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風禦)
盛明歌同盛如意二人來護國寺, 除了為災民祈福外,還要在護國寺武僧的保護下去為災民施粥。
這做粥的原料自然是宣平侯府出,之所以必須要在護國寺武僧的保護下才能施粥一是為了防止災民群起搶粥, 傷到施粥的人,也怕施粥者的家丁手底下沒輕沒重,和災民鬧騰起來,反而把好事變成了壞事。
盛如意同盛明歌一塊施粥, 盛明歌不忿臨安王風顯之前所說的話, 憋了股勁要大展賢名, 她挽起飄飄的袖子, 露出大方得體的微笑,一勺一勺地舀粥給災民:“慢慢來, 不要急。”
“謝謝、謝謝……小姐真是菩薩心腸。”得了粥的災民不斷作揖,滿是皺紋的臉上因為連日奔波、日頭毒辣, 已經黑乎乎一片,汙泥和煙灰遮住了本來的麵貌。
盛明歌被誇讚,抿唇一笑,更像是天仙一般。她看著這些災民,美麗的目中滿是欣慰, 看來這次蝗災也沒那麽了不起, 京城裏豪族這麽多,便是靠豪族救濟,也出不了大事。
盛如意能有什麽計策?盛明歌眼中蘊著不屑,忽然,她看到外圍的兵勇正在粗聲粗氣地嗬斥著一名老人, 盛明歌本沒覺得了不起,忽而, 她眼珠一轉。
盛明歌望了望盛如意,見盛如意毫無反應。她臉上馬上浮現一絲隱秘的喜意,提著裙子,端肅著臉走過去:“大膽!”
外圍的士兵們不知她的身份,皺著眉頭。盛明歌立即道:“我乃宣平侯之女盛明歌!你們這是在做什麽,我在家時聽父親說過,要善待災民,你們動輒冷臉嗬斥、推搡,是什麽道理?”
“這……”這些士兵正受宣平侯指揮,聽見盛明歌說話,有些難堪:“這……盛小姐,我們乃是奉命……”
“皇城之下,你們奉誰的名欺壓百姓?”盛明歌越發提了聲兒,她察覺到周圍有不少人都在看自己,心中更是激蕩著一股興奮的喜意,為民請願的賢名,她是要定了!
盛明歌沒有發現盛如意驀地一冷臉,也並沒發現,周圍注視著她的災民眼中的喜意並不隻是對著她,而是對著……一個能突破的突破口。
離被盛明歌攔著的守門士兵最近的災民來不及說太多話,便襤褸著衣服、眼神充斥著激動的火焰,猛地朝守門士兵這麽一衝――
他們想要突破防線,進入京城!
守門士兵因為盛明歌在一旁阻攔,沒有立即反應過來,手中的武器便被災民瘦骨嶙峋的手給抓住,一個災民的力氣不算什麽,可是十個、百個呢……
其中一個守門士兵當場武器被奪,被心懷怨恨的災民反手捅死……
盛明歌“啊呀”一聲,已經被眼前的變故給驚呆了,幸好其餘士兵武僧也反應過來,紛紛鎮壓災民……這場小小的動亂持續了好一會兒才被平息,地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躺著災民的屍體。
不遠處還有孩子被嚇得大聲啼哭的聲音,盛明歌渾身發軟,顧不得想這場變故是誰引起的,便被武僧護著走回去。
她那張美麗的臉上毫無血色,一抬頭,不期然看見盛如意冰冷的麵色,盛如意眸光幽微,裏麵卻含著一絲厭惡,這絲不加以掩飾的厭惡一下刺傷了盛明歌的心,她驚魂甫定,哆哆嗦嗦開口:“你是什麽人,也敢這樣看著我……”
盛如意聲音冷淡,她沐浴在陽光底下,周身也如冰雪一般:“二姐,敢這樣看著你的人不隻我。”
盛明歌瞳孔一縮,她下意識轉開視線,驀地發現那些士兵來不及縮回去的視線中,都有夾雜著的對她的厭惡。
自然是厭惡。
因為她的愚蠢,他們死了兩三個弟兄,也導致出了這麽一場小動.亂,他們今夜還不知道怎麽交差,更是因為她,才死了這麽些災民。
這些充滿厭惡的視線讓一向習慣了被男子奉承美色的盛明歌無法接受,她的心一堵,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她又不是故意的……她隻是覺得士兵不該這麽嗬斥災民罷了。
盛如意已經道:“二姐,一些政策措施你無法理解,就別擅自想著去改變,如果再出了事……”
她伸手將盛明歌頭上戴的珍珠流蘇簪重新簪好,眸子微微一低,帶出幾絲憂鬱的風華:“再出了事,後果有兩種,第一種,二姐不再運氣好,會死在災民潮之中。第二種,此事上達天聽,惹了這等禍事的二姐,想要的榮華富貴恐怕也會成為泡影。”
盛明歌知道,盛如意說的是真的,她的語氣平靜地陳述利害,讓盛明歌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盛明歌見自己今日落了這麽大一個臉,她再見那些災民,也不再覺得他們可憐,反而覺得無理至極。盛明歌徹底害怕,帶著隨行的武僧一跺腳,提前離開。
盛如意繼續留下來施粥,她就像沒見到剛才的那場動/亂一樣。
在盛如意看來,這些災民的確是可憐人,但是,對待可憐人難道就得一味好聲好氣?這種情況下,那些士兵們如果不粗聲粗氣、不拿出威風來,根本鎮不住這些災民。
盛如意差人繼續施剩下的粥,因為盛明歌離開了,人手走了一大半,盛如意也親自施粥。她不像盛明歌那樣把粥碗打得滿滿當當,而是僅僅半碗――
這麽多災民,如果想要他們吃飽,那就勢必會有許多人繼續挨餓。施粥,施個半飽也就是了,要是一些人吃得太飽,有了力氣和士兵抗衡,更會出問題。
而且,人都有劣根性,有的青壯年災民速度快,跑得快,他們排隊也排在前麵,如果他們每次都能吃飽,那麽他們哪怕不是特別餓,也會來排隊領粥。
隻有這小小的半碗粥――既能不讓災民餓死,又不值得不太餓的懶漢特意為它一直排隊,反而擋了其他人的道。
盛如意一身湖藍的衣服,像是通透的翡翠鐲子裏浸著的山水。經曆了剛才的變動,許多施粥的人都已經離開,隻有她還在這兒,她並不怕那些。
因為民如洪水,盛如意則如一葉扁舟,她有的是辦法能不被洪水淹沒,而是以洪水為助力。
日頭漸漸西斜,粥桶被大力氣的人端起來那木勺刮了刮,確定一滴粥也沒有了,盛如意才在武僧的保護下回護國寺。
她坐在護國寺的馬車之中,鶯兒和她一塊兒坐在車上,鶯兒滿眼擔憂,又歎了口氣,盛如意道:“你在想什麽?”
鶯兒捧著臉:“我在想,要不是小姐當初買了我,我現在可能也是裏邊兒的一員……”她大著膽子對盛如意道:“小姐,剛才你留下來太危險了,我知道你心腸好,但別人都走了。”
鶯兒是個善良的丫頭,看見災民流離失所固然心裏難受,但她更擔心盛如意的安危。
盛如意低笑,隻有在對著鶯兒時,她那冷靜的麵容才勾勒出真心的笑。她從袖內拿出一袋用油紙包得極好的餅,遞給鶯兒:“忙了一下午,你也餓了,來吃點東西。”
鶯兒正準備接過去,又道:“那小姐吃什麽……”
這句話還沒來得及說完,車身就一個顛簸,盛如意一個沒注意,身子向前一傾,鶯兒眼疾手快扶住她。
繼而探出頭去:“怎麽了?”
車夫跳下去檢查馬車車身:“五小姐,鶯姑娘,車軲轆壞了。”
他探車身探得滿手是泥,盛如意掀開簾子一看,車夫滿臉焦急,她也並未責怪他,隻道:“還能不能修好?”
車夫又探查一番:“徹底壞了,現在隻能把這個零件換了才行,隻是……”
車夫看了眼天色,現在落日西斜,如金烏一般墜落,天邊纏綿著火燒雲,映著天空都好似成了紅色。
隻是馬上快要天黑了,身後的武僧們腳力過人,沒有騎馬,如果現在去護國寺內拿零件,待返回時,一定已經天黑了。
他們這些大老粗倒是沒什麽,但是盛如意這樣嬌滴滴的小姐,傳出去恐怕不好……
盛如意沉吟一下:“如此,我和鶯兒也下來步行。再命身後一名大師把馬車車身卸下來,便宜行事,騎這馬回護國寺給眾人說一聲我們遭遇的事,免得寺內之人胡思亂想。”
“等大師到寺內之後,再派一輛馬車出來接應我們。”
其實,哪怕是這樣安排,也一定會蹉跎到天黑,但是現在已經別無他法。幾人正說著話,忽而,不遠處傳來踢踢踏踏的聲音。
夕陽之下,一匹格外高大威猛的馬匹走來,上邊載著一個披著烏發、發上係著紅纓的男子。他的頭發披在身後,絕美i麗的臉上冰冷一片,殘留著夕陽的金輝。
今日風禦沒有再穿鎧甲,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錦衣,玉帶處也繡了暗紅的紋路,更襯他額上那絕豔的紅羽,方天畫戟被他拿在手上,高頭大馬地踱過來。
“車壞了?”風禦低啞的聲音響起,正對著的是從車簾裏露出半張臉的盛如意,盛如意見到他,第一反應便是行禮:“琅琊王殿下……”
風禦單手勒著馬兒的韁繩,示意她不必多禮,他抬頭看了眼天色,金色的夕陽落入他的眼眸,眼中如同匯聚斜陽之美。
風禦道:“我送你一程,下來。”
他才十六歲,年輕俊美逼人,但是除了正處變聲期的嗓音之外,行動舉止已經看不出一絲稚氣。
盛如意稍稍蹙眉,她的表情落在風禦眼中。風禦沒說話,隻看著她。
盛如意道:“殿下帶了人嗎?否則,臣女隻恐對殿下清譽有礙。”
“不曾。”風禦薄唇輕啟,立即道:“你和你丫頭騎我的馬,我的馬是西域神駒,萬中無一,腳力極快,也隻有它才會讓你騎。”
“殿下你呢?”盛如意問道。
風禦眉心紅羽豔麗灼灼:“你下來便是。”
他態度這麽肯定,身份又高,盛如意隻得帶著鶯兒下馬車,在她剛下馬車的一瞬,風禦抬手將方天畫戟往馬車這麽一劈――
隻一招,馬車車身頓時碎裂,隻留下兩匹黑色的馬在原地。
身後的武僧都一驚,風禦那一招力氣之大,隻裂車身留下馬匹,更是體現他對力度掌握得爐火純青。
這位年紀輕輕的琅琊王殿下,武力之勇,世所罕見。
盛如意看著身後的兩匹黑馬,風禦騎在馬上,道:“我還要去前邊怒陣營一趟,但以我身下馬匹之力,哪怕去個來回再送你去護國寺也不會天黑。你騎我這匹,我騎另一匹,還有一匹馬差人騎著去護國寺報信。”
適才風將盛如意的話一字不落地吹入風禦耳中。
他把事情安排得這麽井井有條,又是一番好意,盛如意心覺再拒絕恐怕就會結仇。人的好意就是這樣,如果不被接受,就會變成不滿。
她道:“是,可是殿下之馬……”盛如意看著那匹馬兒:“我聽說神駒向來有自己的脾氣,恐怕不樂意被臣女所騎。”
“不會。”風禦言簡意賅地回答,他利落翻身下馬,同時寬大的手摸了一把自己馬兒的頭,那汗血寶馬便長鳴一聲。
盛如意的馬術可謂是非常差,她再提醒風禦:“臣女幾乎不會騎馬。”
“不礙事。”風禦仍隻有這三個字。
這倒讓盛如意不知該說什麽好,這位琅琊王殿下,話語極少,卻又十分瀟然,好像任何難關他都能擺平一樣,少年意氣,可見一般。
盛如意隻能翻身上馬,那汗血寶馬雖然又打了一個響鼻,但在風禦淩厲絕美的一瞥後,居然老實下來。
風禦翻身上了之前拉馬車的馬,他手持馬鞭,一夾馬腹,黑馬急速狂奔向前,同時馬鞭朝汗血寶馬那兒輕輕一抽,汗血寶馬同樣帶著盛如意和鶯兒往前衝。
之後,盛如意倒是知道為什麽風禦會說盛如意不會騎馬也無礙。
風禦於武道上是天縱奇才,哪怕是高傲的戰馬都服他,他也完全能一心幾用。哪怕汗血寶馬風馳電掣,一到拐彎的岔路口時,風禦也能從另一匹馬上甩來馬鞭,讓汗血寶馬找到正確的方向。
無論盛如意多麽冷靜,這也是她第一次騎這麽快的馬,臉色微微發白,握緊韁繩看著前方。
鶯兒已經嚇到不敢說話,隻敢抓著盛如意的衣服。
風從麵門上劃過,在這種狂風麵前,會讓人連話都說不出來。
風禦無論是騎一匹馬還是同時駕馭兩匹馬都駕輕就熟,好在,他有時候波光瀲灩的眼眸會特意去看盛如意。
起初如君子一般,隻看她的手抓韁繩抓得緊不緊,或者看腿有沒有放對位置。
汗血寶馬性烈,哪怕有風禦本人親在,風禦也怕不小心把盛如意這樣斯文的女子顛下馬來。
再然後……武將的直接加上風禦本人麵冷卻性烈如火的性子,他終究還是往盛如意的麵看去,這一看,才發現盛如意幽深的眸子已經染上一絲疲態,臉色格外蒼白。
風禦皺眉,立即勒住自己的馬,同時馬鞭勾住汗血寶馬的韁繩,汗血寶馬停下來。
風禦翻身而下,走到盛如意的馬麵前,啞著聲音:“你怎麽了?”
盛如意有些頭暈,勉強道:“殿下,臣女有些不適,可否暫歇?”
“可。”風禦道。
鶯兒雖然腿肚子也發軟,但是堅強地主動下馬,又把盛如意攙扶下來,盛如意臉色一白,鶯兒趕緊扶著她去它處,盛如意心內不適,卻吐不出東西來。
“你騎馬會頭暈?”不知什麽時候,風禦走到二人身後。
軍靴漆黑,聲色冰涼。
他擰緊眉頭,風禦聽說過有的人騎馬會頭暈,但他因為從沒碰到過這樣的人,所以忘記了這件事。想來,風禦身為琅琊王,身邊認識的要麽是百裏挑一的禁軍,要麽是軍營裏的漢子。
盛如意和鶯兒都沒有這麽強健的體魄,連坐馬車都坐雙乘,如今陡然騎高大威猛的汗血寶馬,鶯兒出身農家,體魄還好,盛如意這樣的弱女子怎麽可能受得了。
盛如意臉色更加蒼白,她也擺手:“臣女第一次發現臣女有這個毛病,與殿下無關。”
她幽幽的眸子和以往的冷靜相比,多了絲疲憊。
風禦眉頭越皺越緊,十六歲的少年郎,第一次邀請女郎騎自己的馬,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剛才的確有炫技成分,風禦的騎術,哪怕是在人人皆高手的禁軍裏,也無人不服。
沒想到炫技炫著,就成了這樣。
風禦皺眉,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有不會的東西,比如怎麽和女子相處。他取下身上的水壺,遞給盛如意:“喝些水潤喉。”
眉心紅羽灼灼,似是解釋:“我還沒來得及喝這水。”
意思是盛如意隨便喝,沒關係。盛如意心中劃過一道靈光,她總覺得風禦哪裏有不對勁,這個琅琊王殿下,麵對著自己時,於冰冷孤絕之中似乎蘊藏著別的什麽。
盛如意凝眉想要細看時,風禦又已經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盛如意的目光恰好撞到他的眼裏,那眼中深幽一片,少年郎的目光,毫不避諱,卻又像是什麽都沒有。
盛如意便錯過風禦這一瞬的破綻,什麽都沒看出來,她仰頭喝水:“多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