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陽春三月,空氣中充滿榆莢的清香。


  柳絲細軟,落絮紛飛,像秦淮河邊歌女最軟的唱腔。


  盛如意在清點自己的嫁妝,她的嫁妝可謂是寒酸,零零總總地統共加起來也不過三個箱子,田產農莊更是一個沒有。


  饒是如此,她也清點得非常仔細。以後,這些東西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錢。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盛如意抬頭,丫頭鶯兒快步從門外走進來,通紅著眼眶,像是受了莫大的屈辱。


  盛如意放下手裏的珠花:“鶯兒,怎麽了?”


  鶯兒上半身穿了件蘭色的上衣,下穿了件稍深的長裙,腰間係著紅絲編造成的禁步,俏麗潑辣。她還未語,淚就先流了下來,帶著幾分倔強:“側妃,您不要同太子殿下和離。”


  盛如意清淩淩的眼看過鶯兒臉上的淚水,語氣不重,不疾不徐地提醒:“鶯兒,我早給你說過,不要再提此事,你之前已經答應下來,如今又是受了誰的挑撥?”


  盛如意給她理清裏邊的利害:“你看,你剛才話語激昂,淚水長流,落在有心人眼中,就是不滿太子殿下同我和離,需知天家於我們而言,雷霆雨露都是君恩,我們隻有謝恩的份,沒有怨懟的理。你難道想因怨懟而受罰嗎?”


  鶯兒聞言果然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外麵那些人的欺辱,她又挺直腰杆:“什麽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之前太子殿下雙目失明,不良於行,不隻失了聖心,就連皇後娘娘都放棄了太子殿下……”


  “住嘴。”盛如意聽鶯兒越說越過火,止住她的話,妄自議論皇帝、皇後、太子……這話傳出去,夠鶯兒死多少次了。


  鶯兒卻不住嘴,她看盛如意生了火,噗通一聲跪下去,口中的話卻跟連珠炮一樣:“那時的太子殿下說難聽些,就是瞎了眼斷了腿罷了,他纏綿病榻,太子府也人人避之不及,隻有側妃你心甘情願嫁給太子殿下。你嫁給殿下三年,這三年內你為他請醫問藥,為他求遍天下脾氣古怪的名醫,不知受盡多少白眼,側妃,你現在陰雨天腿疼是為什麽你忘了嗎?你那麽年輕,怎麽會下雨就腿疼?側妃,你忘了,鶯兒沒有忘。”


  盛如意怎麽會忘記?陰雨天腿疼,是為太子求情爭取時間,她在皇宮內冒著傾盆大雨跪了三天三夜,整整三天三夜,她爭取到了時間,但是也落下了陰雨天腿疼的病根。但,這又如何呢?

  鶯兒咬住唇,以為是自己說得不夠:“好,側妃,你不愛聽這個奴婢就不說,奴婢說另一項,這三年內,太子府遭了多少暗害,衣服裏有毒、膳食裏有藥,水池底下有殺手,你為了太子殿下擋了多少次暗害?”


  “三年時間……太子殿下的眼睛好了,身子也好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卻要同側妃你和離。側妃你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卻怎麽不說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在太子殿下最落魄之時同他相互扶持,到了現在,殿下好了……他怎麽能同你和離,他怎麽對得起你!怎對得起你……”


  那是一個女孩兒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啊,付出一切,卻迎來這樣的下場。


  試問盛如意同太子和離之後,誰還敢娶曾經皇家的媳婦?她要怎麽活?

  鶯兒越說越激動,整個人哭成了淚人,倒比盛如意還要激動。


  盛如意之前見攔不了鶯兒,加之知道鶯兒心中憋了一口悶氣,不讓她在自己麵前發泄出來,遲早她要作出大亂子。


  盛如意略冷著臉,她本生得美麗,就像春日底下一支斜斜生出的梨花,絢麗地盛放在枝頭,染著聖潔的白,遠望去像白雪融融,清冷無比,走近一看,才知道非雪而是梨花。


  盛如意就是一個這樣的美人,乍見隻覺得清淡疏離,細看時才發現她溫柔和煦,使人心生親近之意。但她一冷下臉來,就好似梨花變作堅冰,讓鶯兒眼底滂沱的淚水都闌珊起來。


  盛如意凝視著鶯兒:“現在你想說的都說完了嗎?”


  她過分冷靜,鶯兒抹了一把眼淚,倒是不知該再說什麽。她當然是沒說完的,這三年內,側妃對太子殿下的好有目共睹,這還是她們這些奴婢知道的,私下裏,側妃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鶯兒道:“側妃……”


  盛如意看著她的眼睛:“你可知道文淵閣四相和雲台二十八將?”鶯兒茫然,盛如意給她解釋:“太.祖初定天下,最出色的謀臣有四位,分別善謀、善斷、善經濟 、善情報,他們都曾領文淵參事,後拜為相,被稱文淵閣四相,一時風頭無兩。他們為太.祖的江山立下汗馬功勞,沒有他們,就沒有如今的天下。可是你猜,他們後麵是什麽結局?”


  鶯兒不知道,目光茫然。


  盛如意已將珠花放在妝奩之中:“無端被卷入謀反者,殺。對天子不敬者,殺……四位當世絕頂的聰明人,尚且死了兩個,剩下兩個急流勇退,全都乞骸骨回鄉養老,雲台二十八將更是隻剩下幾位。他們協助太.祖奪江山的情分難道不夠豐厚?最後又有誰善終?誰在太.祖手底下討了好去”


  鶯兒不懂:“這和太子殿下和側妃你有什麽關係?”


  盛如意眸子幽幽,隱隱泛著深海般的藍意:“你說我於太子恩重,太子殿下不能同我和離,此等話語同挾恩為報有什麽區別?同天家挾恩為報……提醒他當初的狼狽,鶯兒,你要害我如文淵閣四相般死去嗎?”


  最後這句話太重了,鶯兒一下怔愣在場,嚇得滿臉煞白。


  盛如意雖不忍嚇到她,卻不得不繼續給她敲警鍾:“糟糠之妻不下堂,那是對於一般人家。可我曾經的夫君是太子殿下,他同常人不一樣,他是一朝王儲,未來的帝皇,他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後宅與前朝勢力的製約平衡,無關道義。更何況,你再說一次剛才那樣的話,都像是在提醒當今聖上、皇後當初對太子的無情。”


  鶯兒滿頭是冷汗,在盛如意冷淡的話語中,她似乎窺見了儲君之怒、帝王之怒,鶯兒渾身發軟,壓抑住心底的恐懼:“這,意思是以後,這些話,連提都不能提了?”


  那側妃所受的委屈,就要打落牙齒和血咽?那些付出,甚至隻能深埋地底?

  盛如意目光冷漠,把鶯兒看得渾身發涼,她一字一頓道:“不能提,不能說,不能流於臉色,也不能藏於心跡,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那一切都沒發生過。”


  都沒發生過?

  鶯兒腳步發軟,她聽著盛如意冰冷強硬的話語,頗覺看不懂盛如意的心。她的心是什麽做的?她身為一個旁觀者,都心碎得恨不得死去,盛如意卻能麵目平靜,不流出一絲怨懟,還讓她忘記一切。


  她的心這麽硬?可她當初對太子殿下的好,就像是最軟最甜的蜜糖,她明明有一顆最體貼溫柔的心,怎麽如今就成了這樣?


  鶯兒啜泣道:“奴婢知道了。”


  她又想到了什麽,仰頭充滿期望地看向盛如意:“那,不說那些,側妃去求太子殿下別和離可好,太子殿下當初同側妃你那麽恩愛,怎麽可能說和離就和離?側妃,你去求殿下吧,你要是同殿下和離,今後可怎麽再嫁人?這輩子可怎麽過啊側妃?”


  無怪鶯兒這麽激動,盛如意本是太子側妃,與太子和離之後,天下哪個男兒敢娶她?


  在如今這個時代,女子沒了丈夫,真是寸步難行。


  盛如意卻沒有動搖,她的確曾同太子琴瑟和鳴,花下月下定下鴛盟。那時候盛如意真的愛慘了太子風璟。按照鶯兒的話,別人很容易把盛如意想成一心隻調養太子殿下身體,裏裏外外操持一切,對夫君逼迫極緊,挾恩為報之人。


  但盛如意不是。


  太子風璟不會愛上一個隻會照顧自己,卻不通心意之人,事實上,他未納過一個妾,未幸過一個通房丫頭,他和盛如意,曾真的恩愛過。


  可惜,那是曾經。如今恩愛已消,情誼兩斷,回不去了。


  盛如意衝著鶯兒搖頭:“事已至此,已無半點轉圜餘地。鶯兒,你該收斂你魯莽的性子,今後不該再叫我側妃。”


  不喚側妃,那喚什麽?鶯兒想,大概該喚小姐,和離了,就是未嫁之人。


  鶯兒滿臉淚水:“真的不能去求求太子殿下嗎……”


  “噗嗤——”一聲嬌俏的笑聲傳來,門口恍然進來一個妙齡少女,衣著盛裝,畫著精致的妝容,穿著繡著大團牡丹花的紅色錦裙,手臂間挽著一條顏色稍次的薄紗羅,搖曳生姿,發間的明珠熠熠生輝,身後跟著五六個仆人。


  此人容貌冠絕京城,正是盛如意的嫡姐盛明歌。


  盛明歌款款走過來,帶起一陣香風,頭顱揚得高高的:“求太子殿下?”她像是聽到了什麽好聽的笑話一般,笑得花枝亂顫:“據我所知,這些時日,盛側妃可是連太子殿下的一麵都未曾見到。她倒是想求,可惜,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這些日子,哪怕是夜晚,太子殿下也沒有宿在盛如意房中。他寧願睡在書房,或者整夜不歸,都不踏入盛如意房門。


  盛明歌那張豔冠京城的臉一笑起來,更是美不勝收,她乜斜了一眼盛如意,把眼中的不屑和嫉恨藏好,把玩著自己做好的牡丹花指甲,慢悠悠道:“對了,我倒是忘了,盛側妃如今已經下堂,不能再叫盛側妃了,免得被說盛家沒有規矩。你說對吧,庶妹。”


  盛如意正是宣平候府庶女。


  盛明歌如同一隻驕傲的孔雀,挑釁著盛如意,盛如意卻半點怒色也沒有,讓盛明歌更想撕破她這張臉。倒是鶯兒氣得渾身發抖,就是這個人……太子殿下病好後,她就被盛府大夫人領著上門來,借著看望側妃的名頭,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太子殿下麵前逛,她們母女是什麽心思路人皆知。


  鶯兒氣紅了眼圈,啐了一聲:“誰沒有規矩?一個未嫁之身巴巴湊到妹妹的夫君麵前勾引人,算哪門子規矩?勾引完人家夫君,又來巴巴炫耀,真不要臉!”


  鶯兒的話一出口,盛如意和盛明歌齊齊皺眉。


  盛如意皺眉是皺眉在鶯兒的性子太魯莽,隻知口舌之快,不思安危,在太子府時,自己能護著。可等自己和離後回到盛府,她的性子就會惹大禍。


  盛明歌皺眉則是被戳中自己內心的隱秘,她美目薄怒,抬起袖子一巴掌給鶯兒打過去:“你是什麽下賤丫頭,主子說話你也敢插嘴?還有沒有規矩?”


  盛明歌養尊處優,指甲護得非常長,上麵還染了些牡丹花,那一巴掌下去,鶯兒不死臉上也得多條口子。盛明歌身為宣平候府嫡女,自然受不得鶯兒的挑釁,這些高貴的嬌小姐都有些通病,一些事兒自己能做,但是不能被人說。


  鶯兒確實魯莽得落人口實,但盛如意不可能巴巴地看著她毀了臉。


  盛如意一掌正要落下,手腕就被盛如意牢牢抓住,她眼珠子一瞪:“大膽,你敢攔著我?”


  盛明歌下意識掙紮,比起她豐而不膩的體態,盛如意顯得清瘦許多,然而,她那手抓盛明歌卻抓得穩穩的,盛明歌掙脫不得,忙示意身後人高馬大的仆人們上前團團圍住盛如意,她正要叫人攔下盛如意時,盛如意清聲道:“二姐,我勸你別打她”


  “你如今是什麽身份,我是什麽身份,你憑什麽敢攔我?”盛明歌咬牙,盛如意可不再是太子側妃了,不過是個低賤的庶女。


  盛如意垂著長長的睫毛:“我攔著二姐別打她,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二姐你好。”


  “為了我好?”盛明歌倒是氣笑了。


  盛如意斂眸道:“二姐可聽說過空穴來風定然有因,丫鬟雖然身份低微,但是她能說出那番話,則說明在她生活的圈子裏她聽到過不少關於二姐你的傳聞。二姐可能不知道,丫鬟們負責采買胭脂等事,各府邸丫鬟們采買時相互交際乃是常事,今日丫鬟脫口說出這話,說明還有其餘人也在討論二姐你的傳聞,二姐打得了丫鬟,還能堵得了京城眾人悠悠之口?”


  盛明歌臉色不佳,她也知道自己的手段算不上光明正大,可是如今太子殿下風頭無兩,最容易登上大寶,她堂堂宣平候府嫡女,論家世不比任何人差,論容貌更是豔冠群芳,憑什麽要看著一個庶女運氣好,借了太子的東風踩到她頭上?


  盛明歌似乎想到了什麽,又一笑:“她們誰敢亂說?妄自議論太子家事?沒人敢說什麽。”


  盛如意道:“的確,我同太子和離之事,是太子家事,哪怕二姐借看望我的名義來太子府邸暫住幾月後,我同太子和離,也不能說明我們的和離和二姐你有關係,畢竟沒人敢說是太子琵琶別抱,與側妃嫡姐有私。”


  盛明歌唇角露出隱隱笑意,盛如意話鋒一轉:“可如果二姐你在我離開太子府之時,居然親自掌摑我的貼身丫鬟,不顧名門閨秀的風度,定會讓人以為我的貼身丫鬟看到了什麽關於二姐你不可告人的秘辛,才惹得二姐你不顧時間場合地動怒打人。什麽秘辛呢?”


  盛如意白玉一樣的眉心微微一蹙:“二姐你該知道,流言向來愛附會風月,更愛京城第一美人、宣平候府兩位姐妹同爭一男的風月。二姐你若動手打人,就是白白給人話柄,別人不敢談論太子殿下,難道還不敢談論你我?屆時,滿京城的風言風語,被宮中貴人們知道,二姐該如何自處?屆時,哪怕太子殿下厚愛二姐,宮中貴人們又豈會同意?”


  一番話,便叫盛明歌色厲內荏,手腕仍高高抬起,卻打不下去了。


  盛如意順勢慢慢放下盛明歌的手,盛明歌果然揉揉手腕,不得不住手。她瞧了滿臉冷靜的盛如意一眼,頗覺刺眼,出言諷刺道:“倒是張巧嘴,可惜,不過是個低賤的庶女,更是被太子殿下休棄的棄婦。”她又看向死裏逃生的鶯兒,冷笑一聲:“奴才隨主,都是沒出息的貨色。”


  她想打人,卻不能打,看著盛如意那般平靜,更是生了一腔邪火,一跺腳恨恨離開。盛明歌想到待會兒盛如意會出的醜,才覺得火氣稍平,勾唇一笑,帶著前呼後擁的丫鬟仆人們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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