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比文爭額(二)
舅舅一邊站直身子觀字,一邊深深行禮之後感歎:“學正書法已經進入大道,學生望塵莫及也。”
袁學正把筆擱在筆架上,左手揉了揉右手手腕,然後搖搖頭歎息:“東坡之神奇,終身不如也。遠夫,請坐。”
舅舅一邊打量袁學正的書法,指著其中的字體,說道:“學正與東坡居士字體,各具風格,已經具備大家風範也。”
袁學正看看自己的書法,又抬頭看看匾額上的“厚德載物”幾個字,眉毛一皺說道:“遠夫此言確實不妥,還是請收回。”
趙平忍不住說道:“東坡居士飄逸灑脫,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然學正飄逸灑脫之際,又端莊大方,深得中庸之道。”
舅舅大急,立即捂住趙平的嘴巴,同時給袁學正行禮:“黃口小兒,胡言亂語,還請學正恕罪。”
袁學正好像此時才發現趙平,皺眉問道:“豎子是誰?”
舅舅又是一禮,說道:“學生愚侄趙平,頑劣不堪,還望學正海涵。”
袁學正仔細打量趙平幾眼,問道:“外麵那些歪詩就是你這個豎子所寫?”
趙平隻得全身大禮回答:“稚子笨拙,敬請夫子恕罪。”
袁學正把手一伸,喝斥道:“拿來。”
趙平莫名其妙,抬頭望著舅舅:“拿來什麽?”
舅舅鬆了口氣,然後也喝斥:“那隻手寫的,就伸出哪隻手。”
趙平隻得伸出右手,就突然感覺手掌在“啪啪”聲音之中,如火炭在手心燃燒一樣傳來,眼睛裏麵全部是淚水,不過趙平頑強也忍住,沒有掉下來,也沒有有哼一聲。
舅舅微微點頭,然後向袁學正大禮說道:“稚子拙劣,還望學正費心。”
袁學正一手拿著戒尺,一手撫須,點點頭說道:“豎子有些小聰慧,可惜未用在正道,須得嚴加管教。”舅舅再次大禮感謝。
在一個齋諭的帶領之下,趙平穿過幾個回廊,來到教授王海的公房旁邊的授業課堂,課堂大約有四十來張書桌,大小與小學課堂差不多,不過光線要差許多。
隻見這裏已經有三十多人,全部是自己的競爭對手!
然而還沒有進門檻,趙平耳朵就傳來一個怪異的聲音:“病秧子,被李家村村學開除了,做什麽美夢,竟然想到這裏求學。“
趙平向聲音方向看去,隻見其中已經有一個與王子儀相貌有點相像,他頭戴綸巾,身著襴衫,年紀大約十三歲的樣子,正是昨天見到他的趙氏作坊“歪詩”吐口水的那個少年。
見到趙平打量,他鼻孔向天,一臉蔑視,一把折扇剛剛收起。
現在天氣正在初春,此人就用折扇,為了風雅也顧不得倒春寒。
趙平不禁訝然,昨天此人對著他的詩吐口水倒也罷了,今天竟然對他朝廷人身攻擊,不禁眉頭一皺,此人是誰?好像與自己生仇大恨,處處針對自己。
趙平欲要還擊,不過想到這裏乃是縣學,自己又是第一次來到此地,於是對於眾位考生行了一禮,隨即回到自己的位置。
眾考生見到他對競爭對手如此有禮,一邊還禮,一邊對他好感大增。
學錄是一位四十來歲的清瘦男子,姓喻。
趙平看到此人也不禁一皺眉頭,昨天在趙氏作坊也有他在現場,不過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是最後還是搖頭離開,顯然並不認同這種銅臭行為。
他咳嗽一聲,走上前麵講台位置,掃視下麵之後,沉聲說道:“眾位前來求學,本學錄甚為欣慰,可見在下大宋文以載道,澤被蒼生。然則,學堂有限,隻能擇優錄取。昌元既是家鄉,生汝育汝,豈能不感恩之心也。現在本學錄就以昌元為題,詩詞皆可。時限一柱香。諸位考生,請答題。”
這時,早已有齋長、齋諭將筆墨紙硯鋪就,包括趙平在內的考生已經立即一邊磨墨,一邊沉思答題。
那個針對趙平的十三的少年,一邊磨墨,一邊輕蔑地看了趙平一眼,不久開始落筆。
眾考生不禁一驚,看來此考生確實有兩下子,有的竟然渾身臉色蒼白甚至發抖起來。
趙平卻一心磨墨,對於他的挑釁,他根本就沒有看見,完全進入自己的世界之中。
與那個考生相反,趙平卻是最後一個交卷的。
喻學錄將卷子收好,隨後來到隔壁掌教的王教授公房。
在王教授的公房裏麵,有八個夫子正在閱卷。
如果教授相當於校長,那麽學正則是教導主任角色。
這些夫子一邊閱卷,一邊搖搖頭,有的甚至把卷子直接扔進垃圾桶,嘴裏怒斥:“真是狗屁不通。”
此時一個夫子一邊閱卷,一邊搖頭晃腦地念道:
“孽龍就海乃天條,慈母難孝把心焦。安能求得兩全道,兒孫滿堂獻壽桃。”
然後拍桌大喊之後將卷子:“此詩好詩,即寫入了哭兒河這條家鄉之河,更難得一片孝心,好詩,好詩。”
隨後把卷子呈上給教授王海。
身著一身青袍頭戴官帽王海年紀四十多歲,皮膚白皙,麵如古月,身材略顯富態。
王海連續三次都通過發解試,但是每次在省試就是差那麽一點運氣,朝廷按照慣例,給了他一個賜同進士出身,來到昌元縣當上的教授。
不過,王海科舉雖然不太走運,但是縣學辦得還是不錯的,在昌州還是處於第一位置,而且學校也翻修了一番,受到昌元縣人士如潮好評。
此時,他正在閉目沉思,聽到這裏一下子睜開眼睛,眼睛射出精光,吩咐身旁的司記:“將卷子呈上來。”
司記點點頭,將卷子恭敬呈上。
王海一邊吟詩,一邊點頭,說道:“王子和,年僅十三,慈孝兩全,難得,就按第一名錄取吧。”
“且慢。這裏還有一首詞,在下且來念念”,一位五十出頭的頭發花白的叫嚴格的夫子立即將卷子拿在手中一字一句吟誦出來:
“霧失山頂,鬆藏古寺,綠波躺臥小橋。兩岸翠竹,一葉扁舟, 拋灑十裏瓊瑤。白鷺天邊杳。 長堤吐霜雪,聲震雲霄。溪淌銀灘,蝦動蟹橫,繞淺礁。
危樓絕壁吊角 。觀城門盡拱, 碧瓦掀濤。慢轉水車,書聲學堂,拾階街道迢迢。畫牆青磚高。牆內黃桷蘭,牆外香飄。待到新春初日,龍獅舞高蹺。”
他念完之後,將卷子放在桌子上麵,然後看了四周之後一字一句說道:“此詞詞中有畫,畫中有景,景中有聲,聲中有色,色中帶香,香中寫意,意中藏境。霧、鬆、山、寺、橋、水、舟、竹、堤、灘、溪、蝦、蟹、礁、白鷺、天空、吊角樓、城門、碧瓦、水車、學堂、街道、青牆、黃桷蘭、新春、龍獅舞等巧妙融合在一起,毫違和之感也。而老夫看來,當數第一。難得可貴的是,此人年歲更小,虛歲才十一歲,實歲僅僅十歲。當然 ,這僅僅是老夫一洞之見,老夫所言如有失,敬請各位斧正。”
說完,向四周略一拱手,然後圓凳坐下,隻是眼光望向袁學正。
袁學正點點頭,此人不再言語。
王海眉頭一皺,右手一揮手, 司記拿起卷子呈上。
王海反複吟誦這首《望海潮、昌元》 之詞之後,輕輕放在桌上,沉聲說道:“此詞乃是風景之作也,對孝道未曾涉及。況且在下大宋以孝治國,如果錄取為第一,妥乎哉?不妥也。”
袁學正點點頭,說道:“這兩首詩詞確實各有所長。既然如此,下麵老夫提議,在場之人舉手表態。老夫讚成《望海潮昌元》 ,同意老夫的請舉手。”
說完袁學正率先舉手。
而王海教授則是號召同意《哭兒河》 詩的舉手。
趙平隻見當王子和把詩吟誦給在場考生之後,受到趙平之外的如潮好評,考生們一邊圍著王子和祝賀,一邊要大聲喊道請客。
因為按照慣例,第一名就是進入天甲班。
第二名則隻能進入地甲班。
王子和從村級學堂來到縣學之後,多次考試,都沒有進入天甲班。
而昌元縣學為了提高學生素質,則出現一個讓人跳崖的規定,甲班被淘汰之後,隻能從頭再來,不能降級為地甲班。
甲班錄取必須考試。
而地甲班則可以降級為玄字班。
而昌元縣學原來的生源素質一直在整個昌州處於掃尾位置,正是王海力排眾議的大刀闊斧作法,才硬生生把昌元縣學排名提升到整個昌州的上遊的水準。
王子和急忙推辭,說道:“公示尚未貼出來,豈能當真。”
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上前說道:“王師兄不必謙虛,勇奪第一,乃是眾望所歸也。”
眾考生也一起起哄,說道:“既然是第一,當然得請客。”
王子和看了獨自安靜坐在一個角落的趙平,歎息說道:“有人不願意在下得到第一呀。看吧有人在孤芳自賞,看樣子,他心裏已經計算,已經穩得第一。”
看到眾人好奇的目光,還有王子和冷笑的目光,趙平心想:“你一直針對我冷嘲熱諷,我何必熱臉貼冷屁股。”
想到這裏,趙平端起書桌的開水,輕輕地喝了一口,然後禮貌向眾位考生行禮:“祝各位考生考出好成績。”
然後不再言語。
此時,學錄出來對眾位考生說道:“明天公布成績,請各位考生明天看榜。”
除了趙平,其他人一起簇擁王子和出去,料想王子和請客了。
回到舅舅小院,舅舅的書隨便放在桌上,茶碗茶水好像已經幹了,他也忘記讓人加上,人不停在書房走來走去。
見到趙平進來,他突然來了精神,立即上前問道:“結果如何?”
趙平則把自己的作品《望海潮昌元》與王子和作品《哭兒河呤》都念給舅舅聽。
舅舅李月秋反複吟誦之後,沉聲說道:“你的詞勝在意境,王子和詩勝在孝道。兩者各有所長,詩詞之道,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雖然我更喜歡你的一些,但是並不代表別人也喜歡你的詞。況且,王子和與王教授都是姓王。”
說到這裏,舅舅李月秋上前拍著趙平肩膀,說道:“其實也沒有什麽,即便不能奪得第一,但是平兒的地甲班是穩妥了。”
說到這裏,舅舅還是歎了口氣。
此時娘親剛剛從外麵進來,聽了舅侄兩個對話,看了兩人然後問道:“天甲班與地甲班區別有多大?”
舅舅沉思一會兒說道:“差別有多大?月娘,實話告訴你,天甲班最後一名也勝過地甲班第一名。”