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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青.天.白日之下,浩蕩乾坤之間,宣平侯府內風清和暢,池內倒映著的碧影襯著天上的流雲,通透得像一塊臥滿山水的翠玉。


  誰能想到這麽美麗的池底下裝著一個幼女的冤魂?又有誰能想到容色姝絕、豔冠京城的貴女盛明歌能親手溺死自己的七妹?

  當然,盛如意那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也更叫人忍不住將一腔心思往那氣派和善、滿身珠翠的侯夫人身上想。


  侯夫人怎麽一趕到這就讓人摳盛明歌的喉嚨?

  宣平侯神色不定,他還沒從自己的七女居然是被自己二女害死的事情上緩過神來,又聽聲察覺到此事和侯夫人有關,他瞬間怒氣上頭,甩了臉色對著侯夫人:“究竟是怎麽回事!”


  滿院子的下人都低下頭,那些人心裏怎麽想的,侯夫人不在意,可宣平侯她卻不能不在意,侯夫人見勢不對,立即屈了嫡妻之尊,給宣平候行禮道:“侯爺明鑒,妾身也不知曉。”


  她像是無限悲傷般道:“妾身起初以為是如意瘋了,妾身心想,人不會無緣無故得瘋病,思及如意的經曆,妾身便以為是如意傷心過度。現在見是明歌瘋,妾身心想明歌一輩子都順風順水,又深得侯爺你的喜愛,怎麽會發瘋?咱們後院也一向幹淨,從未有過撞邪之說,故而妾身才猜測是明歌吃錯了東西,讓人趕緊催吐。”


  侯夫人不愧是侯夫人,一轉瞬便為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個完美的托辭。


  侯夫人以原配嫡妻之尊,平時本不用給宣平侯行禮,現在她屈尊至此,宣平侯也想到她過往的得體,不由暗想,難道真和她沒關係?她一向愛明歌,又怎麽會害她?

  宣平侯的疑慮快要打消時,盛如意上前幾步,看著盛明歌先吐出來的那些野山菌,這些嘔吐之物,就連下人也避之不及,盛如意卻能毫不在意的直視,細致的觀察。


  她道:“二姐隻吐出了一些野山菌,旁的什麽都沒吐。剛才母親便說二姐怎麽才吐這麽點,讓二姐繼續吐。二姐丫鬟稟報,說是二姐平時吃得少,今日中午稍微多了一些,但也隻有那麽多,母親便沒再繼續追問下去。”


  “這又如何?”


  侯夫人越聽越是心驚,剛才那等情況,場麵何其混亂,盛如意看到明歌的慘狀,聽到明歌說出秘辛,卻一點兒心思都沒被分走,沒有得意,也沒有放鬆警惕,反而細致全麵地聽每個人說每一句話,並且現在能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


  勝而不驕,弱而不怯,她是怎樣的一份心思!

  盛如意道:“這說明母親事先便斷定二姐吃錯的東西來源於午飯,所以母親聽到二姐中午沒吃太多,便一下子沒再追問。要知道,丫鬟隻說二姐午飯沒吃多少,但是母親你知道二姐愛美,平時生怕二姐愛美少食壞了身子,便命廚房常備熱糕供應,這是闔府都知道的事情……”


  “熱糕也是食物,從廚房呈上經過人手,也不一定安全,母親怎麽沒繼續問二姐吃沒吃熱糕,反而聽到二姐午飯隻吃了那些就不再追問?”


  “……”


  院子裏的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侯夫人更是麵色慘然。尤其在這時,盛明歌胃部翻滾,再吐出一些白色的東西,更讓侯夫人臉色難看。


  對,侯夫人為何那麽篤定是午飯出了問題?


  侯夫人臉色不虞,她再能養氣,此時在愛女命懸一線和盛如意咄咄逼人的情境之下也不由怒聲衝盛如意道:“你是在懷疑你的嫡母?我自問平日對你也不差,你為何要如此待我,扳倒了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最後那句話,她明著是說給盛如意,實則是說給宣平侯所聽。


  侯夫人知道她現在身上有洗不清的嫌疑,她現在便隻能暗示宣平侯——不論真相是什麽,以她的身份,她倒了對侯府、對明歌、對宣平侯的嫡子嫡女都沒有好處。


  宣平侯驀地反應過來,如果真在眾目睽睽之下定了侯夫人的罪,那麽,她身為他兒女的嫡母卻德行有虧,他的兒子仕途都會有汙點。


  宣平侯深吸一口氣,正要按下此事時,盛如意陡然跪下,冷聲道:“父親,女兒並非蓄意懷疑母親,女兒今日說出此番話,不是為著女兒自己,是為了父親和祖母。”


  她神色雖清,眸中卻滿是至孝,她的篤定讓宣平侯忽然拿不準主意:“為了我?”


  “是,父親。二姐吐出野山菌之後,神色微鬆,如痛苦稍緩,大約二姐所食之物出了問題的便是野山菌。這野山菌,送去了全府每個主子手裏,祖母和父親桌上也有一份。”


  宣平侯的手漸漸攥緊,他的餐桌上也可能有那等毒物嗎?!

  盛如意見宣平侯臉色,繼續道:“今日吃了這東西出了問題的是二姐,若改日是父親、是祖母呢?若最後查出是這野山菌的問題,可野山菌是祖母仁愛各院,讓人做了送來,最後豈不是要祖母白白擔了汙名?”


  盛如意再朝宣平侯和侯夫人行禮,動作標準地磕了一個頭:“因而,女兒才敢出言頂撞母親,女兒隻想祖母和父親身體康健,若母親要責罰女兒,女兒心甘情願。”


  侯夫人冷著一張臉,她都這麽說了,她如何能責罰她?


  宣平侯也的確被盛如意說動,盛如意看得清楚,人重視利益的本質是注重己身的好處,一旦宣平侯意識到他也可能被害,那麽,他的心便不可能平靜下來。


  宣平侯緊緊攥住手,他的妻子……在這個毒物害人的事情上有洗不清的嫌疑,而毒物堂而皇之的呈上餐桌,更是後宅管理者的極大失職。


  她一失職,就有可能害他和母親的命!


  不得不說,在意識到自己性命可能被威脅之後,宣平侯對侯夫人有了極大的不滿。但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置侯夫人,處置她,他的兒子的仕途怎麽辦?

  盛如意繼續道:“父親,國法有雲,刑不上大夫。母親這樣尊貴之人,哪怕有嫌疑,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草率地定奪母親是否有罪。何況,現在更重要的是解決二姐身上的毒,因而,女兒鬥膽建議,先入內院安置二姐。”


  宣平侯這可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頭。


  他立即道:“好!”


  侯夫人冷冷看著這一切,盛如意說這話不是在幫她,是在害她。如果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平侯要處理此事,無論如何也隻得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但若是他明麵上揭過此事,實則卻暗地裏將後院廚房處她的人給拔了,她後院裏的心腹給換了,這對她才是真切、莫大的損失。


  事已至此,侯夫人昂起頭顱,瞬間恢複威嚴姿態。


  隻要她仍是嫡妻,她就能管理後宅,她的心腹也不會一下子被拔除完……


  她知此刻自己此刻大勢已去,便不再做無用之功,侯夫人對盛如意懷滿深刻的恨意,隻麵不顯現。


  宣平侯此時對一直禮貌觀望的風璟道:“殿下,臣家裏出了一些家事,殿下,這……”


  風璟頷首體貼道:“孤府內也有事,侯爺別過。”


  宣平侯慚然道:“今日招待不周,改日臣必當謝罪。”


  風璟隻微微一笑,輕輕揭過此事,然則,他道:“孤鮮少登門,忘了回去的路,可否請人相送?”


  自然是要送的,宣平侯一合計,風璟貴為太子,隻讓小廝丫鬟相送自然沒臉。但現在明歌病重、侯夫人今日又如此不得體,他不可能把明歌交給侯夫人一人。


  他走不開,無法相送風璟,在場的主子便隻有——盛如意。盛如意雖是閨閣弱女,但是畢竟之前也嫁過風璟,讓她相送,倒也不會辱沒名聲。


  宣平侯立即道:“如意,送一送殿下。”又歉意地對風璟道:“殿下海涵。”


  風璟微微頷首,脊背挺直如鬆姿鶴形,明月般溫和而高遠的眸似乎早知如此,隻吐出“無礙”二字。


  盛如意得了吩咐,自去相送風璟。


  橫跨池塘的石橋上已經落了好些柳葉,柳葉越來越茂盛,呈現老綠色,這說明夏日將近。


  走在風璟身側,盛如意含著挑不出錯的淑女微笑,隻盡自己該盡的職責。


  風璟如金玉、如音律的聲音忽然響起:“攻其必救,你看過兵法?”


  他說的盛如意對付侯夫人的招數。以風璟之智,自然看得出盛如意這個局是如何布下,侯夫人精於後宅,老練至及,她自己有如練了金鍾罩鐵布衫,但盛明歌沒有,盛明歌就是侯夫人的軟肋。


  侯夫人以野山菌布局,高明便在於出了事她可推脫是野山菌本身的毒性,哪怕盛如意要反擊,隻要侯夫人不接招,以她身為盛如意嫡母的身份,盛如意隻能作罷。


  然而,盛如意選擇了對盛明歌出手,此計謀和兵法之中的“我欲戰,敵雖高壘深溝,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不謀而合。


  隻要盛明歌陷入危難之中,愛女心切的侯夫人便會立馬相救,甚至陣腳大亂,為了同野山菌搶盛明歌的性命,哪怕馬上讓人摳盛明歌的喉嚨,暴.露自己的弱點也在所不辭。


  比如曾經曆史上著名的“圍魏救趙”,便用的是攻其必救之法。


  春風自上空滌蕩而來,吹揚盛如意玉色的裙擺,她麵色冷靜,笑意完美卻似少了點什麽,與適才舌戰侯夫人時的激昂完全不同,此刻,她像是真的一尊冷玉。


  風也吹著風璟身上的龍涎香,他那張使明月羞慚的麵容映入盛如意眼裏,盛如意微微蹙眉:“兵法?臣女不知道。”


  這是二人和離後第一次重逢,二人一個臉上並無羞慚,一個臉上也並無怨恨,像是初次見麵。饒是風璟,也看不出盛如意究竟是在收斂情緒,還是真的這麽快抽絕情絲。


  也許是後者?他心中居然生出刹那的可惜,但也隻有刹那,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眸中又隻有曠遠的白雲。


  風璟所見之貴女,大多分為兩種,一種如同盛明歌,愛慕榮華,以金銀首飾、容貌身份、嫁得位高夫婿為念,另一種,他原本以為是盛如意那樣,溫柔體貼,如同清風明月,待夫君無微不至。


  這兩種女子,在風璟看來都平平無奇。哪怕是第二種,風璟喜歡體貼嗎?他自幼想過自己今後的人生,便是榮登大寶、建立不世功勳,冊一體貼柔順皇後管理後宮。


  僅僅是覺得那樣的女子適合。


  興趣,風璟是提不起來的,他若要伺候自己伺候得好的紅袖添香、研磨裁衣者,紫禁城無數宮女,誰做不到?


  他原本以為盛如意是第二種女子,今日倒知道盛如意是第三種——精於內帷之爭,手段過人。第三種,風璟也不過是覺得有點活性,僅此而已。再精通後宅爭鬥,在無傷大雅的情況下,在後宅爭鬥中勝利者,他看得高興便晉些位份,給多些寵愛,僅此。


  後宅之爭,仍不能入他眼。


  風璟如今覺得盛如意確實有些手段,但也無法攪動風雲。一個無權無勢的孤女,僅此而已。


  風璟出了宣平侯府,盛如意恭敬地等他離去。


  待那襲冷白錦衣、赤金發冠消失在眼前,她立即毫不留戀地轉身回去。


  虞姨娘和鶯兒正在屋內翹首等著盛如意回來,盛如意一坐下,鶯兒便倒了一大杯熱茶給她,歡欣道:“小姐,你不知道,剛才大夫來看二小姐,用了些手段給她繼續催吐,二小姐吐得人都憔悴了一大圈,又浮腫起來,真該!叫她們想害咱們!”


  “我還看到之前廚房的一些人被家丁打了許多板子,架著走……想必是侯爺在處理這些人,叫他們聽侯夫人的話,真該。小姐,這次之後,侯夫人就沒那麽多心腹了!”


  比起鶯兒的喜悅,虞姨娘要憂心忡忡得多,她含憂地望向盛如意:“如意,今日之事太險了,要是二小姐真死了,侯夫人便像是出牢籠的惡虎,一定不會與你善罷甘休啊。”


  那時候,一個瘋狂的母親會做出什麽,誰能想象?虞姨娘從反擊的快感中冷靜下來,越想越害怕。


  盛如意淺飲一口熱茶,熱氣氤氳上那雙眼,清冷的眼好像都被煙霧掩得迷離了些。


  “若我不如此,侯夫人會放過我嗎?”盛如意放下茶杯道,“姨娘,侯夫人和盛明歌有權勢,我們卻隻有自己,若我們連反擊之時尚且束手束腳,對方不會覺得我們是乖順的兔子而放過我們,隻會大快朵頤。”


  “而若,我們這些兔子在反擊時能夠讓她們感受到痛苦,讓她們知道,哪怕我們最後萬劫不複,也會讓她們身死,如此,我們勇,對方就會怯。比如今日,盛明歌險些香消玉殞,侯夫人恨我嗎?恨,但她更會由此生出忌憚。”


  “她之前敢以野山菌害我,今後卻隻敢密謀到百無一失後才動手,因為她會擔心害我不成,反而害了她自己的親生女兒。取我的命和護她女兒的命比起來,不值一提,有一句話叫做投鼠忌器,在侯夫人心中,我就是那隻她恨之欲死的鼠,盛明歌則是旁邊精美的器物,她想殺我,又怕打壞了盛明歌。隻有這樣,她才不敢著急,隻敢蟄伏下來,徐徐圖之。”


  “可是……要是今日盛明歌真死了,她定會發瘋……”


  “她會瘋,但不是失去理智那般瘋狂。”盛如意青黑的睫毛根根卷翹,在冷玉般的臉上精致無比:“死了一個盛明歌,她膝下還有大女兒盛明珠,小兒子盛進。盛明珠嫁入王府,府中側妃妾侍繁多,都等著挑她的錯。盛進的仕途,更需要一個沒有汙點的母親。所以,侯夫人哪怕痛苦到發瘋,也不敢毫無緣故打殺我,或者揭穿野山菌的秘密,同我兩敗俱傷。”


  盛如意看得真切,侯夫人、宣平侯甚至太子勢大,就是因為他們背後有得力的勢力網,這些是他們的助力,但是同樣也會限製他們的行為。侯夫人的女兒有敵人等著抓她的錯處,宣平侯和太子也一樣有政敵。他們的敵人都在等著挑他們的錯。


  並且,這些盤根錯節的利益網,難道無堅不摧嗎?並不,譬如盛如意今日分化宣平侯與侯夫人,夫妻之間,隻要她看準宣平侯性格上的弱點,照樣能一擊而中。同樣,她看準侯夫人重視大局的性格,才會如此行事,如同打仗,敵將勇猛好殺,則誘其出城追擊。敵將穩健中正,則以奇破之。


  虞姨娘聽得迷迷糊糊,又有些心驚,她看著盛如意,不禁咋舌。她是一個歌姬,侍人與色,生的女兒卻比她強得多。


  虞姨娘道:“如意,你上哪兒知道的這些?姨娘沒有教過你。”


  她哪兒會這些。


  盛如意斂眸:“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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