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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青黑的老枝被“哢嚓”一聲剪下,一雙白皙勝雪的手輕輕碰了碰枝葉上的水珠兒,指甲瑩潤透亮,粒粒飽滿,好似也沾染了花香。


  盛如意把一大捧茂盛的梔子花裁剪了老枝,留下抱香的花朵和鮮綠的嫩葉,最後籠在花瓶裏,屋子一下就被花香點綴,充滿宜人的氣息。


  “小姐,姨娘來看你啦。”鶯兒從外邊卷起簾子,一個雖看得出上了年紀,但仍風韻猶存、猶能辨出往昔驚豔容貌的女子走進來。


  這位是虞姨娘,盛如意的生母。


  虞姨娘昨夜就來和盛如意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今日思念女兒方又來了。虞姨娘瞧著盛如意的容色,見精神奕奕,沒露半點疲態,不由長籲一口氣。


  “回府就好,回府就好。”虞姨娘上前拉著盛如意的手,真心實意道,“以往你嫁給太子,姨娘嘴上不說,心裏是怕的。”


  她壓低了聲音:“你父親是個偏心的,姨娘我也沒什麽本事,不能做你得力的後盾,要知道再盛大的富貴也得肚裏有東西才撐得起來,否則,潑天富貴反而會成害人的鐵烙。現在你全身而退,反而是件好事兒。”


  虞姨娘曾是個歌姬,歌姬需要唱曲兒彈琴,要會認詞譜,所以,虞姨娘也能識文斷字。雖然沒正經夫子教過她,但她從這後宅中也看出些東西來——侯夫人在內宅長盛不衰,就是因為有得力的後家支持。如意沒有後家支持,又是側妃,沒有占據原配嫡妃的天然正統地位,在太子府中可太難了些。


  盛如意輕輕嗅了嗅花,寬虞姨娘的心:“現在我回府了,就在姨娘身側,姨娘可不用擔心我再苦了累了。”


  虞姨娘隻得點頭,她嘴上不好說,心底浸滿了苦汁兒。在她身側又有什麽辦法,虞姨娘可真怕侯夫人那毒辣心腸再對盛如意做點什麽。


  盛如意知她心中難安,命鶯兒去自己的箱子裏拿了一隻鑲嵌著寶石碧璽、樣式為團月的花簪,邊上的圓月是塊色澤上好的寶石,點綴著的花上也嵌滿各色碧璽,光華璀璨,美不勝收。


  盛如意將這團月花簪簪到虞姨娘烏黑的發上,虞姨娘駭得連忙擺手要起來:“這是殿下贈你之物,我怎麽能戴?使不得……使不得”


  虞姨娘的思維還停留在她們卑微身輕,不可行差一步、得規規矩矩才能活下去的階段。


  盛如意卻手腕輕輕、不容拒絕地把虞姨娘重新按回去:“當今陛下以孝治天下,此雖是太子贈我之物,但我適才和離,太過簪金戴銀也為不妥,為避免太子賜下之物蒙塵,我隻能讓生我之姨娘幫我簪戴此物,以示感念太子之賜。陛下以孝治天下,斷沒有懲罰我的道理。”


  “這……”虞姨娘想了一番,還真沒想到可駁斥的點,陛下是不是以孝治天下誰知道,但誰還敢找陛下求證不成?若是不敢,則沒得為一根簪子懲罰盛如意的道理,若是敢,難道陛下還會擺著手說:朕不以孝治天下?


  那又把太後置於何地呢?


  那團月花簪璀璨無比,虞姨娘曾為歌姬,現在又是後宅妾侍,她身如飄萍,一輩子最愛的就是盛如意和金銀之物,盛如意是她女兒,金銀則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若說她對那團月花簪不動心,則是假的。


  虞姨娘想了想,還是害怕:“可……可我身份卑賤,連累得你也身份低微,我怕屆時會有人說我不是你正經母親。”她隻是個姨娘,叫盛如意都不能叫女兒,隻能叫小姐。


  虞姨娘忍痛割愛:“這簪子我受不起……”


  盛如意道:“侯夫人乃我母,但身份貴重,我一腔孺慕之心,得多選幾件貴重之物才好。姨娘也是我生母,我敬重主母也敬重生母,沒什麽不妥。”


  虞姨娘聽完便徹底放下心,等著盛如意給她簪上簪子,女人,無論什麽時候愛俏都應該。虞姨娘年輕時沒簪過那麽好的簪子,現在得到親女兒給她簪上花簪,刹那間,整個人都幸福嬌美不少。


  盛如意自然不可能給侯夫人送東西去,若說送幾件東西,能換得自己的生母放放心心地享用這些東西,她自然願意,但誰知道侯夫人會否在她送過去的東西上動手腳,最後給她一個“毒害主母”的罪名。


  若侯夫人真因一件兩件簪子發難,盛如意自可按剛才的說法回稟,令她自己帶人來挑選幾件幹淨、合心意的禮物。但她確認,侯夫人不是那等在少收幾根簪子的事兒上作文章的人。


  侯夫人這人,在後宅之事上,不論心腸好歹的話,也算得上閨閣粉雄。


  她若以少收簪子發難,最多不過得幾根簪子,她又不缺那等物。而盛如意那些東西是和離時太子所賜之物,侯夫人若擺了陣仗來拿,就是連一個和離的庶女的東西都要給攪在自己身上。


  她得了幾根不缺的簪子,卻多了心胸狹隘之名,還不能對盛如意造成實質性的打擊。這樣的做法,是為不智,所以,盛如意斷定侯夫人不會如此做。


  簪完花簪,虞姨娘愛憐地撫著頭上的團月花簪,喜得來來回回摸了好幾下,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呀”地一拍手:“你瞧瞧,姨娘盡和你說話,倒把要緊事兒忘了。”


  虞姨娘牽著盛如意的手,領她到外間,外間的桌上放了一隻圓筒形的飯盒,正麵上描了吉祥花紋。


  虞姨娘走過去把飯盒打開,裏邊兒有三層,她一盤子接一盤子地往外拿菜:“今天府上可有好東西吃,前些日子莊上的人采到些野菌菇,獻給老夫人吃,老夫人吃了讚不絕口,便吩咐各莊子上的人得空多采些這樣的東西來,分給各院的主子們,比打那些野豬要強。”


  虞姨娘把那些菜都給布好,喜上眉梢地道:“你回府的日子不錯,正好這份兒野菌菇剛到府上,今天正送到各院去。”


  盛如意沒看著虞姨娘忙活,手指纖纖地去端菜,那食盒保溫極強,讓她的指尖都染上些紅意,蒸騰的熱氣氤氳到她的眼眸,盛如意道:“我前些日子還沒回府,既然是按分量給各院主子,那麽,我這裏應當沒有。”


  虞姨娘道:“傻孩子,你沒有,姨娘有啊,咱們一起吃。”


  說是一起吃,但野菌菇這樣的珍稀野山味兒,分發到各院,每院得不了多少。虞姨娘打定主意一筷子也不動,全給盛如意吃。


  野菌菇的香味清而香,和平素聞到的蔬菜瓜果香味完全不同,令人食指大動。


  虞姨娘伸出筷子,挾了一筷子野菌菇要給盛如意,盛如意隻看著那盤小小巧巧的野菌菇,它躺在桌子正中央,顯得既珍貴又平常。珍貴在它味道鮮美,很少踏進侯門公府,平常在它是山野人家桌上的常客。


  忽然,盛如意伸手按住虞姨娘的手,冷靜道:“姨娘,先不要動,此菜有問題。”


  虞姨娘嚇得筷子一抖,什麽問題?她轉頭看著盛如意清冷的側臉,盛如意沉吟一下:“此菜或許有毒。”


  “有毒?!”虞姨娘驚呼一聲,盛如意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她的嘴。


  鶯兒一直站在一旁,聞言也過來:“小姐,這……”她最信任盛如意,一聽說這菜有毒,馬上咬緊牙關,要去裏屋拿銀針試毒。


  盛如意同樣按住她:“銀針並不能試到天底下所有的毒,隻有鶴頂紅之類的毒,能用銀針試出來。野山菌種類繁多,有能食用的野菌菇,也有無法食用、帶毒的野菌菇,這種毒,銀針試不出來。”


  更何況,既然連野山菌都用上了,又怎麽還要多此一舉去下毒呢?

  鶯兒咬牙:“我之前聽我娘說,我們鄰村的一家,就是吃了一些菌菇,全家都死了。野山菌是否有毒,恐怕連一些老山民都不能完全分出來。”


  她說到這兒時,又想到一點疑點:“小姐,你怎麽知道這山菌有毒?”


  盛如意端起那盤野山菌細細端詳,再輕輕嗅了嗅:“這裏邊少了一樣東西:蒜,做野山菌之時,都需要蒜來提味,同時,如果是一些有毒的山菌,加蒜去清炒,蒜會變黑。”


  “侯府的廚子不可能連做野山菌要放蒜都不知道,所以,他故意避開了蒜。”盛如意又聞了一下:“我聞著也沒有蒜汁兒的味道。”


  鶯兒和虞姨娘湊過去,也沒聞到蒜的味道。


  盛如意知道,一些有毒的山菌,哪怕用大蒜清炒,大蒜也不會變黑,這天下有毒的山菌簡直太多了,但是,侯府廚子連蒜都不敢放,便一定有問題。


  她從碗裏挾了一點山菌汁兒滴到地上,螞蟻聞著鮮過來,在那山菌汁兒上打轉,不一會兒,那螞蟻便直直地躺著,一動不動!

  “……她,竟如此狠毒的心腸。如意已經和離回府,給她那好女兒讓了路,她怎麽還不罷休!”虞姨娘見到那螞蟻死狀,一想到要是如意吃了這野山菌,她心痛得快絞碎了帕子,“我這就帶著毒物去找侯爺!”


  “不。”盛如意一把拉住虞姨娘。


  虞姨娘哭道:“傻孩子,你別怕事,我雖然年老色衰,好歹也伺候了那麽多年侯爺,我這次就是拚出這條命去,也不能讓她再害你!侯爺若不主持公道,我就一頭撞死在侯府大門口!”


  盛如意仍不放手:“姨娘如此做,不過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適才鶯兒已經說了,毒山菌種類繁多,連老山民都分不出來。以侯夫人之尊,又不用親自接觸這山菌,怎麽認得出來,屆時她隻說是莊子上的人送錯了東西,甚至廚上的人也隻說這次沒用大蒜提鮮,隻用了別的高湯提鮮……那麽,姨娘你痛哭一場,最後她不過處置幾個莊子上的村婦,再說你誣告主母,姨娘屆時該如何自處?”


  “這……”虞姨娘呆呆地看著盛如意,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這個女兒越來越清冷,越來越鎮定,平素都不是她這個做娘的保護她,而是她保護自己這個姨娘。


  看來……此事又隻能算了?


  虞姨娘淒楚地想,就像這後宅中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一樣。嫡妻,好大的威風,縱然手中鮮血累累,她們這些人也隻能說算了,打落牙齒和血咽。


  “都怪我,是我給你端了這野山菌來……”虞姨娘道。


  “姨娘不必介懷。侯夫人算準了姨娘你的慈母心腸,會將你自己的野山菌給我吃。更算準你我久別重逢,姨娘你親手帶來的野山菌,我怎會懷疑有問題,自然會吃。”


  再冷的心腸,在麵對母女相逢時,恐怕也會軟下來,一軟下來,就給了侯夫人可趁之機。


  虞姨娘道:“那……這山菌我們都別吃了,我去廚房盯著重新做一份吃食來。”


  “姨娘不必忙活。”盛如意盯著她,眼中熠熠生輝,“侯夫人如此做,我們不給她一份大禮,豈不是愧對了她的一番心腸?”


  “你不是說告給侯爺聽也無用嗎?”虞姨娘抓緊帕子問。


  “告給侯爺聽無用,但我有其餘手段。”盛如意把帶毒的野山菌放回食盒裏,給鶯兒密語一番。


  正午日頭漸辣,綠波被春風吹得飄揚動蕩,幾隻鴛鴦棲息於此,相互嬉戲。


  春日荷苞未綻,隻剩田田蓮葉,相互依偎、相互交疊,在春池裏茂盛地發展成一大家子,連成壯觀的一片。


  正廳裏,一個金冠白衣的人坐在上首,他垂下眼瞼,如皎月清姿的臉上寒波一片,隻那雙半含的眼瀲灩著思量的光。


  “此次蝗災人心攢動,連京城附近也遭了災,父皇已下罪己詔……此次災民流竄,方向就是京城,不可讓災民進入京城,京城不過方寸之間,容納不了這麽多災民。”


  “這,殿下的主張是不開城門嗎?”宣平侯道,“可是臣聽說六皇子今早在朝堂之上主張開城門。”


  風璟道:“六弟不過一勇武匹夫,其謀不足道。若是開城門迎接第一批次的災民,而不開第二次城門,同樣會引得城外災民連天呼怨,災民逃難之時,家屬之間流落飄零,或許第一批次進京城的災民中就有第二批次災民的親戚。”


  “到時候,災民為了活命,一批在城內,一批在城外,裏應外合對京城發動攻陷,則會造成極大的動.亂。”風璟拿出一道旨意,“不開城門、鎮壓災民之事,父皇不好親下聖旨,但孤已領了父皇密旨,你看。”


  宣平侯接過去,果然是陛下的密旨。


  風璟又道:“侯爺,災民流連失所,雖為天災,卻也是父皇子民,侯爺吩咐麾下士兵不得鬧出人命,分發食物時,也不許有克扣……”


  風璟話剛說完,門外便有人試探著敲門,宣平侯大怒:“誰,本侯正與殿下商議要事,區區小事,不要拿來煩本侯!”


  門外的人叫道:“侯爺,不是小事,是人命關天的事兒啊!”


  宣平侯便一驚,風璟也瀲灩了雙眸,眸中意味不明,卻並無怪罪之意:“孤事已說完,侯爺自去處理要事。”


  宣平侯便一咬牙,急忙道:“到底是什麽事?”


  推開門進來的,卻是侯夫人,侯夫人對太子行禮之後,麵帶憂愁地對宣平侯道:“侯爺……後院內……有人好似得了瘋病!”


  瘋病?宣平侯一悚,風璟仍不動聲色,撥動著茶蓋。


  “誰得了瘋病?”


  “好像是如意!”侯夫人用帕子拭了眼淚,又小心地看著風璟:“如意這丫頭,昨兒看起來還好好的,原來是傷心都憋悶在了心頭,今天就在院子裏瘋了,把一整個後院的人嚇得夠嗆!”


  “豈有此事!”宣平侯本想說瘋了的丫頭,就得趕緊送到莊子去,免得帶累了盛家其他女兒的名聲。但他又一想到昨夜所見盛如意清冷璀璨的眼,始終覺得,她不像是會瘋的人。


  宣平侯一放茶碗:“取本侯的輪椅來,本侯要親自去看!”


  他又轉頭看向風璟:“殿下你……”


  風璟不動聲色:盛如意會瘋?那樣一個善於克製情緒的人,他心中不大信,但一想到侯夫人的手段,心內也不禁歎然,如意及笄便嫁他,今年年歲也不大,比起侯夫人來說,自然有所欠缺。


  風璟微一仰頭,心中生起淡淡的可惜之感,就像柳絮微揚,楊花紛飛那般輕柔。


  “孤還從未見過瘋病,侯爺可願請孤一觀?”


  “殿下請!”


  侯夫人見多了一個風璟,但是盛如意已經吃了那毒菌,且瘋得都傳到了院子外,想必回天乏術……


  抱著這樣的想法,侯夫人表麵擔憂地走入後院。


  一進後院,一行人便撞上一個小廝,侯夫人道:“不長眼的東西,你跑什麽?”


  小廝上氣不接下氣,指著後麵:“瘋了……瘋了,夫人!”


  侯夫人心中更喜,正是要這樣才好。但她定力頗足,眼下也偽善地落了淚:“可憐的女孩兒,你還不快去請大夫,便是瘋病咱家也得想法子給治啊。”她又張羅宣平侯和太子風璟,“殿下侯爺快行,再晚些去,恐怕那丫頭瘋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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