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這個年代,能做到一校之長...)
這個年代, 能做到一校之長,尤其是大學校長, 通常都是專業領域的巨擘,在社會享有很高聲望。在校內,更是當仁不讓的一把手。
軍醫學校因為隸屬軍部,性質特殊,所以和校長平時對校務插手不多。
他平常就不苟言笑,對學生也一向嚴厲,但像此刻這樣, 突然發如此大的脾氣, 說出這樣的重話,還是頭一回見到。
話音落, 全部的人都呆住。
辦公室裏眾人噤若寒蟬。
李鴻郗臉一陣紅一陣白,張了張嘴,仿佛想再說什麽, 又閉了口,再不敢出聲。
外麵的學生反應過來,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之聲, 中間也不知道是哪個帶的頭,“校長萬歲!”,呼聲此起彼伏。
“怎麽回事?啊!這是出了什麽事!我來給小蘇送點吃的,怎麽小蘇就出了事?都給我讓開,我去跟校長說!”
忽然, 辦公室外傳來一道女人的嚷嚷聲。
貂皮披肩、珠光寶氣的馬太太在幾個男生的帶領下趕來,撥開擋著路的學生, 高跟鞋踩著水泥地,咯噠咯噠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一見到蘇雪至, 馬太太就站到她的麵前,嚷:“你們怎麽回事?那天晚上要不是小蘇出手,救了我兒子,現在都不知道怎樣了!是我們求他給我兒子做手術的,你們憑什麽這麽對他!我可告訴你們,我家老爺和廖督辦周市長馬局長天天往來!每年給他們捐了不知道多少錢!看見我家老爺,哪個不是客客氣氣的!就算那個新來的什麽賀司令,我家老爺也是能說得上話的!誰是校長,出來,跟我評評理!”
辦公室裏突然闖進來一個如此粗俗潑辣的婦人,眾人頓時鴉雀無聲,麵麵相覷,校長皺眉不語。
蘇雪至急忙扯住怒氣衝衝的馬太太,說校長已經撤銷了開除的決定,自己沒事。
馬太太這才鬆了口氣,隨即雙目又雷達般掃射眾人:“那個誰,姓李的?說是姓李的找你的事?是哪個,給我站出來!”
李鴻郗見這馬太太不要斯文,形同母老虎,慌忙後退。被馬太太一眼鎖定,上來就拽他衣領:“你是吧?剛他們說你平時就欺軟怕硬,不是個好東西!以為小蘇沒人,可勁欺負?我叫你欺負!”
外頭學生唯恐天下不亂,何況有李鴻郗的好戲可看,一個比一個興奮。蔣仲懷帶頭,幹脆高聲給馬太太喝彩。
和校長見鬧得實在不像話,厲聲喝止,讓人立刻把馬太太給弄出校門,往後不許再次入內。
學生監負責學校秩序的人急忙進來,連拖帶扯,終於將馬太太給請了出去。
“小蘇你不要怕!有我在,什麽事,你盡管來找我,我給你撐腰――”
馬太太被人給拉出去了,還回頭,高聲地嚷嚷。
現場終於恢複了秩序。
和校長眉頭緊皺,吩咐教務處下達記過處分的通知,隨後叫人都散了,對蘇雪至道:“你留下!”
胡醫師等人急忙退了出去,李鴻郗也垂頭喪氣地跟著人溜了出去,外頭的學生也慢慢散掉,最後,辦公室裏隻剩下了蘇雪至一人。
蘇雪至照著時人的禮儀,對著和校長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非常抱歉,給校方和您帶來了麻煩,也連累了胡醫師他們。他們是出於道義才協助我的,沒有他們,我一個人沒法手術,這件事和他們無關。請您諒解。”
和校長沒說話,看了她片刻,神色漸漸地緩和了,走了過來,拍了拍她的肩。
“膽子不小,本事也確實不錯。但記住,下不為例!”
蘇雪至聽出他話中的語重心長,急忙點頭:“是,我記住了!”
校長歎了口氣:“我的意思,不是叫你往後遇到類似情況,見死不救。救死扶傷是醫家之天職。我雖專攻西醫,但出身中醫世家,對這一點,我從小就耳濡目染。但特殊情況之下,醫者在天職和人性之間搖擺,不可避免。我是希望你們每一個人,在決心治病特殊救人之前,要評估好最壞的可能,確定自己能夠接受負麵的後果,才能去做。尤其是,”
校長頓了一頓。
“像你這次的情況,萬一後果不如預期,倘若你有畢業證照,吃上官司,還可以辯訴。譬如之前清和醫院一案,法院雖屈服輿情,但也不敢完全無視專業人士的證據,大不了最後和稀泥,賠點錢,可無罪結案。但像你現在,沒有畢業證照,一旦吃官司,風險太大。世人往往隻看結果,法庭更不會采納醫者良心去作判案的證據!”
蘇雪至肅然起敬,對著校長再次深深鞠躬,感謝教誨。
“不過,我還是很欣慰,學生裏有你這樣秉承醫家天職並勇於承擔後果的人才。我是收到你同學陸定國的電報,得知情況,遂連夜提早坐火車趕回來了。”
他補充了一句。
蘇雪至意外於陸定國會發電報,對校長為了自己不辭勞苦連夜趕路,也很是感動。
她又想鞠躬,被攔了。
“我聽胡醫師描述,你在手術中采用了一種他之前沒見過的縫合結紮手法。看起來,不但效果確實好,我想了下,用這種手法去縫合闌尾手術部位,也確實很有道理。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蘇雪至知道校長說的是荷包縫埋法,外科內翻縫合的一種,主要用於包埋,可減少汙染促進愈合,常用於婦產科或者泌尿科手術的小孔斷端,也是後世闌尾手術的縫合方法。
她頓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也不是我自己想的……”
校長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她拚命地想借口。
這種,好像不能拿那個萬能的從國外期刊上看見的這個理由來搪塞。
她突然靈機一動。
“是我以前在家時,看見一個獸醫拿病豬開刀,就這麽縫合。我發現這種法子比普通縫合要好,有利於傷口愈合,就學了過來,稍加改良……”
校長深信不疑,感慨了一聲:“有智慧!我等自歎不如。你也善於學習,願從獸醫那裏獲益,實在難得!那個獸醫現在人呢?還在嗎?”
蘇雪至搖頭:“後來走了,不知道去哪兒了。”
校長顯得有點遺憾。
外科手術發展到現在,從全世界的範圍來說,應該也還處於初期探索的階段。
蘇雪至忽然想起之前賀蘭雪曾提及,說給她哥哥看病的那位德國醫生也對縫合很感興趣。
普及後世一些經過無數的外科醫生們用長期手術驗證過的縫合方法,對於提高現今外科手術的術後愈合率,盡量減少感染,應該有所裨益。
她趁機說道:“其實不止這麽一種,還有一些。等什麽時候有空,我整理出來,請校長過目,看是不是適合應用於手術。”
校長顯得很感興趣,頷首:“很好。”
他想了下,“對了,過些時候,我還要去京師參加一個萬國醫學研究會議。到時候,不止國內各醫學院校的同仁,還有一些國外的醫學教授專家也都前來參會,探討一些當今世界最新的醫學前沿問題。你可以做我助手,我帶你同去,見見世麵。”
蘇雪至道謝。
校長頷首:“沒事了,回吧。”
等學生鞠躬離開後,校長想起了剛才李鴻郗附耳說的幾句話。
李鴻郗說,這個學生當初是靠著一個大人物才入的學。前段時間,大人物又通過司長發話,要學校取消此前對該生的一切優待,顯然,該生開罪了對方,那人對他應該十分不滿,勸最好不要忤逆,不如趁機把人開除,送走了事。
就是這一番話,惹得他大動肝火。
他當然知道李鴻郗指的大人物是誰。
當初就是對方一句話,層層下達,學校加塞名額。看成績,顯然又是一個送進來混資曆,將來出去了預備屍位素餐的人。
礙於軍醫學校的性質,校長也隻能忍。後來沒想到,塞進來的學生,居然課業不錯,罕見得優秀,校長終於漸漸改觀,覺得可以培養,卻沒想到現在,對方又來了一句話,要把人給開除掉。
這可真叫孰可忍,是不可忍,這才當眾發作,公開反對。
校長本人自然不懼得罪那個所謂的大人物,但現在靜下來想一想,忽然有點替這個學生擔心。
他雖然不知道蘇雪至是如何開罪對方的,但不用想,必是那個所謂大人物的錯。
人才難得。遇到這樣一個各方麵都出眾的苗子,若是因為開罪小人,日後不能安心做學問,甚至遭到打擊報複,那實在是個重大損失。
校長沉吟了片刻,拿起電話,撥給宗奉冼,找到人後,將發生在學生身上的事說了一遍。
宗奉驚訝:“就是上次開學典禮上的那個學生?”
校長說:“對,就是他,蘇雪至。一個非常難得的醫學方麵人才。也不知道怎麽得罪了賀漢渚。倘若因此影響學業,我於心不安。這種衣冠土梟,手握兵權,沒法講理。我想來想去,求助宗老。您能否出麵相幫,助學生擺脫困境,日後好安心去做學問。”
宗奉冼奇道:“我早就聽聞,賀漢渚暴戾恣睢。之前見麵過後,見他言談裏,倒有幾分士人風範。後來又聽聞,他到任後,天城警局整頓,說要做些利民實事,我還以為他有些不同,之前是三人成虎,傳言過度,原來為人當真如此不堪?”
校長道:“沽名釣譽,古來有之!”
宗先生搖頭:“這些個武夫,個個爭權奪利,變相誤國殃民不說,現在竟連個青年學生也不放過了!”
似宗、和這些學者文人,骨子裏天生本就對那些人帶有偏見。現在出了這個事,印象自然更差。
二人電話裏感歎幾句,宗奉冼沉吟道:“過些天就是那個王孝坤的壽日,前兩日,親自打來電話,邀我出席壽宴。我當時以身體不適為由,拒了。聽聞賀王相交已久,想來他會出席。既然這樣,到時我不妨去吧,替學生在他麵前說幾句話。隻要不是什麽大的怨隙,想來這點麵子,他應該還是會給我的。”
和校長道謝,再敘幾句,議定後,這才放心,掛了電話。
蘇雪至自然不知道校長為自己操的這一番心,回來後,見寢室裏已擠滿人,不止同寢室友,還有別寢室的不少人,全都等在那裏,正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剛才校長怒而拍案李鴻郗吃癟的事,見她回來,紛紛向她祝賀。
陸定國也在。
蘇雪至心裏暖烘烘的,向同學深深鞠躬,又上去,低聲向陸定國道謝。
陸定國擺了擺手:“同學,同學,小事一件!將來發達,記得提攜!”
蘇雪至忍俊不禁,這時聽見一個平日課業之餘喜歡舞文弄墨的男生說:“李鴻郗說的大人物,應當就是衛戍司令賀漢渚吧?實在欺人太甚了!我們學生雖鬥不過惡勢力,但也不能坐以待斃,萬一他還要給你小鞋穿!我們應當團結起來,共同幫助!我有個想法,我認識一家進步報刊的記者,不妨約來,請他將你的遭遇寫出來,登報予以通告,讓輿論向他施壓。我相信,隻要還有幾分良知,報刊都會樂意轉載!”
大家都說不錯,紛紛看向蘇雪至。
蘇雪至嚇了一大跳,趕緊表示感謝大家的好意,但那個所謂的大人物,真的不是姓賀的。
“可能是之前我不小心得罪了另外誰人,正也在想。等我想出來後,若是自己真的不能解決,到時候,我再請同學們一起幫忙!”
大家聽她這麽說,也就作罷,再敘片刻,飯點到了,據說今晚難得有紅燒肉,一哄而散,爭相去往飯堂吃飯。
這個晚上,蘇雪至裹著被子包住身體,躺在單人床上,在同寢室友發出的鼾聲裏,久久無法成眠。
事情一波三折,最後戲劇性地以一個記過結束,自己算是僥幸無恙,實在是出乎意料。
學校這邊,肯定是沒事了。
但是對於她來說,還有另外一個麻煩。大麻煩。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指示校方開除自己的,反正,得罪他是沒得跑了。
那晚上,她腦子懵圈,怕他讓自己娶他妹妹,想都沒想,不留任何餘地,拒絕了來自他的“好意”,至少,讓他麵子都沒地方擱。
接下來,萬一他若真的像同學擔憂的那樣,繼續給自己小鞋穿,或者對付蘇葉兩家,那怎麽辦?
找王庭芝或者傅明城轉圜?
顯然行不通!別說自己和他們沒這個交情,就算有,他們既壓不住賀漢渚,對自己來說,還隻會更加得罪人。
要是就這樣丟下不管,又好似埋了個地雷,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炸,讓人寢食難安。
她想來想去,想了很久,最後終於做出一個決定。
她決定盡快再去找賀漢渚,向他解釋,自己那晚上為什麽拒絕他的好意。務必要讓他明白,不是自己不識抬舉看不起賀家,而是有著難言的苦衷。
要是從此能化幹戈為玉帛,繼續叫他表舅,恢複到剛開始的那種關係,那就完美,從此可以安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