出房門,從陸婉瑜的口中聽聞了西苑的發現更是愕的合不攏嘴。
“這、這……難不成還得挖個坑給埋了?!”小奴婢跳腳。
“沒這精神功夫,”況且你挖個坑還不叫人一眼就看穿這地兒動過了土,大理寺的人若來搜查定掘地三尺不放過半分可疑之處,陸以蘅顯然早有了後路,她指了指梅花樹下,“花奴,下水。”
她沒有半點的遲疑,令道。
小花奴一愣,順著她手指望去,梅花樹後是院中的一方雨花塘,夏日裏荷葉田田幾乎覆蓋了整個湖麵,入了冬後無人照料,水位下了不少更是充斥著殘腐枯枝。
花奴很是聰明,陸以蘅點一,她就懂二,自家小姐的意思是,要將那些鍮石藏在水塘的淤泥之中,以爛泥和枯枝作掩,她抿抿唇二話不說將厚重的外衣脫去就爬上了塘邊。
“等一下,”陸婉瑜急得一把抓住花奴的臂彎,“這個時候下水一定會凍傷的……”夜裏寒風凜凜,別說碰一下水,就是光在風裏這麽站著也覺臉上有如刀削,小花奴卻要躍進這池中,那就是個壯年男子都扛不了,她的身子骨怎麽受得住!
花奴知道陸婉瑜是心疼她,可現在不是優柔寡斷的時候,魏國公府如履薄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們,是在和都察院鬥,陸以蘅要絕了程有則所有栽贓嫁禍的念頭才能保住魏國公府的每一個人,否則——花奴壓根不敢想象。
小丫鬟一咬牙決絕拂開衣袖,深吸了口氣,“噗通”就跳進了池中。
冰冷的水花濺在臉上好像冰錐刺入肌膚,激得渾身疙瘩竄起,慢慢地,從小腿到小*腹然後浸沒胸膛,明明接觸不到寒風可水下的紮骨卻像一張漁網將她渾身上下都包裹的密不透風,連呼吸都覺得艱澀困難。
“小姐不識水性,花奴可以做到的。”小奴婢的話都帶著寒顫,她狠狠捏緊了拳頭朝著陸婉瑜點頭就沒下水去,若是陸以蘅會水性,恐怕現在已經第一個躍下了池塘,她花奴是個不會舞刀弄槍也不會彈琴繡花的姑娘,能為魏國公府做的不多,但,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陸婉瑜張口結舌,她讀懂了小丫鬟眼底沒有說出口的話,愣在一旁。
陸以蘅已將鍮石以小車逐步搬運,陸婉瑜回神忙不迭的上前搭手幫忙,兩人默不吭聲的看著花奴在塘中上浮下潛,臉色從原本的微帶紅潤漸漸變得蒼白如鬼,她不說話,大約生怕一開口就泄了這股子好不容易打起的勇氣。
誰也不能說話,誰也不敢說話。
水花泛起的漣漪打在塘邊的青岩假山,咕咚咕咚,一層層的好像也打在所有人顫動的心頭。
水下的淤泥柔軟,每一腳踩踏下去都仿佛是踩在棉花上,偶有碎石紮的腳底生疼,花奴每次浮出水麵都要深深的吸一口氣,肺部的刺痛可以讓她神誌清晰,雙腿和雙臂似乎已被凍得毫無知覺,連從陸以蘅手上接下鍮石都不覺得沉重,枯枝劃拉開她的腳踝和手臂,冰水將傷口沁出的血漬暈開,每一寸刺痛都沒有區別,她的腦中怵得發脹發痛,可咬著牙根死撐著不悶哼出聲。
陸婉瑜偷偷背過身去將嗚咽吞回嗓子裏,直到最後一車鍮石都送下了水,她撇過頭不敢看花奴伸出水麵凍得僵硬慘白的手臂,小丫頭的氣息和心口跳動一般的急促頻率,連爬出水塘的力氣都沒有,陸以蘅半個身子幾乎浸泡在水裏才將那丫頭拉了出來。
小花奴蜷縮著就像一隻瀕死的小蝦。
陸以蘅忙將自己的外衣脫下裹在花奴身上,帶著身體的溫度沁入肌膚,花奴一張口全是顫白的氣息,嗓子裏發出的聲音好像困獸的低吟,渾身麻木無法動彈,哪怕現在提刀將她剁成兩半,大概都不覺得痛苦,長長的眼睫上還掛著水珠,冷風一吹,似都要結成了冰珠子,腦袋一歪,竟不省人事。
“三姐,煮湯起炭爐!”陸以蘅倒抽口氣輕喝,一把抱起凍得暈厥過去的花奴就衝回了房中。
熱湯擱在案幾,暖爐三盞。
很快房內溫如春曉。
小花奴雖然還未清醒,可臉色稍顯緩和兩分,陸以蘅一直守著不敢離開,時不時的號著脈聽著心跳,生怕這小姑娘突得就沒了聲息,半個時辰過去的呼吸才漸漸平緩下來,陸以蘅不斷為她搓揉的手腳也泛起了溫度,她這才將也不放心離去的陸婉瑜給“攆”出了房間勒令她回去歇息。
陸家的遭難,才剛開始。
誰也不能倒下。
她坐在床頭緩緩托起花奴的腦袋,抬指挑起下頜一捏錯開唇角,握著湯勺小心翼翼的將熱薑湯灌入花奴口中,直到一碗飲盡,才如釋重負的喘出口氣,小丫鬟回溫之後的皮膚多處可見有不退的紅*腫燒灼痕跡,那都是被湖水和夜風澆灌的凍傷,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她抬手撫了撫花奴的額頭,所幸,並未發*熱,小花奴的眼睫顫了顫,似是這昏沉的夢裏有著思念的人。
“好姑娘。”陸以蘅輕道,吹熄了燭火這才悄悄踏出房門。
星辰不眠,她更無睡意。
沒有急著回房歇息,陸以蘅就著如霜的月光坐在台階上倚靠廊柱,身心俱疲——她仰起頭看著蒼穹無垠滿天星辰眨著眼,冷風灌得脖頸發涼,頓覺心頭酸楚頹然而起,她不是神通廣大、無所不能,有時候也會迷茫、也會惘然,也會躊躇不前。
陸以蘅晃晃腦袋,磕碰在柱子上。
咚。
像小小的鼓聲。
很累、很乏、很厭倦——前路懸崖,退路滄海,你不得不渡,刀山火海——不敢行差踏錯,不敢百密一疏,陸以蘅閉上眼,遠遠的有著梅花的暗香順著夜風浮動,塘邊的花樹悄悄綻出了瓣影,陸以蘅纖細的指尖動了動。
“我該怎麽辦。”她好似自言自語,口中的話萎頓半晌,“小王爺。”
小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