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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0 章(鋪天蓋地的恨意(八章合一...)

  第一百四十章

  永隆二十二年, 皇太後千秋盛宴,太子謀反,帝震怒, 以令郢王世子平定叛亂。


  昨夜裏的大雨滂沱,卻也擋不住皇宮裏的喊殺聲震天。


  勳貴世家多在宮中參加宮宴, 留在家中的,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孩便是說不上話的女眷, 壓根不頂事。


  一直到早上, 大雨初停, 晨光微亮,才有人敢派人出來打探消息。


  隻是整座京城已經被封鎖, 尋常百姓怕惹事不敢上街,一隊隊身著鎧甲, 腰佩兵器的軍士,在城中來來回回的巡視。


  大街上商鋪酒肆,都緊閉著大門, 哪怕是最繁華的大街都空無一人。


  休整了一夜的錦衣衛, 各個紅著眼眶,卻不停歇, 衝進一戶又一戶的大門,搜捕抓人, 一刻都不停歇。


  錦衣衛這次跌足了跟頭,太子造反這麽大的事情,不僅事先沒收到一丁點消息。


  居然還發生了內訌。


  讓太子挖了自家自以為銅牆鐵壁的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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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下來的錦衣衛都經過了一夜的廝殺,稍事休整之後, 開始全城不停抓人。


  太子造反,牽扯甚廣, 又不知道有多少顆人頭落地。


  皇宮裏。


  經過一夜的廝殺,太極殿前的玉階,早已經被血水洗了一遍。


  原本纖塵不染的廣場前,隨處可見的血跡,甚至還有未來得及收拾的斷肢殘臂。


  北大營在趕到之後,收拾了謀反的殘兵,更是打掃了戰場。


  昨天還鮮活的人,今日成了一具具不會說話的屍體。


  昨日還在宮裏的勳貴大臣,女眷命婦,如今都還在被集中看管在各處宮殿,畢竟太子造反牽扯的人這麽多,這些勳貴裏頭,肯定也有。


  一處宮殿,太醫雲集,比起別的淒風楚雨的慘淡場景,這裏多了一分寂靜。


  沈絳渾身濕冷的坐在床榻邊,昨夜大雨澆在身上,都及不得現在一分的冰冷。


  她安靜而死死地盯著床上躺著的人,連眨眼都不舍得。


  仿佛隻要她眼睛眨一下,麵前的謝就會消失不見。


  “灼灼,你先去換一身幹淨的衣裳吧。”一旁的沈殊音還是看不下去,上前勸說。


  沈絳如石雕般,一動不動。


  沈殊音眼底隱含著不忍,昨夜兵亂,她被傅柏林帶到一處殿閣藏了起來,傅柏林叮囑她,非他本人親自前來,不要發出任何聲音。


  雖然沈殊音也擔心沈絳安危,可她知道自己不會武功,出去反而是拖累。


  終於到了天亮,沈殊音戰戰兢兢躲了一夜,不敢閉上眼睛。


  外麵的廝殺聲漸漸小了下去,周圍開始有士兵搜索的聲音,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被士兵搜出來的時候,傅柏林趕到。


  他將自己帶到這處宮殿,沈殊音一進來就四處搜尋沈絳的身影。


  卻處處沒看見。


  直到傅柏林與她解釋:“世子殿下身中一箭,現在正在被太醫們搶救,三姑娘正在陪著他。”


  方才太醫們終於離開內殿,到外麵商討世子殿下的病情。


  沈殊音這才有了機會,進來看看沈絳。


  瞧見沈絳身上的衣裳半幹未幹,外麵隨意裹著一件披風,沈殊音還是忍不住勸說了一句。


  可是沈絳沒有絲毫反應。


  沈殊音不忍,又低聲說:“灼灼,三公子會好起來的。”


  終於這句話像是勾回了沈絳的魂魄,她僵直的脊背輕動了下,蒼白而柔軟的唇瓣,微動了下,發出極細極低啞的聲音:“姐姐,我救不了他。”


  她親眼看見那一箭射入謝的身體裏。


  箭勢淩厲,箭身沒入,鮮血從傷口噴射而出,與雨水混融在這天地間。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要永遠失去了他。


  她奔過去,想要將他抱起來,可是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她抱不動他。


  大雨似要將這天地都淹沒。


  “灼灼,不會有事的,我方才聽太醫說,三公子的傷勢已經穩定,他隻是還沒蘇醒而已,”沈殊音見沈絳的語氣如此迷茫,生怕她走岔了心思,趕緊小聲安慰。


  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郢王爺和王妃終於趕到。


  原來昨晚兵禍起時,太後還強撐著一口氣,生怕給皇上添亂。


  誰知北大營勤王軍來了,動亂被安定,又聽聞太子在事敗之後自殺,太後強撐的這一口,一下子泄了去。


  整個人當即昏厥過去。


  皇上都來不及收拾殘局,趕緊召了太醫救治太後。


  郢王哪怕得知兒子身中一箭,負了重傷,可一邊是親娘一邊是親生兒子,兩頭一樣的煎熬。


  還是皇上聽說謝受傷,趁著皇後稍微好點,趕緊讓郢王夫婦趕過來。


  畢竟郢王妃一直哭個不停,要是讓太後再知道,謝受如此重傷,這就是在催太後的命。


  一進了內殿,王妃望著躺在床上的謝,險些當場昏過去。


  幸虧郢王伸手扶住她。


  這一夜過來,哪怕是平日裏金尊玉貴的王爺夫婦,身上都不免有幾分狼狽。


  “程嬰,定然會沒事的。”郢王爺怕王妃過分激動,趕緊安慰他。


  王妃撲到床邊哭了起來:“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他若是有三長兩短,我便也不活了。程嬰,你快睜開眼睛,看看阿娘。”


  王妃伏身大哭,聲音淒楚沙啞,叫人聞者落淚。


  郢王爺此刻也忍不住別開頭,偷偷抹了眼淚。


  沈絳此刻反而冷靜了下來,她低聲道:“王妃,三公子的箭傷並未傷及要害。”


  真正要命的,是他身上的蠱毒牽絲。


  牽絲之毒,在他身上越來越克製不住。


  昨晚那支箭,按照平日裏來說,根本不會被謝放在眼中。可就是因為牽絲恰好在那時發作,引得他身形遲緩,避不開射來的箭羽。


  郢王妃這才止住哭聲,輕聲道:“你呢,可有受傷?”


  沈絳沒想到王妃在此刻,還會關心她。


  她自幼喪母,未曾享受過這般和風細雨的關懷,一時眼眶有些微澀,她輕輕搖頭:“我並未受傷,多謝王妃關心。”


  很快,外麵再次響起腳步聲。


  “我要見殿下,”一個著急的聲音響起。


  郢王皺眉,走出去正欲嗬斥:“都什麽時候了,還在此吵吵嚷嚷。”


  “卑職見過王爺。”任鬱一瞧見郢王爺,著急道:“不知世子殿下可曾醒來,卑職有要事。告知。”


  郢王爺皺眉:“世子昨夜受傷,一直不曾醒來。不管有什麽事,你都暫且壓下。”


  任鬱瞪大雙眸,一臉又急又氣,他雙眼布滿血絲,這一夜下來,他帶兵殺敵,疲倦不堪,如今還不得歇息。


  “王爺,此乃是十萬火急之事。”任鬱啞著聲音說。


  郢王爺無奈問道:“到底什麽事情,你先與我說說,程嬰到現在都還未蘇醒,你便是再鬧騰,他也沒法替你決斷。”


  “昨夜卑職帶五千禦林軍兄弟,誓死守衛皇城,殿下曾當眾下令,封我為禦林軍統領。如今動亂平定,他們便要微臣交出禦林軍的兵權,這是哪裏來的道理。”


  任鬱此刻眼眶越發紅,兔死狗烹,這未免來的也太快了。


  郢王也沒想到,怔了半晌,這才問道:“是誰讓你交出兵權的?”


  “有個叫田冀的人,適才派人來通知卑職。”任鬱說著,忍不住咬牙,“他們這是趁著殿下昏迷,趁火打劫。”


  郢王皺眉,不由道:“這個田冀是何許人也?”


  沈絳聞言,從內殿走了出來,方才她聽了任鬱的話,此刻道:“此人乃是禁軍參將。”


  “一個小小參將,竟敢將手伸到了禦林軍,豈不是笑話。”郢王皺眉。


  他現在雖然並不過問朝堂之事,可是這個任鬱既然是被謝昨晚點為禦林軍統領,可見他便是謝的人。


  沈絳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王爺,任統領,還請過來一步說話。”


  這附近有宮女和太監,說不準哪一個就成了告密者。


  所以沈絳說話,格外小心。


  三人到了僻靜處,沈絳低聲說:“此人我識得,先前端王在護國寺便刺殺,便是他趕到救援。當時說他是為了換防,才會正巧趕上。”


  “但我與三公子都覺得,太子刺殺端王一事,乃是端王自導自演。”


  任鬱驚覺:“您的意思是說,此人乃是端王的人?”


  這一下可是讓任鬱差點跳起來。


  他咬著牙說:“若不是端王之事,太子豈會造反。如今太子事敗,他倒是立即跳出來爭權。老子昨天帶著兄弟,誓死保衛聖上,如今讓我交出兵權……”


  “不幹。”


  任鬱氣得跳腳,隻是察覺麵前兩位,實在不是自己能造次的。


  倒是沈絳安慰說:“世子殿下能在危急時刻,如此相信任統領,任命你為禦林軍統領,可見他與你是同進退的。所以世子殿下醒來之前,你一定不能交出兵權。”


  沈絳知道謝在這場動亂之中,勢必要得到更多。


  他們總是被牽著鼻子走,總是頭頂著無法抵抗的權勢。


  所以三公子在揚州回京之後,便一直在改變,他參與朝政,他想要將他們的命運徹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任鬱沒想到她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姑娘,居然說出的話,如此強勢,能這般支持自己。


  他當即道:“三姑娘放心,卑職定當不負殿下所托。”


  郢王皺著眉頭,不知在想什麽,卻又沒有說話。


  直到裏麵傳來一聲驚呼,還有歡喜的聲音:“醒了,醒了。”


  沈絳聽到這聲音,提著裙擺,也不顧禮儀,頭也不回地跑了過去。


  她到了床邊,謝已經睜開眼睛,隻是眼神有些茫然,在盯著周圍的人看了一圈,將視線落在了沈絳身上,他嘴角上揚,露出一抹蒼白笑意。


  “阿絳。”他張了張嘴,終於在最後,笑著喊她的名字。


  這會兒連郢王妃都讓出位置,讓沈絳輕撲到他的身邊,她的臉頰貼著他的手臂,嘴唇顫抖,哽咽的想要說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謝伸手撫著她的烏發,輕柔至極,待他的手指觸及她的臉頰,指尖擦拭掉她落下的淚。


  他越是溫柔,沈絳越是哭的厲害,最後她隻哽咽說出三個字:“你醒了。”


  他的每一次受傷,都讓沈絳如墜深淵。


  沈絳最怕的就是他從此一睡不醒。


  謝抬起手臂,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讓她在溫熱寬厚的懷抱中,找到安全感,不必再強行壓抑自己的情緒。


  沈絳的哭聲從壓抑的沙啞,成了失聲痛哭。


  他的衣衫漸濕,心頭仿佛被她的眼淚水浸泡著,又酸又軟,隻能不停的輕撫著她的鬢發,一遍遍安慰:“是我,讓阿絳哭了。”


  “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讓阿絳哭的。”


  謝醒來之後,他居然不顧著眾人的勸阻,強撐著起身,親自去見了皇上。


  皇上在奉昭殿內,正與眾大臣商議,該如何此次叛亂。


  內閣的幾位大臣都在呢。


  就聽大總管彭福海入內稟告,世子殿下來了。


  待讓謝入內之後,永隆帝親自過來,將他扶了起來:“程嬰,你剛受了重傷,怎麽不好好養病,就過來了呢。”


  “皇上令微臣平亂,如今內亂堪平,微臣理當前來複命。”


  永隆帝滿臉欣慰:“這次多虧了程嬰你,方能如此迅速平定內亂。”


  謝道:“此番平定內亂,非臣之功,頭功當屬禦林軍任鬱將軍。隻是微臣有一事,要先跟皇上請罪。”


  永隆帝一副懵懂不知的樣子,溫和道:“程嬰有事,隻管說便是。”


  “昨日何崇先以清君側之名,率部作亂,所以臣以皇上的龍佩為令,在眾將士麵前,革除何崇先統領一職,封任鬱為新任禦林軍統領。此舉實乃權宜之計,隻為了在當時分化叛亂的軍士,讓他們迷途知返。”


  “此事你處置甚妥。”永隆帝滿意的說。


  謝臉色蒼白,忍不住扶了下胸口,那裏是箭傷之處。


  “陛下,不如讓世子殿下先坐下來說吧。”內閣首輔顧敏敬見狀,立即說道。


  永隆帝歎了口氣:“朕竟是糊塗了,來人,給程嬰賜座。”


  謝卻輕退一步,朗聲道:“陛下,任鬱將軍雖是權宜之計,才成了禦林軍統領。但他昨日率部力抗叛軍,誓死護衛陛下和太後,此等功勞豈能抹殺。”


  永隆帝臉色微變,他知謝是為了任鬱的事情來的。


  但他沒想到謝居然當眾說出,此時幾位大臣都還在,顯然也是一頭霧水。


  顧敏敬問道:“殿下此話何意?”


  “我知一部分禦林軍因為何崇先等人的蠱惑,叛亂造反,可若是因此讓禁軍接管禦林軍,豈不是寒了昨夜誓死效忠陛下的那些禦林軍的心。”


  謝此話一出,殿內眾人微微變色。


  顧敏敬立即站了起來,神色嚴肅道:“陛下,老臣以為殿下所言甚是,任鬱本就是禦林軍的人,如今由他接管禦林軍,既能安撫那些叛亂將士,又能讓效忠陛下的將士安心。如今大亂之下,一動不如一靜。”


  他知永隆帝也有私心,可是這個風雨漂泊的朝堂,再也禁不住那些私心了。


  餘下幾人,見謝與顧敏敬都出列,也紛紛起身道:“請皇上三思。”


  永隆帝臉色倒是沒有不虞,反而格外溫和:“程嬰所言極是。”


  “那便傳朕旨意,正式升任任鬱為禦林軍統領。”


  幾位大人都麵麵相覷,實不敢相信,原本鐵血手腕,說一不二的永隆帝,居然會如此輕易就妥協。


  這次太子謀反,看來對皇上的打擊也是極大了。


  一直到下午,宮裏這些勳貴大臣還有女眷們,這才陸陸續續回家。


  眾人回到家中,都感覺是劫後餘生,恨不能慶祝一番。


  沈絳原本也是想在繼續陪著謝,可是這畢竟是宮中,並非郢王府,她不宜多留下,便跟著沈殊音一並回了家中。


  誰都不知,在眾人陸續回家的時候,永隆帝親自前往宮中的牢房,見了太子。


  他望著太子,良久,都無話。


  反倒是在造反失敗,又自殺失敗之後,太子有種塵埃落定的心灰意冷。


  他見到永隆帝,不僅未跪拜求饒,反而有種坦蕩蕩的無畏。


  “父皇,是來處置兒臣的?”太子開口問道。


  永隆帝說不失望,那是不可能,他望著太子,問道:“你可後悔?”


  “悔?”太子輕念著這個字,卻仰天大笑:“我隻恨未能當場斬殺謝昱瑾,他不死,實難消我心頭之恨。”


  永隆帝沒想到他,事到如今,居然還敢如此大言不慚,當即怒喝道:“你乃中宮所出嫡子,朕對你是何等給予厚望,可是你毫無半分儲君之像,容不得自己的兄弟。若是你登基,朕之子嗣,豈不是要被你屠戮殆盡。”


  太子冷笑,卻不語。


  永隆帝似不想再提及這個問題,反而問道:“我隻問你一句,衛楚嵐之黨羽何在?”


  這個問題,似引起了太子的興致,他饒有興趣的隔著欄杆,望向永隆帝。


  一父一子,一君一臣。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明明本該是最親密的關係,如今卻隻能這般隔欄而望。


  永隆帝方才讓所有人都退下,此刻,這周圍隻有太子與他二人。


  太子突然爬了起來,他周圍隻剩一身白衣,頭上更是冠冕全除去,這是怕他用來自殺。


  他隔著欄杆,望向永隆帝,低聲問:“父皇,你怕嗎?”


  “說真的,我怕。”太子的聲音輕而飄,似鬼魅。


  他直勾勾看著永隆帝,小聲說道:“衛楚嵐的人剛找到我的時候,其實我是怕的。因為我在想,衛公死了都多少年,這些人居然還這麽忠於他。若是這樣的人再多一些,我們謝氏江山,豈不就危矣。”


  “父皇,這多可怕呀。”


  說完,太子哈哈大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說道:“多可怕,多可怕呀。”


  他的聲音裏居然帶著一絲唱腔,仿佛尚寶清就在他眼前。


  咿咿呀呀唱著,帶著他進入無憂無慮。


  永隆帝陰沉的望著太子,看著他如癲如狂。


  終於,太子停下了笑聲,他再次望向皇帝:“當年您就是因為這樣,才要殺了衛楚嵐的嗎?因為他太過驚才絕豔,因為他功高蓋主,因為他……”


  “住口。”永隆帝仿佛終於忍受不住般。


  就如同昨晚宴會上,太子說出衛楚嵐三個字的時候,他也如同這般失態。


  太子居然真的住了口。


  隻是他目光詭異的望著永隆帝,突然伸手指過來:“你就是怕了。”


  “你當然應該怕,衛楚嵐的那些屬下,可都在看著你呢,而且你都不知道他們的勢力有多大,”太子一邊看著永隆帝一邊嬉笑:“你要小心啊,父皇。”


  這場父子談話,終究還是無疾而終。


  “小姐,卓定回來了。”


  沈絳回府之後,便痛痛快快睡了一覺,這一覺直從白天睡到黑夜,又從黑夜到了第二天的天明。


  直到阿鳶實在擔心,小聲在紗帳外提醒。


  沈絳這才睜開眼睛。


  她恍惚了下,這才想起來,她將卓定派去尋大姐姐的嬤嬤。


  很快,她起身換了衣裳,到外間與卓定見麵。


  卓定一路風塵仆仆,看起來是日夜兼程趕了回來的。


  沈絳問道:“這一路上沒遇到什麽意外吧?”


  卓定搖頭:“在路上倒是沒有,隻是到了京城,險些進不來。”


  京城因為這場大亂,城門緊閉,到處都在嚴查。幸虧卓定的文書都齊全,而且他是長平侯府的人,所以這才能進入城內。


  沈絳這才問起正事,“你找到那位嬤嬤了嗎?”


  “我按照三小姐您給我的地址,去尋了。隻是我到的時候,這位孫嬤嬤家門緊閉,我等了一日,都不見有人出入。這才問了周圍的鄰居,才聽說,她家裏已有半個月未有人出入了。”


  沈絳眉頭微皺,顯然是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卓定繼續說:“為了防止是對方發生意外,我還特地潛入府上。可是感覺她家中一切都如常,就好像隻是出了個遠門而已。”


  “若是出了遠門的話,為何鄰居會不知?”


  卓定想了下,解釋說:“這位孫嬤嬤乃是多年之後落葉歸根,因此與周圍鄰居也沒什麽交情往來。”


  “我也問過鄰居,他們離開之前並無異常,我想著會不會是出遠門尋親。”


  沈絳雖也覺得此事怪異,卻也隻能暫且放下。


  接下來的幾日,整個京城都被大清洗了一遍。


  但凡與太子有關的人,人人自危,生怕下一刻,屠刀便落在了自己頭上。


  就在此時,都察院的左都禦史突然告老。


  皇上自然是挽留,但是左都禦史,幾次上了乞休的折子。


  最終皇上還是恩準,準許他告老還鄉榮養。


  若是平時的話,肯定有人會笑話老大人是活的老糊塗了,可是如今反倒有不少人羨慕。


  左都禦史的位置騰了出來,自然有人要上位。


  沒兩日,皇上下旨,命郢王世子謝出任左都禦史。


  自此,二十二歲之齡的謝,成了自開朝以來,最為年輕且位高權重的左都禦史。


  這下不少人看清楚了老左都禦史的意圖,既然世子殿下上位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又何必要強占著位置,豈不是惹人厭煩。


  而謝從初入朝堂的七品推官,到正四品的僉都禦史,後至左都禦史。


  短短兩年間,一躍成為朝堂之上最為舉重若輕的人物。


  至於端王,他斷了一條手臂,又被太子當眾如此羞辱,更是被曝出是揚州流民案的幕後真凶,看起來早已是與大位無緣。


  畢竟古往今來,哪裏有斷臂的帝王。


  這帝位之爭,爭來爭去,竟發現最有機會問鼎大寶的幾位,居然都紛紛無緣。


  太子造反,如今又遭皇上囚禁,雖說朝堂上也有大臣上書,稱太子言行,乃是受人蠱惑,請皇上留他一條性命。


  死罪縱然能逃過,活罪卻是難免。


  隻怕太子這一生別想,再有一絲的自由。


  好在皇帝兒子多,下麵的六皇子、七皇子、九皇子都已成人。


  特別是九皇子,他自幼被養在霍貴妃的宮中,與貴妃之子無疑。端王既然斷絕了問鼎大寶的可能,端王一派倒不如幹脆,轉頭支持九皇子謝時閔。


  朝局動亂,幾乎一夜之間,被徹底清洗了一遍。


  反而是沈家,倒是因為沈作明在外領兵,置身事外。


  雖說這段時間,北戎又頻頻騷擾邊境,可是在邊境上與這些蠻人,真刀真槍的幹,倒是好過在朝堂上,這般腥風血雨。


  隻是沈殊音有些惋惜,她說:“本來還想著趁這次太後千秋,給你和三公子賜婚。誰知竟趕上太子造反。”


  沈絳正欲寬慰沈殊音,就聽她念叨:“太子也真是,造反居然要挑自己親祖母的壽辰當日。這若是真的父子相殘,豈不是……”


  “別擔心,反正以後日子還長著呢,”沈絳還是安慰道。


  正說著,突然阿鳶進來,驚訝道:“小姐,宮裏來人了。”


  沈殊音先驚訝,隨後驚喜:“宮裏來人?該不會是賜婚的聖旨到了吧。”


  沈絳:“……”


  大姐姐這是多盼著自己嫁出去呀。


  不過兩人還是立即更衣,去往前廳。


  沈絳瞧見一個並不算臉熟的太監,客氣道:“大姑娘、三姑娘,皇上有令,請兩位姑娘即刻進宮。”


  “讓我們進宮?”沈絳察覺此事不對勁。


  太監依舊一副討好的笑容:“還請兩位姑娘隨我一同入宮,以免讓皇上等急了。”


  沈殊音也覺得不對,突然道:“可是我父親有了什麽消息?”


  邊境的消息,第一時間都是傳到宮裏。


  “奴才也不知究竟是何事,隻知既是皇上召見,二位姑娘便該趕緊收拾收拾入宮吧。”這太監也不說什麽事兒,隻催促的緊。


  畢竟是皇上召見,她們沒有理由也不能拒絕入宮。


  隻是在前往宮裏之前,沈絳找了個機會,對阿鳶說道:“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謝這兩日終於回王府休息,沈絳昨日剛去看過。


  阿鳶也知三公子在府裏,她很機警的對沈絳點頭。


  一路上,姐妹兩人忐忑不安,卻又沒什麽機會說話,畢竟馬車外頭,就坐著趕車的太監。


  待兩人直接被帶入奉昭殿。


  這不是沈絳頭一回來這裏,卻依舊有種不適的感覺。


  都說帝王乃是孤家寡人,連他日常待著的寢殿,都有一種寂冷。


  一入內,沈殊音與沈絳這兩人才發現,竟有不少人在。


  霍貴妃陪坐在下首,就連英國公霍遠思也在。


  反倒是九皇子謝時閔瞧見沈絳,臉上帶著一種隱隱的不忍。


  “臣女叩見陛下。”


  姐妹二人齊齊跪下,給皇上請安。


  永隆帝並未立即讓她們起來,反而將目光落在了沈絳身上,眼前的姑娘微垂著臉頰,隻能隱約看見臉頰的輪廓。


  可是她並不是像。


  “起身吧。”終於永隆帝喊了一句。


  兩人起身,隻站在原地,直到永隆帝又說:“把人帶上來吧。”


  話音落下之後,身後傳來腳步聲,沈絳和沈殊音還是轉頭看過去,瞧見一個穿著錦衣的韓姨娘隨著一個小太監入內。


  沈絳眉頭微皺,沈殊音的神色也沒比她好到哪裏。


  韓氏突然出現在宮裏,顯然不是什麽好事兒。


  直到韓姨娘柔柔弱弱朝上首一拜,聲音輕柔道:“妾身韓氏,叩見皇上。”


  永隆帝緩緩道:“既然沈家的兩位姑娘都到了,你就說說,你今日要狀告何事。”


  狀告??


  沈絳心底無語,難不成爹爹不認沈芙綾的那點破事,韓氏還要鬧到宮裏?

  皇上不會連內宅這點事兒,都要管上一管吧。


  就在她心思亂飄時,韓氏的聲音輕輕響起:“皇上,妾身所告之事,乃是沈家三姑娘並非是沈氏女,乃是亂臣賊子之後。”


  沈絳愣住。


  一旁的沈殊音當即怒斥:“韓姨娘,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霍貴妃閑閑朝她一睨,開口說:“沈大姑娘,你也是當過世子夫人的人,怎麽連這點禦前的規矩都不懂。皇上跟前,有你說話的份嗎?”


  沈殊音撲通跪在地上,說道:“皇上明鑒,韓氏此言乃是汙蔑。韓氏與她所生之女,自先前爹爹入獄之後,便與我沈家斷絕了關係。此番我父親前往邊境前,就曾交給我一封信,說是韓氏再無故作亂,便讓臣女將休妾書交給韓氏。”


  “此信如今還在我府上,若是皇上不信,隻管讓人去取。”


  韓氏沒想到,沈作明竟還留下這麽一封信,這下她心底的顧慮便再也沒有。


  既然他已做了初一,就別怪她做十五。


  韓氏喊冤道:“皇上,妾身所言,句句屬實。這位沈三姑娘壓根就不是沈氏女,她乃是十九年被滿門抄斬的衛家餘孽。”


  “她是衛楚嵐的女兒。”


  沈絳站在原地,聽著韓氏與大姐姐你來我往,誰也不服誰。


  直到韓氏喊出這一句話,在她耳邊,嗡嗡作響。


  她是衛家餘孽。


  她是衛楚嵐的女兒。


  衛楚嵐,這個名字她早已經不陌生,從一次又一次聽到他的名字,終於他的名字與她聯係在一處。


  沈殊音還在據理力爭,她跪地喊道:“皇上,韓氏對我姐妹兩人一直心存嫉妒,又因為她女兒沈芙綾先前設計綁架臣女,被父親責怪,歸不得沈家。先前她與臣女求情,想讓沈芙綾回沈家,以有助於婚事。被臣女拒絕之後,她便心存怨恨。”


  “皇上,韓氏知道臣女最是在乎親妹妹,所以這才出此毒計。”


  沈殊音為了替沈絳洗冤,不惜說出沈家姐妹之間的齷蹉,更是連自己被綁架之事,都不惜當庭自陳。


  可是韓氏卻突然喊道:“皇上,妾身有物證。”


  沈殊音怔住,連一直站在原地未動的沈絳,都不由看了過去。


  韓氏咬牙道:“妾身有一封書信,乃是由姚寒山寫給我家侯爺的,這個姚寒山便是大名鼎鼎的寒山先生,乃是衛楚嵐的舊故。”


  “呈上來。”永隆帝的聲音沉的可怕。


  韓氏的書信呈上去之後,永隆帝翻開信封,字跡竟是熟悉的厲害。


  姚寒山、衛楚嵐、沈作明,一個個名字,何等熟悉。


  都是文有胸藏韜略,武能安定天下,當初也正是這些人,陪著他爭帝王,坐江山。他也曾豪情萬丈說過,若是他為帝,定然此生不負。


  可如今,這一個個名字卻早已經遠離。


  衛楚嵐身死,姚寒山避世,隻剩下一個沈作明,卻在西北,替他守衛疆土。


  可他不明白,為何人人都要選衛楚嵐。


  就連他最是信任的沈作明,居然都瞞著他,將衛氏餘孽,養了這麽大。


  甚至還偷偷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霍貴妃忍不住道:“皇上,自打先太子與衛氏餘黨,勾結作亂之後,臣妾每每想到,便寢食難安。如今太子被囚,這些衛氏餘孽卻還沒有盡數抓到,如何能不叫人膽戰心驚。”


  霍遠思起身,衝著永隆帝行禮。


  “韓氏身懷此等秘密,本就寢食難安,又經曆太子之亂,生怕衛氏餘孽再起波瀾,這才想盡一切辦法,將此事告知於臣。微臣也不敢擅斷,隻能盡全力找到當年的證人。”


  “沒想到,倒是真找到了一位,還請皇上準許這位證人入內。”


  永隆帝自然沒有不允的,若是說這在場之中,最為忌憚衛氏餘孽的人。


  隻怕就是他了。


  畢竟前幾日他悉心教導長大的太子,居然跟著衛氏餘孽,一起反了他。


  很快,一個小太監領著一個步履蹣跚的人進了殿內。


  眾人回頭看過去,沈絳倒無異色,反而是沈殊音大驚失色:“孫嬤嬤。”


  聞言,沈絳臉色微變。


  這個孫嬤嬤為何會在這裏?


  她讓卓定回她的老家去找,沒有找到的人,卻突然出現在皇宮。


  在片刻後,沈絳突然笑了起來。


  原來這竟是一個,早已經針對她的陰謀。


  卓定說他去孫嬤嬤家中找了,她家已有半個月未曾有人出入。孫嬤嬤是在太子舉事之前就消失了的。


  所以哪怕沒有太子造反,她亦是逃不掉的。


  此刻,入內的孫嬤嬤撲通跪在地上,

  孫嬤嬤跪在地上,白花花的頭發雖然梳的還算整齊,卻已經稀疏的厲害。


  她如同一葉枯黃的樹葉,渾身都在顫抖,仿佛隨時都能倒下去。


  終於她緩緩開口說:“回皇上,老奴乃是長平侯府的嬤嬤,大小姐自幼便由我帶著。今日,今日……”


  “奴婢要說之事便是,三小姐確實並非我家夫人親生的。”


  沈殊音失聲道:“嬤嬤你為何說謊,阿娘當年懷孕,我雖還小,卻還記得清清楚楚,阿娘的肚子是一天天大了起來的。”


  “大姑娘,老奴並非在撒謊,當年夫人確實是生了一位小姐,”孫嬤嬤似乎也知對不起沈殊音,不敢抬頭望過來。


  她垂著臉:“可是夫人生完之後,便嫌下人伺候的不好,換了一批下人,就連奶娘都換了。待出了月子,孩子抱出,我瞧著那孩子便不像是剛出生的,看著有好幾個月的模樣。”


  “後來夫人帶著三小姐去廟裏祈福,恰好遇到先前被換的奶娘,她一瞧見三小姐便大驚失色,我瞧著不對勁,偷偷追上去。那奶娘被嚇得半死,隻與我說,三小姐被人換了。我自然是不信她的話,便說嬰兒長得模樣都差不多,她許是瞧錯了。可她非說,沒有瞧錯。”


  “當時我便與夫人說了,誰知她竟說是那奶娘氣惱被府裏換掉,故意造謠。”


  孫嬤嬤像是陷入了往事般,斷斷續續說著陳年舊事。


  “後來我又去尋了一次那個奶娘,因為我也覺得這事兒實在是蹊蹺,小嬰兒容貌相似,為何那個奶娘一口斷定三小姐就是被換了。直到她與我說,假的三小姐肩後有花瓣一樣的胎記,可是原本真正的三小姐是並沒有的。”


  花瓣一樣的胎記……


  沈絳腦海中陡然回憶起一段對話。


  她驚訝望向阿鳶的肩後,輕笑問道:“阿鳶,你肩後居然還有一個像花瓣的胎記。”


  “對呀,我打小就有,說不準我前世是個花神呢。”阿鳶嬉笑,好不得意。


  沈絳打趣:“這樣啊,見過阿鳶仙子。”


  阿鳶苦著臉:“不過我覺得還是小姐比較像仙子。”


  兩個少女嬉笑的聲音,依稀清楚。


  此刻聽到孫嬤嬤所說的話,沈絳身體猶如針紮般。


  她張了張嘴,想要反駁。


  可是她張開嘴卻又無從喊起,關於身世,她無從知曉。


  旁人說的這些,不管是真真假假,她都不知。


  此時孫嬤嬤繼續說:“沒過多久,我再去找那位奶娘,才知她家中居然失火,全家都葬身火海。”


  孫嬤嬤說的頭頭是道,連一直堅決否認的沈殊音,都快要說不出話。


  “這麽多年,我一直守著這個秘密,不敢胡說,更不敢讓旁人知曉我知道這個秘密。我怕別人一旦知曉,我也就活不長了。”


  沈殊音顯然是氣急,她望著孫嬤嬤,咬牙道:“你這是在胡說八道,我阿娘為何要換了自己的親生女兒,你究竟是收了誰的好處,要如此構陷我們沈家。”


  此時韓氏嗬笑:“若是夫人自己不心虛,為何要將三姑娘養在衢州那麽多年,又為何要給三姑娘定一個十六歲之前不可回京的批命,此等批命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霍貴妃在一旁淡淡道:“皇上,既然沈大姑娘與沈三姑娘都不承認,那咱們便驗驗吧。看看三姑娘身上,到底有沒有這個胎記。”


  沈殊音一把抱住沈絳,厲聲說:“你們誰敢碰我妹妹。”


  霍貴妃一聲冷笑。


  她的兒子斷了一隻手臂,她恨毒了太子還有太子的人,當初太子替衛氏喊冤,如今她便要衛氏餘孽,給她兒子的手臂陪葬。


  所以得知此事,她不遺餘力的推進。


  沈殊音拉著沈絳一塊跪下,她一邊磕頭一邊道:“皇上,我父親鎮守仰天關二十年,豈能憑借這些小人的一言一語,就懷疑他對陛下的忠心。還請皇上明鑒。”


  砰砰砰,沉悶的磕頭聲音,驚心動魄。


  一向溫雅和婉的沈殊音,此刻不顧及絲毫尊嚴,磕首跪求。


  沈絳伸手去拉沈殊音,抬頭望向上首的帝王:“皇上,臣女願意一驗,以示清白。”


  沈殊音還要說話,沈絳拉住她,低聲說:“大姐姐,沒關係的,我清者自清。”


  她是女兒家,自是由宮女驗身。


  不過霍貴妃親自站了起來,說道:“皇上,不如讓臣妾親自來驗。”


  沈絳冷靜走到內側裏間,一位宮女上前,低聲說:“三姑娘,得罪了。”


  待她的衣裳被輕輕解開之後,她將衣衫退到肩膀之下,順勢撥開了鴉青色發絲,將肩膀後的風光,盡數落在身後眾人眼中。


  霍貴妃瞪大雙眼:“怎麽會?”


  兩個負責驗身的宮女,看著她光滑潔白的後背,絲毫沒有孫嬤嬤所說的胎記。


  沈絳聽到霍貴妃的驚呼聲時,就知道她並未在自己肩後,找到她想要找的東西。


  因為有花瓣胎記的,確實不是她。


  霍貴妃甚至命宮女,親自伸手驗,看看她所謂的胎記是否被後天祛除。


  可是她的肩後,光滑雪白,沒有絲毫祛除胎記的疤痕。


  沈絳冷笑望著霍貴妃:“貴妃娘娘,我能將衣服穿起來了吧。”


  霍貴妃望著她的臉,一張保養得當的臉頰微獰,“你別得意,你這個衛氏餘孽。”


  待她們二人回到大殿時,沈絳衝著沈殊音搖了搖頭。


  沈殊音提著的一顆心,突然落了下來。


  “皇上,既然沒有的話,現在就可以證明我妹妹是清白的吧。”


  霍貴妃嘴硬道;“皇上,雖說她肩後確實沒有胎記,可是江湖多異士,祛除個胎記並非難事。韓氏所呈的這封書信,才是最能證明的。”


  沈殊音倒是被對方的無恥氣到,她說:“既然已按照你們所說的驗了,既然沒有,又何必一味攀誣我妹妹。”


  哪怕對方是貴妃娘娘,此刻沈殊音為了保護沈絳,亦是義無反顧。


  永隆帝似乎也聽她們吵累了,揮揮手,竟是道:“暫且將沈家三女,關進牢中。”


  此言一出,震驚四座。


  霍貴妃自以為自己的計策得逞,喜不自勝。


  沈殊音望著沈絳,眼露絕望。


  倒是沈絳,反而有種頭頂懸著的那把劍,終於落下的感覺。


  其實方才她驗身結束,得知自己肩後並無胎記,她心底也未見輕鬆半分。


  那日永隆帝在殿上,聽到太子提起衛楚嵐時,那等失態。


  可見衛楚嵐確實是他心頭最大的一塊心病。


  這塊心病早已隨日月瘋長,不見未見削弱半分,反而越長越瘋魔,讓這個明明擁盡萬裏江山的帝王,才會聽到那個名字就如此失態。


  帝王是這個世界上,疑心病最重的人。


  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


  哪怕她真的與衛氏無關,永隆帝都真的未必會放過她。


  可是她真的與衛家,與衛楚嵐無關嗎?


  她所習的是衛家刀法,她的先生是衛楚嵐的摯友,早在冥冥之中,她便與衛楚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要不然她也不會派卓定,親自去找孫嬤嬤。


  難道隻是想了解她出生時的場景嗎?

  不是。


  其實她心底也一直在懷疑著,隻是她從來都心存僥幸,僥幸旁人無法發現。


  她會死嗎?


  沈絳不知,亦不想認命。


  可是她的命早已非她所能左右,如今隻能期盼著麵前這個帝座之上的人,一絲善念罷了。


  在這一刻,她突然明白,三公子的選擇。


  明明他身在佛寺長大,不念紅塵,亦不眷權勢。


  卻在遇到她之後,拚命要將權勢攬於懷。


  唯有自保,方能保護別人。


  如今她沒有自保之力,隻能任人宰割。


  隻是不知在臨死之前,她能否再見三公子一麵,哪怕隻是一麵也好。


  沈絳突然後悔,後悔昨日與謝見麵時,沒與他多說幾句話,沒告訴他,自己這一生遇到他,是何等之幸,何等之快。


  可惜,再沒有機會了。


  “灼灼。”沈殊音還要抱住她,卻被身側的太監拽了過去。


  沈絳掙紮著過去抱住她,在眾人未反應過來時,埋在沈殊音的耳邊低語道:“讓阿鳶立即離開京城。”


  太監撲過來時,她鬆開沈殊音,束手就擒,跟著對方離開。


  沈絳並未反抗,這重重深宮,她便是逃,又能逃得何處去呢。


  待眾人離開之後,殿內之留下永隆帝與英國公霍遠思。


  在眾人麵前依舊能維持著尊貴帝王威嚴的永隆帝,突然抬頭望向霍遠思,問道:“昭明,你說她真的是嗎?”


  霍遠思輕聲說:“皇上,臣在得知此事之後,曾派人前往衢州。這不查不知道,一查當真是嚇了一跳。原來姚寒山這麽多年,一直在衢州,他還是沈家這位三姑娘的先生。”


  “當年姚寒山號稱是有經天緯地之才,他為何要教導一個小小的女娃。”


  他忌諱衛楚嵐,可是他卻沒打算真的殺這個衛氏‘餘孽’。


  一向聖心決斷的人,居然會在這時候彷徨起來。


  一直未曾說話的霍遠思,終於緩緩起身:“陛下,縱虎歸山易,可是後患無窮。太子若是沒有這些所謂的衛氏餘黨蠱惑,又何至於走上這條骨肉相殘之路。”


  “今日他們可以蠱惑太子,他日難道他們就不能蠱惑六皇子、七皇子甚至九皇子。”


  他的聲音停頓片刻,終於又響起:“況且這朝堂之上,真的隻有一個太子殿下被蠱惑嗎?郢王世子自從遇到這個沈氏女之後,竟能從一個想要出家為僧的性子,轉變到如今如此淩厲果決且野心勃勃。這難道就沒有沈氏女的蠱惑嗎?沈氏女又有姚寒山親自教導,他們意欲何為?”


  此言一出,永隆帝徹底驚愕。


  若是旁人倒還好,謝之變化,乃是永隆帝親眼瞧眼中。


  帝位之所以說是疑心病最重,是因為他不僅要疑心自己的兒子,還要疑心自己的兄弟,疑心自己兄弟的兒子。


  曆來宗室皇親謀反,也不是孤例。


  這些衛氏餘孽,如跗骨之蛆,若是不殺盡,焉能知就不會有下一個太子。


  “陛下,寧殺錯,勿放過。”


  霍遠思這句話,似一把火,燎起了永隆帝心中的念頭。


  一旦這個念頭起來,便再無輕易熄滅的可能性。


  皇權臥榻,豈容他人酣睡。


  阿鳶在沈絳她們進宮之後,便讓人備車,前往郢王府。


  誰知馬車剛駛出去,竟被人攔下。


  阿鳶一掀簾子,望著攔車的人,模樣有些熟悉,她定睛一瞧,隨後震驚:“你不是先生身邊的……”


  對方豎起手指,做出了噤聲的動作。


  趕車的人是卓定,他與阿鳶對視了一眼,便將馬車趕著跟著對方。


  直到到了一處小巷,兩人下車,跟在後麵,左拐右繞,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到了一個小院。


  兩人入內,就瞧見正堂裏坐著的人。


  “先生。”


  不管是阿鳶還是卓定,紛紛一驚,眼底帶著喜悅。


  姚寒山卻道:“灼灼,可是被帶入宮中?”


  阿鳶趕緊說:“對,先前宮裏突然來了人,說是皇上傳召兩位小姐。先生,不會是侯爺又出什麽事了吧?”


  能讓皇上傳召沈絳的,除了沈作明之事,阿鳶也想不到別的。


  “無妨,我們先在這裏等著。”


  等著?


  阿鳶忍不住說:“可是小姐臨走之前,讓我即刻去郢王府找三公子。”


  姚寒山沒再說話,隻是沉沉望著外麵。


  阿鳶與卓定都不敢再說話,隻能安靜等候。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終於傳來敲門聲,姚寒山的侍衛立即上前去開門。


  隻聽一個穿著青色勁裝的男子入內。


  姚寒山起身走過去,兩人在門外說了幾句話。


  “確定嗎?”他低聲問。


  青衣男子點頭:“大人在宮中的耳線來報,千真萬確,三姑娘已經被關在牢中,大姑娘此刻出了宮。”


  “大姑娘如今在何方?”姚寒山問道。


  對方又說:“據我們的線人來報,大姑娘的馬車出宮之後,並未直接回長平侯府,而是去了郢王府。”


  姚寒山點頭,又交代了幾句,讓對方先行離開。


  “阿鳶,你現在與我一同前往郢王府,你能帶我進入嗎?”姚寒山問道。


  阿鳶眨了眨眼,隨即點頭:“先生我可以。”


  她是沈絳的侍女,這些天也是多次出入郢王府,所以王府的人待她極為客氣。


  姚寒山入內換了一套衣裳,還做了易容,貼上胡子,連膚色都變成了棕色,完全變成了趕車的馬夫,而不是一個文人。


  兩人一路回到馬車,阿鳶上車前,突然問:“先生,小姐沒事吧?”


  姚寒山望著她殷切關心的神色,如同陷入沉思,許久,他低聲問:“阿鳶,你可還記得當初我救你的情景?”


  當年先生救她……


  這一句話,仿佛將她與姚寒山都拖入了記憶深處。


  那或許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黃河潮汛,沿江兩岸流民成災,衢州雖不算繁華重鎮,卻因離河道極遠,並未受災,因此不斷有難民湧入。


  衢州到底是小城,哪裏經得住這麽多流民,因此官府便閉了城門。


  那些流民就隻能在城門外祈求,哀鴻遍野,路有餓殍,沿途的官道早已經成了人間地獄般的場景,餓死的、病死的、奄奄一息尚存著一口氣的,空氣都漂浮著惡臭難散的臭味。


  沿途的草地、樹皮,早就被扒了個幹淨。


  那年姚寒山出城歸來,他在衢州已住了許久,一直等著沈家的小姑娘長大。


  他與沈作明約定,待沈絳五歲時,便由他授以詩書。


  姚寒山走南闖北遊曆天下,這等場景,哪怕見過,每次都還是觸目驚心。


  城裏的官府怕這些流民□□,每天都還是會施舍一些粥食,可是這麽多流民,一個小小府衙又能給多少粥。


  年富力強的,尚且能爭得一□□下去。


  那些老幼婦孺,便是搶也搶不過,爭也不了爭。


  姚寒山的馬車正往城裏走,他沒掀開簾子去看兩旁,天災連連生靈塗炭,如此慘狀,他既不能救人,也無法濟世,看了也不過是徒增悲哀罷了。


  曾幾何時,姚寒山也是自持滿腹經綸,想要兼濟天下,可是半生碌碌,到頭來他所以為的明君,也不過還是如前人一般,滿心滿腹隻有權勢。


  何曾有半分百姓。


  他所追隨的,全都成了一場空。


  直到馬車突然停下,車夫在外麵嗬斥說:“你這小丫頭,怎麽沒頭沒腦的撞上來,馬蹄不長眼,踢到你該如何是好。”


  “貴人,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阿娘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我弟弟也快餓死了,”小女孩稚嫩而淒慘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姚寒山到底不是鐵石心腸,還是掀開車簾。


  就看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擋在馬車前,留著半長的頭發,枯黃幹燥。


  她一抬手,細骨伶仃的手臂,仿佛一折就能斷開。


  姚寒山沉默的望著她,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孩子。


  小女孩見他掀開簾子,以為是發了善心,立即磕頭,“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我一輩子給您當牛做馬,我會一輩子報答您的恩情。”


  姚寒山望著她,直到看見她肩後的一處紅色胎記。


  流民的衣裳破破爛爛,衣不蔽體者甚多,這小女孩的衣裳也早爛了大半,肩膀後麵壞了好大一處洞。


  這才將她的胎記漏了出來。


  姚寒山走下馬車,緩緩走到她麵前。


  直到他垂眸,落在她的肩後。


  那裏有一處格外明顯的胎記,形如花瓣。


  ……


  “先生,先生,”阿鳶喊了兩聲。


  姚寒山轉頭看過來,就見阿鳶目光灼灼,帶著赤忱,“阿鳶一刻都不曾忘記先生的恩情,阿鳶的這條命是先生救下的。”


  她的目光亮極了,比春光還明亮。


  姚寒山似不敢看她的眼睛,扭頭看向另外一處。


  “你上車,咱們現在就去郢王府。”


  沈殊音一出宮,便立即讓車夫前往郢王府。


  現如今,唯有世子殿下才能救灼灼。


  她腦子亂糟糟,絲毫不敢相信方才發生的一切,居然有人指認說,她的親妹妹並不是她的親妹妹。


  灼灼是阿娘生的,是她的親妹妹呀。


  這怎麽可能錯了呢。


  肯定是韓氏怨恨灼灼,所以才會要害她。


  沈殊音到了郢王府,便要見世子殿下,好在有下人認出,這位是長平侯府的大姑娘,這可是自家未來世子妃的親姐姐,也不敢拿喬,趕緊領著沈殊音入內。


  謝正在房中歇息,沈絳說好,今日還會來。


  隻是這麽久,也不見她過來,不知這小丫頭又在搗鼓什麽。


  這幾天沈絳怕他在家養傷悶得慌,不知收集了多少古卷話本,生怕他看不夠。


  就在他垂眸看書時,外麵匆匆有人來報,沈家大姑娘來了。


  沈大姑娘?


  謝剛皺眉,已經聽到了匆匆腳步聲,原來沈殊音等不及,居然直接闖進來。


  “世子殿下,求你救救灼灼。”


  謝怔住,下意識問:“阿絳怎麽了?”


  沈殊音語氣著急:“今日宮裏突然來了一幫人,將我和灼灼帶入宮裏,待我們入宮,這才發現韓姨娘居然也在,她還拿出一封據說是姚寒山寫給我父親的信,說……”


  一口氣說到這裏,沈殊音突然眼眶一紅:“她說灼灼不是我們沈家的姑娘,她是衛楚嵐的女兒。”


  轟。


  明明外麵春和日明,卻仿佛有雷擊在他耳畔響起。


  擊的他心底空白一片,仿佛什麽都不能想,什麽都無法想。


  沈殊音見謝如此失神,越發手足無措,撲簌撲簌落淚,哭著說道:“皇上已經將灼灼下獄,怎麽辦,怎麽辦。”


  謝胸口激蕩,一股腥甜,自咽喉漫起。


  怎麽辦。


  他得救她,他得讓她活下來。


  可是他剛欲張嘴說話,一口血吐了出來。


  清明和晨暉在一旁驚呼:“世子。”


  沈殊音也被嚇得連眼淚都止住。


  可是這一口血吐完,反而是謝鎮定道:“我無妨,沒事,我現在就進宮。”


  “不可。”外麵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原來是混亂中,阿鳶帶著姚寒山趕到了。


  因為阿鳶是沈絳的貼身侍女,偶爾會替沈絳送東西過來,謝曾下令過,她若是來了,不必通傳。


  謝眯著眼睛望向姚寒山,在認出他後:“先生,你怎麽會在此處。”


  “我是為了灼灼之事而來。”


  沈殊音瞧見姚寒山也是一怔,彷徨之後,如同找到主心骨般,說道:“先生,你自幼教導灼灼,你還是我父親的摯友,你一定能為灼灼證明,她確實是我阿娘生的女兒。”


  “大姑娘,你既然陪著沈絳親自到了宮裏,不如你跟我們說說當時的情況。”


  沈殊音也知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她輕擦了眼淚,複述起今日的情況,特別是孫嬤嬤說的那個換孩子。


  “孫嬤嬤說假的三姑娘肩後有一處花瓣胎記,真的三姑娘沒有。可是霍貴妃親自給灼灼驗身,她背後確實沒有什麽花瓣胎記。”


  在提到花瓣胎記時,阿鳶睜大雙眸,嘴唇微微顫抖。


  旁人還在說話,可是她卻陷入了沉思中。


  謝似乎被這個消息鬆了口,他說:“既然沒有證據,阿絳便是被冤枉的,我現在即刻進宮,請皇上放人。畢竟沈侯爺還在邊境,皇上不敢輕易對阿絳動手。”


  “若是皇上打算,寧殺錯,不放過呢。”


  謝神色微沉,烏黑雙眸猶如深淵,深的望不見底。


  “隻要有我一日在,我便不會讓阿絳出事。”


  姚寒山冷嗤一聲:“皇權之下,你我皆是浮雲,滔天洪流滾過,你真的能螳臂當車嗎?你如今雖是左都禦史,卻依舊無法徹底掌握生殺大權。”


  “沈絳的生死,不在你我一念之間,而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若是我等不奮力一搏,豈知就不能改變結果。”謝沒被姚寒山的三言兩語威嚇住。


  哪怕是帝王,也是人,也有著弱點。


  皇上縱然手握天下,卻也有多少迫不得已。


  他要護著沈絳。


  “先生所言,我亦明白。隻是今日,除我之外,再無旁人能救阿絳。若是連我都膽怯不敢入宮替她求情,她該怎麽辦。”


  謝一雙黑眸無悲無喜,他神色淡然,目光卻有種一往無前的堅定。


  他之所以入了這朝局,全因有了想要保護的人。


  如今她身困危局,他如何能拚死相護。


  “先生,”在一旁的阿鳶大喊了一聲,驚得眾人紛紛轉頭望向他。


  隻見阿鳶神色冷靜的望著姚寒山:“我有一事想問先生。”


  “好。”姚寒山並無意外,冷靜道:“我與阿鳶有幾句話說,幾位稍等片刻。”


  很快,姚寒山與阿鳶走到院外,春風拂麵,空氣中有種幽淡的花香。


  天邊漸漸露出的晚霞,霞光輕籠大地。


  “先生,小姐她會有性命之憂嗎?”阿鳶輕聲問。


  姚寒山點頭:“有。”


  衛氏一族覆滅之前,他們都曾以為,哪怕帝王鐵石心腸,也會看在昔年情分上,網開一麵吧。


  可是屠刀落下,一家數百口,男丁盡數被屠戮。


  女子皆被流放,最後熬不過流放途中的苦楚,死了大半。


  皇權之下,早無私情。


  阿鳶哽咽了起來,她說:“我不想小姐有事,我不想讓她死。”


  姚寒山閉了閉眼睛。


  “先生當年救我,便預料了今日嗎?”阿鳶聲音輕如細煙,似乎風一吹就散了

  姚寒山如遭雷擊,恍惚站了半天。


  可他的思緒卻回到了許久之前,明明那麽久遠,卻恍如隔世。


  十七年前,他剛將沈絳抱到沈府。


  周氏的孩子早在半年前就沒保住,但是她一直假裝有孕,就是為了這一日。


  周氏是沈作明的妻子,他與衛楚嵐未成家時,時常會到沈家蹭吃蹭喝。


  那時候日子別提多快活,衛楚嵐少有英名,同為武將,一直在沈作明之上。


  可沈作明是少有儒將,他壓根不在乎這些虛名,甚至以衛楚嵐為榮。


  他們以為自己會開創一個太平盛世,可以為民請命,能保這天下安樂。


  可到頭來,他們連自己的家人都護不住。


  周氏的孩子沒了,但是衛楚嵐的女兒卻活了下來,他們瞞天過海,將衛家女變成了沈氏女。


  那個在鋪滿漫天赤霞中降生的孩子,被取名為絳。


  絳,大赤也。


  隻願她往後人生,能如這赤霞般,恢宏絢麗。


  他一直留在衢州,幫著周氏處理那些見過孩子的下人。


  誰知還是出了紕漏,他們不忍殺人,隻是給了一大筆銀子,讓這些人遠遠離開。


  誰知有個奶娘,拿了銀子卻未離開,反而又在寺廟中遇到了周氏帶著孩子。


  甚至還告訴孫嬤嬤,關於三小姐被換了的事情。


  當初為了做戲做足,姚寒山確實找來了一個剛出生的孩子,畢竟剛出生的孩子與好幾個月的孩子,模樣上差距太大。


  待過了幾個月,換掉這批下人後,就將沈絳與這個孩子換了過來。


  這樣就沒人知道,這個剛出生的三小姐被人偷換了。


  畢竟連親生母親都參與其中,這件事實施起來,確實方便。


  新的一批到周氏身邊伺候的下人,都隻以為三小姐是因為奶娘奶水太足,這才看起來比尋常孩子大了許多。


  那段日子,周氏嚴格控製見沈絳的下人,甚至連沈殊音這個當姐姐的,都不允許跟小妹妹見麵,生怕孩子看出點什麽。


  可是千算萬算,卻還是輸在他們太過心軟。


  他們不忍心造殺孽,卻被一個奶娘識破。


  畢竟奶娘是日日照顧三小姐的人,孩子被換了,她一眼就認出。


  姚寒山原本是打算派人將這個奶娘滅口,可是他發現這個孫嬤嬤似乎對此事好奇不已,居然還打聽這個奶娘的住處。


  於是姚寒山腦海中,竟升起一個永絕後患的念頭。


  之後,他便找到奶娘,威逼利誘,若是孫嬤嬤真的來找她,就讓她告訴孫嬤嬤,假的三小姐肩後有一處花瓣胎記,而真正的三小姐卻沒有。


  他這一計策,當真是草蛇灰線,伏脈千裏。


  哪怕日後真的有紕漏之處,讓沈絳的身世曝光,她也可以憑此逃過一劫。


  即便真的坐實,沈家救了衛楚嵐的女兒,但是這個孫嬤嬤就是他留下的活證據,真正的撒謊,就是讓說假話的人,以為自己說的是真話。


  周氏親生的孩子肩後沒有花瓣胎記,而那個假的三姑娘,也就是衛家女身上有花瓣胎記。


  所以在那年城外,姚寒山看到這個肩後有胎記的孩子,他便知,自己要找的人找到了。


  可他到底未徹底瘋魔。


  豈能真的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去替沈絳受罪。


  他一直盼著,沈絳的身世能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


  姚寒山不言語,阿鳶卻問:“離開衢州之前,小姐曾讓我離府,她說她到京城定有危險,她不要讓我跟著她受苦。”


  “可是跟在小姐身邊,哪有苦。”


  “那日先生你讓我跪在街邊,你說若是小姐救我,便讓我留在小姐身邊。若是小姐沒有救我,便放我走。可是先生你也知道,小姐定會救我的。”


  “我若陷入生死之間,小姐一定來救我的。”


  “所以現在,我也要去救她。”


  姚寒山終是不忍,他說:“你可知你這一去,便是生死未卜。”


  “若沒有先生和小姐,我早已是衢州城外的一堆白骨。”


  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之後,姚寒山終於艱難開口。


  他說:“好,你若是真的想救你家姑娘,便照著我所說去做。”


  院中,姚寒山一句句掰開揉碎,交給阿鳶。


  兩人回來時,姚寒山便轉了語氣,同意謝即刻入宮。


  隻是謝要離開前,他道:“阿鳶與世子殿下,一同前往,她可助你救小姐。”


  謝怔住,似是不敢相信。


  他的目光在阿鳶和姚寒山之間來回,仿佛不得其解。


  沈殊音卻立即反對,她說:“不行,灼灼被抓走之前,特地叮囑過我,讓阿鳶立即離開京城。”


  她望向阿鳶:“卓定怎麽沒隨你一起來,不管如何,你得先離開京城。”


  阿鳶聽著這話,先是怔住,待回過神,眼淚猝不及防地滾落下來,帶著悲切的目光看著沈殊音,輕聲問:“小姐提到我了?”


  沈殊音不知緣由,以為她是不信自己。


  她解釋道:“當時皇上命人抓她進牢中,她撲過來抱著我,在我耳邊說出這句話。我雖然不知灼灼為何這麽說,但是她既然如此說,就說明此事十分緊要。”


  “阿鳶,你別哭,我知道你擔心灼灼。但是這裏有我們,你先出城。”


  這一刻,先前阿鳶假裝的冷靜徹底被打碎。


  她好怕,真的好怕。


  她怕自己死,可是她更怕小姐活不成。


  小姐知道她身上有花瓣胎記,她讓自己跑,她不要自己替她去死。


  阿鳶打小就沒主心骨,她笨得很,一輩子都隻知道跟在小姐身邊。


  小姐讓她往東,她不會往西。


  可是這次小姐讓她快跑,她不想跑,她也跑不了。


  她跑了,小姐要怎麽活。


  現在隻有她去認了衛家女的身份,小姐才有機會脫身。


  對,隻有這樣。


  阿鳶不像沈絳那般厲害,她這輩子連刀都沒提過,遇到危險的時候,都是小姐衝在前麵護著她。


  就這一次,僅有的這一次,讓她護著小姐。


  沈殊音還欲說話時,晨暉推門而入,急道:“殿下,宮裏傳來消息,說皇上賜了一杯鴆酒去了牢裏。還請殿下定奪。”


  眾人聞言,俱是大駭。


  謝沒想到永隆帝,竟真的敢如此快下毒手。


  竟絲毫不顧沈作明還帶兵在外。


  “世子殿下,來不及了。”姚寒山沉聲說。


  謝頭一次亂了陣腳,這一生他隻要守著沈絳一人,若是有人拿捏住了沈絳性命,亦如捏住了他的脈門。


  他望著一旁的阿鳶,隻留下一句:“晨暉,你帶著她先到奉昭殿等我。”


  謝自打執掌三司之權,就連宮中都埋了暗樁,不管什麽消息,片刻就會從皇宮進入郢王府。


  隻可惜他大權在握,卻護不住一人。


  他騎馬在前,直奔皇宮。


  宮裏有一處牢獄,是專門關犯錯的嬪妃皇子。


  如今這裏並沒關著旁人,唯有沈絳一人。


  太監端著酒壺過來時,沈絳隔著柵欄隻覺得有些恍惚,沒想到竟這麽快。


  看來永隆帝是真的忌憚衛楚嵐,她的身世還未徹底查清,這位無上尊貴的帝王,居然就想要了她的性命。


  沈絳還不想就這麽死,她還沒見到謝。


  哪怕是最後一麵也好呀。


  赤色晚霞從高牆上的那一扇小窗灑了進來,徒留一室霞光。


  聽說她出生那日,赤霞密布,染紅整片天際。


  是以她被取名為絳。


  今日居然又是這樣赤紅的晚霞,絢爛奪目,將整片天空都染紅。


  就連晚霞都來給她送別了嗎?


  待太監進來,將壺裏的酒水倒在杯子裏,尖細的聲音說道:“衛氏餘孽,皇上念你乃是女子,特賜你一份體麵。”


  沈絳目光淡然的望著那杯酒。


  “衛氏餘孽,還不快些過來,叩謝皇恩。”


  賜她一杯毒酒,居然還要她感恩戴德,這是哪裏來的道理。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


  沈絳從來不是信命之人,若她真的信命,當日夢到父親兵敗時,她就該逃之夭夭,而不是闖入這京城來。


  既然那時她命未絕,就不會輕易魂斷今日。


  太監見她不動,示意左右:“既然她不願要這份體麵,你們就喂她喝下吧。”


  這些太監隻以為她也跟後宮妃嬪般,手無縛雞之力。


  兩個太監肆無忌憚過來,一左一右準備抓住她的肩膀。


  可是他們剛靠近,沈絳卻已經躍起,她抓住左邊的太監,‘哢嚓’一聲脆響,是胳膊折斷的聲音。


  隨後一聲淒慘叫聲,太監捂著胳膊滾在地上。


  沈絳直接搶對麵端著托盤的太監,對方扔掉托盤,就要往後跑。


  她卻在酒壺掉到地上之前,接住了酒壺。


  那個先前還趾高氣昂的太監,轉身就門外跑,沈絳抬起一腳,直接將他踹在了牢房的欄杆上,他回身,看見沈絳已經近在跟前。


  “你居然敢打翻皇上賜的酒,你不要命了。”


  沈絳冷漠望著他:“反正我已經沒命,在我之前,我先讓你嚐嚐這份體麵如何。”


  說完,她捏著對方的下顎,就要將毒酒灌進他嘴裏。


  “饒命,饒命,”這太監拚命喊叫,可眼看著酒壺壺嘴離自己越來越近,他意識到自己要是一直張開嘴巴,這酒豈不是輕易就倒在嘴巴裏了。


  於是他又趕緊閉上嘴。


  他緊抿著嘴,拚命搖頭。


  沈絳看著他既蠢又可憐的模樣,也覺得鬧騰的差不多,直接將酒壺扔得摔在了地上,裏麵的酒水灑的倒出都是。


  一股子濃烈酒香,彌漫在監牢中。


  沈絳笑了起來,老皇帝還挺有良心,連賜給她的毒酒,都挺香的。


  可惜都被她砸了。


  沈絳鬆開他們,盯著對方說:“我是不是衛氏餘孽,如今還沒定論,所以這杯酒我不喝,這份體麵我也不要。”


  監牢裏的鬧劇引來了看守侍衛,眾人聽著她的話,麵麵相覷。


  這麽多年來,還是頭一次有人敢摔了皇上賞賜下來的毒酒。


  就在眾人不知所措,更不知該如何收場的時候,一路趕來的謝,卻在聽到她這句話時,忽而笑了起來。


  他站在大牢的甬道上,望著坐在監牢裏的沈絳,大笑不止。


  直到他徑直走過去,抓住沈絳的手。


  沈絳看著他一步步跨進來,心心念念想要見的人,就這麽出現在眼前。


  反而有種不真實感。


  先前她最大的期盼便是,能在死之前,見她最後一麵就好了。


  可是現在,見到他了。


  她卻又生了別的妄念,她不想要死了。


  她想要活下去,她與他相識時間的太短,相守的日子更是不多。


  “我們走。”謝拉著她的手,徑直出了牢門。


  謝何等身份,金尊玉貴的小王爺,如今又是手握權勢的左都禦史,他闖入牢中,要帶走犯人,又有誰敢真的阻攔。


  兩人居然就這麽直接出了大牢。


  可是出了大牢,到了外麵,就遇到了聞訊趕來的禦林軍。


  “殿下,”禦林軍的人瞧見謝,更是不敢攔,可是也不敢任由他真的將人帶走。


  為首的侍衛上前勸道:“殿下,這位姑娘乃是皇上親自下令關押的重犯,還請您三思。”


  謝緊緊握著沈絳的手掌,沉聲:“我現在就帶她去見皇上。”


  “別怕。”謝轉頭望著沈絳。


  沈絳點頭:“隻要有你,我都不懼。”


  謝緊緊握著她的手掌,一路前往奉昭殿。


  這一路,禦林軍隻敢跟在他們左右,壓根不敢上前。


  兩人一路走過,緊握著雙手。


  一刻都不曾鬆開。


  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朱牆黛瓦,宮禁深深,都在這一刻隱去,唯有相識以來的種種浮上心頭。


  此刻他心底隻有她,她心底亦隻是他。


  手掌相握,一步步登上長階。


  “微臣謝請求覲見皇上,”謝跪在地上,朗聲喊道。


  沈絳同樣跪在地上。


  很快,裏麵有個矮小的身影跑了出來,彭福海瞧見他們二人,當即哎喲了一聲,他這一路過來,早已經有人來稟告永隆帝。


  “殿下,皇上正在裏頭發火呢,您說您這是……”彭福海跺腳,滿臉焦急。


  謝目光筆直的望著對麵大開著的殿門,又朗聲道:“陛下,微臣謝叩見。”


  就在兩人跪著時,裏麵終於又有了動靜。


  很快,一身明黃龍袍出現在他們眼前。


  隨後他身後有一個被人拖著的身影,隨後那個身影倒在皇帝的腳下。


  永隆帝微垂著眼眸,望著眼前的小丫鬟,隨後他又望向謝:“這小侍女方才所喊之話,究竟是何意?”


  謝怔住,他隻讓晨暉將阿鳶帶到此處等著。


  先前太過混亂,姚寒山讓自己帶著阿鳶,說是可救沈絳。


  他甚至還來不及思考,隻能匆匆讓晨暉先把人帶來。


  沈絳怔住,望向阿鳶,又似不敢相信般,轉頭望著謝。


  直到阿鳶直直跪在地上:“陛下,您要找的人是衛家的女兒,我家小姐不是。我才是。”


  沈絳睜大雙眼,脫口道:“阿鳶,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小姐,我一直以來都騙了你,當年我並非真的流落街頭,無家可歸,是有人讓我在你出門的路上等著你。因為他們知道你心底善良,一定會救我。”


  阿鳶微抬著眼瞼,望向沈絳。


  晚霞漸落,天際漸漸被夜幕所遮蓋,奉昭殿周圍的明燈一盞盞被點亮。


  風聲在空中嗚咽。


  阿鳶似乎生怕被人打斷,她說:“其實一開始我確實被養在沈家,隻是被奶娘發現之後,我便又被轉移出了沈府。直到五歲那年,他們讓我利用小乞兒的身份,重新回到沈府。”


  “他們說沈作明手握兵權,我在沈家的庇護之下,必能安然一世。”


  永隆帝低頭望著眼前這個如螻蟻一樣的小宮女。


  這居然是衛楚嵐的女兒?


  可是方才他讓人驗了此女的身,她肩後居然真的有先前那個老嬤嬤說的花瓣胎記。


  沈絳搖頭:“阿鳶,你不要再胡說。”


  可是下一刻,阿鳶從懷中掏出一物,她拿出的那一刻,問道:“不知陛下可還記得這個東西?”


  永隆帝低頭望過去,郝然一震。


  “這是陛下當年賞給我父親的東西。”阿鳶顫著聲音,一字一句將話說完。


  她本不過是個侯府的小侍女,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直麵聖顏。


  哪怕她膽小,可是也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道理。


  她一定要救小姐。


  阿鳶偷偷望向沈絳,仿佛是要偷偷給自己力量。可是她望過去時,就見沈絳也在看著她,沈絳搖頭,滿眼祈求,讓她不想再說下去。


  可是阿鳶最終還是說出,她說:“您不是一直想要知道,衛楚嵐自裁前說過的話。隻要陛下放過我家小姐,我便告訴您。”


  “就憑你也敢朕談條件?”永隆帝冷眼看著她。


  帝王最厭惡的便是威脅。


  阿鳶跪拜在地,她道:“皇上,我家小姐本就是無辜。她隻不過是被我們利用,成了我的掩護罷了。”


  “既然她被你利用,成了你的掩護,為何你又回來自投羅網。”


  顯然永隆帝還是不相信她才是衛氏女。


  阿鳶匍匐跪在地上:“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小姐待我,我怎能親眼看著她替我枉送了性命,所以我前來領罪,任由皇上處置。”


  沈絳突然發現,阿鳶說的每句話,都是她聽不懂。


  這不是阿鳶能說出來的話。


  她再次轉頭看向謝,心底一點點冰冷下去。


  他們竟讓阿鳶進宮認領衛氏餘孽的身份,永隆帝現在不就是要一個衛家餘孽,那就給他一個。


  沈絳的手掌從他的手中脫落。


  謝意識到時,伸手想要重新去抓。


  永隆帝神色冷漠的落在他們身上,他聲音驟然一冷:“小小婢子,竟也敢與朕談交易。既然你說自己是衛氏餘孽,那好,朕今日便處置了你這個衛氏餘孽。”


  “來人,將此女即刻杖斃。”


  沈絳如同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渾身冰冷。


  她掙紮著要往前,可是卻被身邊的謝抓住手腕。


  謝叩頭求道:“皇上,此女生於市井,不善言辭,並非有意頂撞聖上,還請聖上留她一條性命,以示陛下寬厚。”


  言語間,阿鳶已被人塞住了嘴巴,拖了過去。


  動手的人是宮裏的太監,這些人是行刑的行家,就連這棍子打在身上都是有個輕重。雖然今日這個小侍女有世子殿下求情,可是皇上下的命令乃是即刻杖斃。


  這就是不留活口的意思。


  永隆帝眼皮微抬,再次朝沈絳看了一眼,語氣森冷:“衛氏一族,鐵證如山,誰知他們竟不念朕恩,蠱惑太子,意圖謀反。朕自不會再姑息這些餘孽,此後,凡衛氏餘孽,一經查證者,皆殺無赦。”


  方才謝求饒時,讓永隆帝突然想起了太子。


  衛氏一堂當初便也是這般蠱惑太子的吧。


  帝王殺心,一旦起了,便無法輕易停止。


  不過螻蟻爾,他何須三思。


  殺了也就殺了,哪怕是給這些小輩一些警告也是好的。


  謝心頭一淩,他知道皇上這是在警告自己。他若是再敢求情,下一個被杖斃的就是沈絳。


  沈絳卻反應過來,她直接高喊:“皇上,阿鳶她根本就不是……”


  她話音還說完,突然腦後重重一擊。


  整個人軟軟倒了下去。


  永隆帝望著謝,對於他打昏沈絳的行為,卻並未多言,隻冷聲道:“你便留在此處,親眼盯著行刑結束。”


  這是永隆帝給他的懲罰。


  也是警告。


  謝跪在地上,慢慢俯身下去,一言不發。


  永隆帝甩了袖子,離開此處。


  一旁的杖刑正在繼續,一棍又一棍,打在人身上的悶聲,還有哪怕嘴巴被堵住,依舊發出的嗚咽聲。


  這一聲又一聲的嗚咽,在風聲中,越發淒楚。


  猶如風都哀嚎,每一聲都鑽進了耳中。


  謝閉了閉眼睛,可是棍聲卻停止不下來。


  突然,他感覺到自己懷中有動靜,他急忙低頭,竟發現,剛被打昏過去的沈絳,居然掙紮著醒來。


  不知是她心底強烈的意願,還是隨著風聲一通傳來的嗚咽聲,驚醒了她。


  “阿鳶。”沈絳起身衝過去。


  謝慢了一步,已被她跑出去了幾步,隻見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趴在地上,兩邊的手持廷棍的太監,一下下打在她的身上。


  沈絳瘋了般要衝過去,卻被謝從背後抱住。


  他死死抱著她,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中,卻未擋住她的嘴。


  “阿鳶。”一聲極淒厲的聲音,從胸腔中嘶吼而出。


  謝將她抱住,她拚命掙紮,掙紮到竟是連他差點都站不住,直到她的腳踩住他的衣袍,帶倒兩人。


  她倒在地上,依舊還沒放棄。


  用盡全部力氣在掙紮,想要掙脫他的束縛。


  她口中的嗚咽聲,與不遠處漸漸弱下來的嗚咽,在風中交織在一處。


  她不要阿鳶代她去死。


  她不要!

  她寧可死!


  寧可死!

  沈絳手指拚命抓著地麵,手指扣著地縫,抓出鮮血淋漓,也還是想要往前一步。可是抱著她的男人,卻也拚命將她禁錮在懷中。


  明明男子與女子之間,氣力相差那麽大。


  可是這一刻,沈絳如同瘋了一般,她竭力想要掙脫,可是卻怎麽掙脫。


  就像是這該死的命運,她以為自己擺脫了。


  可是到頭來,她想要守護著的人,卻還是因自己而死。


  她以為自己可以迎著命運的浪頭,乘風之上,卻發現她不過是浩瀚煙海中的一葉扁舟,風浪一大,便將她徹底打翻。


  就連她想要掙紮海水的束縛,到頭來,也隻不過是徒勞一場。


  終於,不遠處有聲音傳來:“好像是沒氣了,還繼續嗎?”


  突然沈絳整個人靜止了,原本還在拚命掙紮著的人,隻是在一瞬間,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氣,安靜的躺在地上。


  她仰頭望著頭頂,不知不覺間,頭頂星空一片。


  漫天星鬥,那樣美好而又靜謐。


  沈絳的眼淚止不住般,順著眼角落下,一滴又一滴,帶著前所未有的滾燙。


  她毫無顧忌的躺在地上,克製不住的慟哭起來,胸膛猶如被堵住,哭聲漸成悲鳴,一聲又一聲。


  心髒痛的呼吸不了。


  謝緩緩半跪在地上,緩緩伸手,想要將她抱在懷中。


  可是他的雙手,剛觸及她的身體,沈絳緊閉著的眼睛突然睜開,她的黑眸被淚水浸潤著,帶著潮濕的水汽,可是隔著水霧之後,卻不再是柔軟。


  而是恨意。


  鋪天蓋地的恨意,在她的眼底,朝他襲來。


  沈絳揮打開他的手掌,自己慢慢爬了起來,一步步朝不遠處走去。


  此刻杖刑已經停止。


  那一聲聲仗打聲停了下來,可是又好像從未停止,她的耳畔還是能聽到。


  這樣沉的聲音,打在自己的身上,該有多疼。


  阿鳶這丫頭,最害怕疼了。


  她得去趕緊去看看。


  這丫頭還不知要怎麽抱怨她,她會問自己,小姐,你怎麽還沒不來救我。


  沈絳一步步走過去,可還未走到跟前,周圍卻是一灘血跡。


  衝天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一陣衣風從身後襲來,抱住她的同時,擋住了她的眼睛。


  謝第一次帶著哀求的聲音說:“阿絳,求你,別去看。”


  沈絳安靜站在原地,仿佛又突然之間,被他一句話輕易勸住。


  可是她臉上的淚水卻從未停止,謝的手掌心,觸碰到的都是淚水。


  若是他看著她此刻的眼神,就會發現那雙曾經帶著灼灼驕光的黑眸,在這一刻黯淡了下去,仿佛是燃燼最後一絲光彩,從此變得空洞。


  不久,彭福海一路小跑回來,他低聲說:“殿下,皇上吩咐,若是杖刑結束,你便可帶著三姑娘回去了。”


  謝望著不遠處,彭福海看了眼,再次小聲說:“這屍身,皇上沒吩咐,殿下若是想處置,倒也不是不可以。”


  此時,一個匆忙的身影,居然從宮外一路急行而來。


  這是代表著八百裏急報,乃是西北大營直接送入宮裏的軍報。


  無人敢攔,更是無人敢擋。


  彭福海轉頭瞧了一眼,倒是繼續勸道:“殿下,如今皇上正在氣頭上,您還是趁早帶著三姑娘出宮,以免再惹惱皇上。”


  不過就是片刻的時間,一個小太監從殿內跑了出來,臉上已帶著淚,一到跟前便跪地喊道:“西北大營急報,長平侯、長平侯他……”


  沈絳猛地推開謝依舊覆在她眼前的手掌,垂眸望著跪在地上的小太監:“我爹爹怎麽了?”


  “長平侯率兵作戰,不慎中了敵人的埋伏。”


  小太監長泣一聲,終於喊出餘下的話:“以身殉國。”


  沈絳木訥望著對方,眼珠一動不動,方才滔天的恨意,又在這一刻消失。


  她仿佛孤身站在狂野之中,周圍風聲大作,她伸開手,卻什麽都抓不住。


  明明四下無雨,可是她的心頭仿佛有滔天洪水肆虐,她所堅持的,她所想要抓住的,全都在這一刻被徹底衝垮。


  沈絳的胸膛在這一刻像是要爆炸,所有的情緒都堆積在這裏。


  這是老天爺與她開的玩笑嗎?


  她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一切,可到頭來,她所改變的,都隻是一場空。


  沈絳跪在地上,仰天望著虛空,發出一聲痛到極致的悲鳴。


  猶如困獸,不得掙脫。


  “把他們都還給我,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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