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國策)
雨停, 日頭高懸。
盛如意帶著鶯兒起身回宣平侯府,侯府仍然仆從如雲,尊貴不減, 盛明歌被送到莊子裏去,侯府裏失去了這麽一位千嬌百媚的小姐,照樣一如往昔。
丫鬟婆子們照舊埋頭做自己的活兒,小廝奴仆們腳下也帶著風。
這樣的情況涼薄卻又正常, 盛如意曾經也聽到過盛明歌放出豪言, 說家族培養一個嫡女不容易, 所以她的身份地位如珠似寶, 在今天看來,不過如此。
盛如意看得非常清楚, 嫡女,比庶女要好些的地方就在於乃正妻所出, 被家族拿出去聯姻時更名正言順。可如果嫡女犯錯沒了,這偌大的宣平侯府,還有其他宣平侯的子嗣可有此作用。一個大家族,找一個會看賬簿、知書達理的庶女實在是太容易。
缺一個嫡女,並沒有盛明歌想的那麽重要。
哪怕是皇家, 吳大帝孫權六十歲失去精心培育幾十年的太子孫登, 這太子孫登榮譽係於一身,張昭是他的老師、陸遜是他的同僚……東吳各方勢力皆歸於他麾下,孫登一死,孫權仍然能再立新太子。
曹操心念長子曹昂,將他視為繼承人, 在宛城之戰中,曹昂因賈詡毒計死於兵禍, 曹操不勝悲傷,可最後一樣重用害了曹昂的毒士賈詡,賈詡官拜太尉,壽終正寢。
實實在在掌握著權勢的太子、繼承人尚且如此,何況是一介區區侯府嫡女?一個沒有掌握任何權勢、一身榮辱皆靠著侯府的嫡女,不涉及侯府利益時,她是掌中珠,涉及到侯府利益,就會被輕而易舉舍棄。
故而,盛如意從未怕過盛明歌。
剝開了她身上那層縹緲的被“寵”著的光環,她一無權勢,二無能力,什麽都不剩下。
侯府局勢如一攤死水,盛明歌被放逐,侯夫人心緒大亂之下,哪怕再想報複盛如意,也得先蟄伏下來。
侯夫人如一條毒蛇一般堅毅能忍,她絕不會在自己沒從悲憤中走出來時動手,免得情緒不穩,反遭所害。
盛如意每日便彈彈琴、看看書,和虞姨娘談談心,每日去老夫人的院子內種種菜,或者和張氏等人說說話。
月餘一過,平靜安逸的生活並沒有磨平盛如意身上的棱角,她和以往一樣含蓄冷淡,如雅致的淑女,幽黑的冷眸裏卻如一汪深深的湖水。
這一日,臨安王風顯派人送來拜帖,名頭也借得不錯,借的是風顯母妃的母家的花宴,邀京城貴女前去。
盛如意心知這是有事,果不其然,在美人如雲的花宴上,風顯派人將盛如意引到一處。
他則從幽幽翠竹中出來:“盛如意。”
盛如意行禮:“殿下……”
風顯抬手製止住這些虛禮,眉宇間有些疲憊:“不必行禮了,上次的事情,本王還沒來得及謝你。”
盛如意道:“臣女同殿下各取所需,談不上道謝。”
各取所需?
風顯挑眉:“隻是對付一個不成器的草包美人,不值一提。”他深深地看著盛如意,似乎在斟酌著什麽,有一些話堵在心頭,讓他想提,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提。
倒是盛如意率先開口:“殿下碰到了難題?”
風顯一怔愣,他看著盛如意穿著一身玉色的裙子,皮膚白淨如雪,淡雅秀美,看起來比外麵的閨秀還要更文弱,但是談話直接,居然比他還要鎮定。
所幸,風顯也不喜歡和文臣談話時談半天的比喻才切入正題,盛如意這樣直白剛剛好。
風顯見她主動提出,道:“的確,有一個難題,本王不知是否該問你。”
風顯黑色的衣袍落在石桌上,他好似才從軍營趕過來,黑色的衣角上還沾著泥土,泥土已經幹涸,也無損風顯的俊美。
盛如意斂眸:“殿下已經大費周章來見臣女,想必殿下是想問的。”
“對。”風顯道,“你或許不知道,隴右官場一事後,本王那好皇兄慧眼如炬,他親自去劍南賑災,賑災之時發現二州長官起了反心……”
風顯臉上帶著奇異的笑:“兩州之反,皇兄火速上報、調遣臨近州縣的兵馬,在兵禍還未起時,就將兩州長官一人斬於馬下、一人生擒……這樣一來,皇兄有了討逆之功,救民於兵禍,在這次天災麵前防住了**……”風顯的眼迅速黑下去,“朝野、父皇無不稱讚有加。”
不得不說,風顯心中懷著對風Z極複雜的情緒。
他承認風Z在某一方麵的才能,卻也不認為自己比他差。當皇帝,隻要知人善用就行了,風顯母族同樣顯赫,如何不起一爭之心。
盛如意點頭:“的確明智。”
“你……”如果說之前風顯心中對風Z還懷有一絲敬意,現在全都化為不滿。一個成功的男人總是驕傲的,他看著盛如意在自己麵前鎮定自若,絲毫不怯,卻轉口誇讚起風Z,覺得格外不滿。
風顯猛地站起身:“你誇他。”
盛如意疑惑抬頭,風顯冷笑道:“本王忘了,盛側妃曾心係過本王那皇兄。”
怎麽,是舊情難忘?
這話風顯沒說出來,憋在心裏,他知道這不是他對謀士應該有的態度,但就是憋悶。風顯氣了會兒,找回理智,道:“是本王口不擇言,這裏為盛小姐陪個不是。”
他深深鞠一躬,還是記得對待謀士文臣要禮遇,不能像對武將那樣。
盛如意卻沒什麽多餘的想法,她隻看出風顯容易衝動,但是反應不算慢。輔佐這樣的人,並不算差。
盛如意便平靜道:“蝗災一事發展到今天,朝廷隻有撥糧、賑災等策。如果把大齊比喻成一個口袋,那麽蝗災就是這個口袋上破爛的洞,我們對蝗災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在修補這些破洞,可是洞已經造成,補也無法全補回去,始終是過大於功。”
“而討逆、誅滅**,則是在兵禍之洞還沒形成時,就把它給補好,隻有功沒有過。”盛如意道,“太子前些日子隻朝洛口調糧,想必就是在用一切力量探查二州謀反之事……此捷報傳回,陛下必定龍顏大悅。”
“是。”風顯雖不甘心,卻也不得不承認。
棋盤上黑子白子糾纏成一團,廝殺慘烈,本分不出勝負,這時候白子忽然起奇兵,去攻擊其他地方……生生贏得了勝利。
風顯道:“本王不知是否該來問你此事,就是因為此。此事已經涉及到兵戈之事,你雖懂謀略,卻不會上陣殺敵,也沒有任何兵權。”
任何嘴皮子功夫,都不如實實在在的政績來得好。
風Z深諳此道――聯姻隻是他暫時籠絡各方勢力的手段,但是在此之外,他深知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政績、權勢、威望。
盛如意微一思索:“殿下想解決此事,並不需要碰到兵權。”
“你有辦法?”風顯看盛如意言語,眼睛一亮,他猛地朝她走近一步:“如果連此事你都能解決,金銀珠寶、天下奇珍,本王絕不吝嗇!”
盛如意道:“計策有,但殿下不一定敢用。”
……又是這句話?
風顯從激動中稍微冷下來,這次,他不像上次那般莽撞,細問道:“為何?”
平心而論,風顯並不認為真有什麽他不敢用的計策。
盛如意勝雪的手指指著石桌,在上麵空畫了一個棋盤:“太子殿下出奇製勝,是因為在蝗災的建樹上,他不如殿下。殿下你如果要摒棄在救災之事上打拚出的優勢而去拚兵權,是為不智。故而,殿下你應該繼續著眼於災情。”
“可你分明說救災一事已經到了瓶頸,無論如何朝廷也是過大於功。”風顯道。
“如果這個救災之策跳出蝗災本身,功在千秋萬代呢?”
盛如意盯著風顯的眼睛:“改甌為漢。”
甌是甌族,那麽改甌為漢的意思就是……原本略顯急躁的風顯也不由坐下來。
“蝗災是蝗蟲一變多,什麽都吃。殿下以為那些災民為什麽會逃難到京城外麵?因為他們把房屋、糧食都留下來,盡力拖延蝗蟲的腳步,自己才能逃命,不被蝗蟲所吃。在逃難過程中,已經死了許多的人,十戶鄰居或許死了五戶……這麽些人,哪怕歸鄉,他們帶來的生產力、和產出的經濟,足夠嗎?”
風顯瞳孔一縮,盛如意繼續道:“朝廷賑災,已經透支了未來一年的糧庫,接下來,朝廷需要錢,沒有錢,如果外族欲起兵禍,朝廷如何籌備軍資?”
說來說去,都是錢,而人,才能產出價值。
風顯現在已經連偽裝的笑都掛不上去了,盛如意的話,戳到了一個王朝的命脈。無論多麽龐大的王朝,落到實處,都是要錢、錢。
可是朝廷要錢總不可能強搶,那麽會民.變,所以隻能靠賦稅得錢,賦稅則靠的是人……
風顯聲音沙啞:“說完你的計策。”
盛如意道:“甌族,共有百餘部落,半牧半耕,他們知道耕種的好處,並且同我們的關係不差。他們的實力和我朝比起來,不值一提,他們半牧半耕,最缺的是土地、技術……我們可以將他們招為本朝子民,繳納他們的武器,將一些邊緣地區的土地分給他們使用,讓他們改漢名、穿漢衣、方方麵麵成為我朝子民,他們朝我們納稅。”
“這些外族,當他們耕種之後,脫去遊牧習氣,自然更無法戰勝我們。”盛如意道,“他們子子孫孫、都將成為我漢民,繳納賦稅……”
風顯不笨,自然知道這計策代表這什麽,而且甌族一向同大齊親厚,他們沒有土地,甚至他們的醫術也落後,每年死的孩子不計其數,半牧半耕總是資源不夠……此計如果實施成功,是雙贏!
盛如意沒有誇大,此計如果實施,真正將名流千古。它不隻是一個朝代的事情,而是兩個民族的事情。
盛如意看風顯明顯意動,靜靜澆了把冷水:“可此計若不成,引進災亂,殿下也將遺臭萬年。”
風顯:……
他就知道,這些謀士們,都是善於用言語先撩人再潑冷水的貨色,沒一個不是。相比之下,他們武將真的太單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