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不知姑娘是如何唐突我的...)
第六章
作為對沈絳的命令,從不置喙隻管執行的卓定,在聽到這句話後,立即應了聲是。
他正要上前搬動對方身體時。
沈絳聽著外麵的雨聲,才覺得不妥。
破廟外的大雨已成瓢潑之勢,此時讓卓定出去埋一個大男人,肯定要渾身淋濕。
她淡聲道:“算了,還是先等雨停了吧,反正此刻有我們在這裏。”
也不怕什麽山林野獸來啃咬這人的屍身。
卓定點了點頭,就聽沈絳不輕不重的打了個噴嚏。
她出來的太急,都沒來得及加個披風。
如今也不過是二月底,霜寒露重,夜裏更是冷的刺骨。
卓定說:“三小姐先坐下歇息,我現在就給您生火取暖。”
他趕緊找了破廟裏的幹柴,堆起小火堆。
很快,幹柴堆被點著。
在熾熱的橘色火焰下,沈絳的周身也立即暖和了起來。
待生完火,卓定才發現沈絳就坐在離那男子不遠的地方。
他開口道:“小姐,要不我將這人盡早埋了吧”
哪怕對方瞧著跟活人無異,可畢竟已經氣絕。
這麽一個死人在身側,他一個男人不害怕,但三小姐乃是個姑娘家。
沈絳搖搖頭:“算了,就讓他在這裏吧。”
她微側著頭望向躺靠在那裏的男子,微黃的火焰光亮,同樣映在他的臉上。
都說燈下看美人,更能入目三分。
哪怕如沈絳這般看慣了自己的容貌,此刻望著對方時,心頭還是跟旁邊的火光,微一搖曳。
這人生的實在是豐神俊朗。
若是個活的,應該更是眉眼如畫。
突然沈絳有些理解那些登徒浪子了。
原來看美人,是這麽個感覺。
她突然輕聲說:“以後他就要長眠地下,那般陰冷潮濕。倒不如再讓他享受片刻屬於人間的溫暖。”
即便他已經感受不到火堆,照在身上的炙熱。
或許是對方的遭遇,跟夢裏的自己,有那麽幾分相似。
沈絳對這個萍水相逢的人,倒有幾分耐心。
卓定見沈絳從容淡定的模樣,沒有絲毫懼怕。
這才說道:“等外麵雨停了,我再把他埋了吧。”
沈絳又望著這個白衣男子,點頭:“就等雨停吧。”
“反正早埋晚埋,他也不會在意。”
埋了?
清明頂著大雨重新衝回破廟門口,就聽到一男一女的聲音,竟在討論什麽埋了。
待他衝進去,看見破廟內點燃了火堆。
將原本漆黑的廟宇,照的通亮。
清明不顧身上的雨水,衝進去喊了聲:“公子。”
沈絳瞧見居然有人找過來,倒沒覺得奇怪,反而鬆了口氣。
畢竟這白衣公子身邊人找來,好過讓他被莫名埋在這荒山野嶺。
沈絳見這個進來的藍衣少年跪在白衣男子旁邊,還柔聲安慰道:“小兄弟,生離死別,自有天定,你家公子突逢此難,確實讓人惋惜。不過還請你節哀。”
清明:“……”
他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這個姑娘。
雖然此刻不是時候,可他在看見沈絳樣貌,呼吸還是一窒。
眼前這位姑娘,倒是比京城號稱第一美人的貴女,還要美上許多。
好在清明飛快回過神,清了清嗓子,拔高聲音道:“誰說我家公子遭了難,他不過是昏睡了過去而已。”
沈絳望著眼前的少年郎,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
眼底透著一絲憐憫。
確實是個忠仆,不過他嘴硬撐著不承認,也不代表他家公子就還是活著的。
清明也看見了她眼底的同情。
不再解釋什麽,隻是從懷裏掏出一個白瓷瓶子。
很快,他從瓶子裏倒出一粒藥丸,塞進了白衣男子的嘴唇裏。
沈絳安靜看著他的舉動,沒出聲勸說。
人總是要試過之後,才會失望不是。
哪怕是她自己,不也從來不信天命安排。
她坐在一旁,眼睛望著白衣男子。
直到她看到他眼睫輕顫了下,極微不可查。
沈絳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睛,瞪大雙眸,可是下一秒,對方的眼睫再次顫動。
這次連眼皮都在輕輕起伏。
這是要醒來的預兆?
沈絳回頭看著卓定,此刻卓定也注意到男子的狀況,而他臉上的驚駭更盛。
畢竟剛才沈絳沒有親手試探對方。
是他親手探了鼻息,還有脈搏,才確定對方死了的。
這個藍衣護衛模樣的少年,居然當著他們的麵,表演了一個大變活人?
一時,破廟裏的呼吸都放緩。
幹柴被燒的劈裏啪啦聲,像是徹底驚醒了躺靠在草堆上的白衣男子。
終於,他的雙眸睜開。
沈絳隻覺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撞進了一道幽深如淵海的視線裏。
這雙濃墨般漆黑的眼睛,就那麽直勾勾的望過來,絲毫沒有剛蘇醒的迷茫,反而帶著一股看透這俗世的清透明淨。
這一刻,沈絳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不由先撇開了視線。
清明笑道:“公子,你醒了。”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絲得意,仿佛在對沈絳說:你看吧,我就說我家公子隻是昏睡過去。
沈絳也沒想到,她跟卓定竟搞了這麽一個烏龍。
幸虧外麵下著雨,要不然她真的會讓卓定挖個坑,把對方埋了。
於是她主動開口道:“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還望海涵。”
“唐突?”白衣男子輕聲開口。
沈絳點頭。
心頭又略感慨,連聲音都這般好聽。
白衣男子卻打量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不知姑娘是如何唐突我的?”
沈絳茫然:“啊?”
一旁的卓定,猛然就要起身,護在沈絳身前,連隨身攜帶的刀都抽出一半。
偏偏白衣男子神色未變一分,反而從躺著的姿態,坐直了身體。
隻是他單腿屈起,手臂放在膝蓋上。
一派風流不羈的模樣。
沈絳伸手按住卓定手裏刀柄,輕聲道:“沒事。”
反而帶著幾分好笑。
若此刻在這裏是別的姑娘,隻怕光是看著麵前這張俊美出塵的臉,連話都說不出來。
可沈絳卻毫不回避的回望著對方,一雙星眸如雨後秋波,瀲灩而清澈。
直到她道:“方才進了廟內,見公子躺在此處不言不語不動,我便讓自己的這位護衛試了試公子的氣息和脈搏,是為第一唐突。”
哪怕是沈絳,有先生教導,自忖遍讀天下書。
也未曾在任何一本書上,讀到過,有藥物可使人起死回生的。
卓定雖年紀不大,卻做事穩妥。
而且剛才是沈絳親眼,看著他試了這位公子的鼻息和脈搏。
可見是對方身上有古怪。
她悠悠往下說:“然後我自作主張,怕有野獸啃咬公子的身體,想讓護衛將公子掩埋安葬,是為第二唐突。”
白衣公子凝望沈絳片刻。
她就坐在自己的麵前,在火光搖曳中,眼尾微微上翹著,像是在笑,卻又仿佛沒有真的笑,明明整個人在光暈裏是透著幾分嬌氣嫵媚,偏又那樣氣定神閑。
她並未因為他的一句話,就惱火或者羞澀。
反而依舊平常,他問了她就答了。
有什麽與旁人截然不同的東西,隱隱藏在她的身體裏。
突然他唇邊含笑道:“那是我應該謝謝姑娘才對。”
一旁的清明聽著自家公子說的話,瞪大眼睛,簡直是不敢相信。
要不是自己及時趕回,公子險些就要被人埋了。
他還謝謝人家?
要不是知道自家主子是個不染男女之情的出塵性子,他都要懷疑,公子是不是被這位姑娘的國色天香所迷惑。
沈絳輕笑:“那倒不必。”
白衣公子道:“應該的,萍水相逢,姑娘卻願意為了保我身體,費這麽大周折。”
一時,沈絳心底倒又有些好笑。
要是別人,隻怕要罵她多管閑事,差點害了自己。
偏偏他卻謝自己,不怕麻煩,要埋了他的事情。
看來這位也是個不走尋常路的。
直到對麵男子,輕聲問道:“還不知姑娘,怎麽稱呼?”
沈絳這才想起兩人說了這麽多話,卻未報上姓名,於是她開口說:“我姓沈,在家行三。”
她是女子,不便將自己的閨名,告訴陌生男子。
對方似乎也想到這層,微微頷首:“我叫程嬰,說來也巧,在家中也行三。”
“不知姑娘,怎麽留宿在這荒郊野外?”對方似乎是閑聊。
沈絳想了下,說道:“路上有些耽誤,又碰上大雨,沒來得及趕到前方驛站。”
“原來如此。”程嬰溫和點頭。
很快,他手掌抵唇,輕咳了幾聲。
清明問:“公子是不是有些冷,要不我去把馬車上的披風拿過來。”
“不用,你去把車上的瓦罐拿過來,煮點熱水,讓大家都暖暖身子。”
沈絳聽到他們說馬車,還有些驚訝。
因為他們剛才在前門拴馬,確實沒看見什麽馬車。
直到清明繞著破廟一圈,將馬車裏的東西拿回來。
原來他們竟將馬車,停在破廟的後麵。
見沈絳臉上的驚訝,程嬰淡笑開口:“出門在外,我這小廝謹慎了些,生怕車上那些破碗爛罐被人撿去。”
一旁正往砂鍋裏倒水的清明,身體一僵。
有被內涵到。
沈絳看著清明抱過來的瓦罐和小碗,質地粗糙,確實不值錢。
很快,瓦罐裏發出咕嘟咕嘟的水聲。
其實她很喜歡下雨,衢州地處中原地帶,雨水並不豐盛。
沈絳腦子裏胡思亂想,卻聽旁邊的男人問:“你在想什麽?”
“這麽濕冷的天氣,倒是適合吃羊肉爐。”
待沈絳下意識說完,才察覺這話不妥。
她轉頭看過去,就見程嬰清俊至極的臉頰,揚起一抹溫和笑意。
他點頭道:“倒是好想法。”
聽到對方的讚同,沈絳反而想要伸手蓋住臉頰。
怎麽光想著吃。
或許是怕自己再語出驚人,沈絳看著麵前的火堆,安靜了下來。
直到水被燒開,清明將熱水倒進碗中,第一碗他端給了程嬰。
但對方並沒直接喝,反而轉手遞給了沈絳。
“謝謝。”沈絳一怔。
沒一會兒,連卓定手裏都捧著一碗熱水。
隻是沈絳看了一圈,才發現除了她手裏的這個碗還算完整,其他碗都或多或少缺了口。
這個碗,是他特意讓給自己的。
熱水喝下去,原本縈繞在周身的濕冷,仿佛又退散了些。
等喝完水,沈絳本打算在這裏坐等雨停。
誰知,這雨越下越急,絲毫不見任何要停下來的趨勢。
身前又是暖烘烘的火堆。
於是她眼皮漸重了起來,腦袋如小雞啄米般往旁邊輕點了下。
等她抬起頭,就看見一旁的程嬰正望著自己。
在暖黃火光下,映得他眼眸如星。
特別此刻他低頭輕笑了一聲,垂眸間,眉眼生輝。
被他看到了。
沈絳不由坐直了身子。
隻是平時這個時辰,她早已熟睡,哪怕她強撐著,眼皮還是塌了下來。
“三姑娘,困了?”他的聲音帶著慵懶的味道。
沈絳手撐著臉頰,強抬著眼皮搖頭:“沒有。”
倒不是她嫌棄這裏荒郊野嶺,而是她實在不慣在陌生人的注視下睡覺。
此刻大家圍著火堆取暖,她要睡覺,其他人都能看到。
卻不想程嬰直接站了起來,伸手將破廟裏還掛著旌幡扯了下來,然後係在柱子上。
沈絳看著對方的舉動,明明旌幡被拉起時,還揚起了灰。
可他舉手投足間,透著優雅從容。
仿佛他並不是身處破廟,而是廣廈高樓之中。
直到程嬰把剛才清明從馬車上拿過來的墨色披風,掛在旌幡上,將沈絳整個人擋了個嚴嚴實實。
其他三人被擋在披風的另一端,完全看不到她。
他竟給自己搭了個簡易的床圍。
“睡吧。”程嬰的聲音,隔著披風,從另一端傳來。
沈絳看不到他的表情,卻仿佛能想到他說話時,溫潤如玉的模樣。
於是她躺在草堆閉上眼睛後,腦海中還盤旋著一句話。
君子如玉,端方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